楼下有棵树。
那棵树大约一直在那里,而我发现它是不经意间的事。去年冬日,疫情肆虐,除了下楼做核酸,就是在阳台看看书。休息时,除了往远处看,视线一下垂就看见了它。
冬日的那棵树是没有叶子的,在楼上看,树冠虬枝交错,犹如秃子头上的静脉一般。光秃的树枝时不时在风中摇曳,加上灰蒙蒙的天气,毫无美感可言。
下楼走到跟前,才发现它是一棵槐树。准确地讲是国槐,是西安市的市树国槐。据说作为陕西的乡土树种,国槐与十三朝古都西安千年前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这棵槐树黝黑的树身上沟壑纵列,目测一个人要抱住围合似乎还有点困难。它的树根暴露在外,树冠当然需仰视才见。
“浓荫似盖蔽晴空,苍劲虬枝蕴国风。”槐树的树冠像一把大伞,约摸两个房间般大小。不同的是,树冠像是被高楼所吸引,偏向一边。春天来了,国槐树冠泛出新绿,远远可见;夏日到了,树冠不经意间叶片已密密麻麻;秋日到来,伴着秋风秋雨,指甲盖大小的叶片纷纷扬扬;冬日接棒,树干、树枝一一无处躲藏。以至于站在楼上,就可轻而易举看见公交站牌。
是的,槐树下有一个公交站牌。站牌不大,双柱双面,牌面中间鼓起,上面当然是公交站点。公交站虽在楼下,而我却很少在这里等过公交。只是在楼上偶尔听见“22路无人售票车,开往火车站,请先下后上……”不知道是因为习以为常,还是疫情之后公交车少了,在楼上越来越很少听到这样的报站声了。记得学生时代,学校在宝成铁路旁,刚到学校时,晚上是睡不着的。因为不仅火车鸣笛,就连整个楼似乎都因为火车驶过而有点抖动。可没过多久,除非看见,竟然感觉不到火车的疾驰与鸣笛了。
不知道从何时起,公交站旁成了停车场。不仅公交站,放眼望去,道路两旁的车辆时常是满满的。
这条路叫丰登路,没错就是“五谷丰登”的“丰登”。但我并没有在这里见过五谷丰登的场面。我想取这个名,或许因为之前这里曾有大片农田,或许是一种美好的希冀而已。五谷丰登是农耕时代所有人的梦想,当然,如今已经丰衣足食,大多数人早已对五谷丰登失去了概念,但那种对美好生活的希冀却会因为这个词语而一直流传永远。记得当初刚来丰登路时,路自然没有现在这么宽。看起来比较好的建筑应该就是工人俱乐部了。职工宿舍是苏式尖顶建筑,自然没有这个树旁近百米的高楼,直插云霄。
这棵槐树应当记着当年夏日丰登路的烤肉摊。那时夏日的西安城是热情奔放的。夜幕未曾降临,路边小摊已经支了起来,一个接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摊主将衣服搭在肩上,叼着烟,在炭火炉上烤着肉串,随着滋滋的声音,一股股烟尘直冒晴空。身后摊位上的人同样是光着膀子,吃着烤肉、喝着啤酒,谈笑风生、行令猜拳,吆喝声此起彼伏。而如今,这样的场景却很少出现了。
走到树下,看着头顶绿荫葱葱,抚摸黝黑树身。是的,转眼三十年过去了,树还是那棵树,但也不是那棵树,路边的建筑已经不是了当年的建筑,低矮灰暗的职工宿舍已经被高楼所代替,马路当然比原来宽了很多。一切都变了。
站在树下往北看,隔一条大庆路就是我的单位,一个我呆了三十年的地方。三十年,对于这棵槐树,不过是萌发三十次新芽,长出三十次新叶,长大三十次树叶、变绿三十次树叶,变黄三十次树叶,干枯三十次树叶,三十次树叶离开树枝,三十次树叶奔赴大地,三十次树干粗壮,三十次日趋成熟。
环顾四周,这棵槐树、这个站牌、这个小区、这栋高楼,这条道路,一切是那样熟悉,却又是那样陌生。
三十年,每天上班都要经过这棵槐树,我竟然没有发现这棵树,至少没有像今天这样认认真真看过这棵树,我为自己的熟视无睹而惭愧。忙忙碌碌、为养家糊口疲于奔命,我们似乎总有遇不完的麻烦,解决不完的问题,当然也有不期而遇的惊喜,水到渠成的收获,直至像槐树的叶片飘零,直至终结。作为一棵普通的槐树,落叶时也许不会有人像黛玉葬花那样,找个干净的布袋把槐树树叶收起来再掩埋,继而和大地融为一体。而是任由树叶在风中飘荡,不知零落在何处终结?
微风拂过,眼看一片叶子悄然离开树枝,在空中翻几个跟头,又摇摇晃晃地,似乎久久不愿意落地,待到了地上,还是不老实地打几个滚。捉到它,捡起它,把它放在手心,看看它,再看看树,树还是那棵树,离开了一片叶的树当然还是那棵树,而且是粗壮成熟的一棵树。我松开手,手中的树叶很快逃离,随后被一阵风吹得无影无踪。
岁月轮回、昼夜交替、日出日落、阴晴圆缺、云卷云舒,雨雪风霜,自然不会停下她的脚步,生活当然也是。槐树不会因为一片树叶的落下而停止生长,生活当然不会因为你个人的烦恼而停下脚步,生活还要继续,那就继续生活吧,只是在匆匆向前的时候,可以停一下,任思绪万千,然后捡起一片树叶,观察它,抚摸它,再放开它,任它自由,任它飘荡。再凝视一株大树,看饱经风霜,看生机勃勃,看坚毅茁壮。
站在树下,仰头看天,透过茂密的树冠,竟然看到了高层。
此时,天正蓝,树正绿,阳光正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