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被人缓缓开出了条缝,一只有神的小眼睛正在眨动着。
这是爸一贯的做法,说是怕有贼人跑进来做些滥事儿!
我只是觉得有些好笑,哪个贼人眼神儿这么不好,上咱家来干坏事儿,他图什么呀?
里头那小心翼翼的人见是我,便放下了防备,大方地把木门敞开。
这门已经上了年纪,比我的岁数还大,毕竟跟了老爷子多年了。每次推门时总发出些咔嚓咔嚓的噪音,给人一种日薄西山的感觉。
我眼睛越过老爷子,瞧见了发糜的木桌上整齐地摆列着两副碗筷,还有一道小菜和一小碟香干炒肉。
站在门外我不禁吸了口寒气,害得我微微颤了颤,脊梁刺骨的冷啊!
“诶,站在门口干嘛子!进来坐,外边不是冷吗,冻着了又该花钱买药了,现在的药多贵啊!全是你一个的开销,瞧你老爸身体多硬朗啊!”爸唠叨着催着我进门,跨上了迅速过来关门。
凉飕飕的寒气一下子被隔绝在门外,我的身子渐渐回温,暖和了不少。
其实家里并不暖和,不像别家一样烧柴生火,就更比不得那些城里人所谓的可以制热的空调。
但对于外头的大风,家里头已经是皇冠大殿了。
我转身瞧着老爷子瘦弱的背影,他太瘦了,皮包骨吧!想想他三十出头的样子,还是个有骨有肉的壮汉子,就一个二十年,竟瘦了这么多!他弓着背,腰板不似以前那般挺直了,应该是搬砖头造成的。他的被已经完全驼了。驼背不好看,老妈子说。
以前街坊邻里都说爸忒有当兵范儿,腰板立,身形正。走路也有着股冲劲儿,可有范儿了!二十年前那个英俊小伙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而眼前这人却是一根老甘蔗。皮肤也非往昔的健康麦色,现在被晒成黑炭一个色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煤炭工。
他弯腰拾起掉在水泥地上的长木棍,把它打在门上,卡的死死的,贼人就进不来了!他又抬手揉了揉眼睛,应该是缝里的风吹的。我真怕他得什么眼病,每次说破了嘴皮子不要用邋遢的手擦眼睛,他倒偏不听。
老爷子似乎感知衣裳上厚重的灰尘,赶紧用手拍了拍上衣和裤腿,又摩擦着他那满身硬茧的手,转身过来打饭。
我不自而然的地抿了抿嘴唇,喉咙里干的胀痛,一股子苦酸味儿冲上笔尖。
“你还没吃呢?”我扯动着疼痛的声带。
“哎哟,别家都是妈等儿子回家吃饭,。我呢,一个人吃多无聊啊!可不是特意等你的,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啊,今儿个事情太多了,忙活不过来。菜做好了就放在桌上,事儿做上瘾了,就忘了吃饭这码子事儿。你瞧,这菜都凉了!哎——咱不说了,吃饭。”老爷子冲我笑了笑,亮出一口黑牙。
一点儿也不俊气,您老倒是还是像以前那会儿笑的一脸傻气,可已经没有姑娘们会涨红脸了,想必还会吓得跑开三尺远。
他把碗递到我这头,我抚着这缺了角的瓷碗,凉的。饭已经凉了,老爷子倒是吃得香甜。
两道简单而不能再简单的菜式,这是老妈子最喜欢做的。但老妈子不喜欢香干,她最喜欢辣椒,她是村上出了名的辣妹子。可我不喜欢辛辣,香干是我喜欢的食物。老妈子后来发现我一吃辣嘴唇就厚了一层后,就很少炒辣的了 。放学回来后,木桌上摆放的总是一小碟香干。
老爷子也喜欢吃老妈子炒的香干,忒香了!他总和我抢着吃,但是厉害的我总能吃上一大半。
老妈子走了,现在老爷子开始炒香干了。
开车回来后,每次都可以瞧见木桌上的一小碟菜,像老妈子炒的。
我夹了一口冷菜,细细的咀嚼着,放慢吃饭的速度,我开始打量着老爷子。
他快速地飞舞着右手的筷子,像是吃什么山珍海味,狼吞虎咽的,没有任何形象可言。他好像感知我的目光,抬头与我四目相接,微微尴尬的开了口:“干啥子呢?吃饭呀,我脸上有饭粒?没事儿,你爸不拘小节的。虫子满身爬都不在意,一粒饭算个屁事儿啊——,快快快,你最爱吃的香干,再不吃,我可要吃完喽!”
“好。爸,你多吃点,今天在外头接客有点饿了,就上店买了两个包子垫着。现在有点饱,你就多吃点 。”我帮老爷子夹了一筷子小菜和香干。
他没有听进去,眼球瞪得像个球,追问我:“饿着了!哎哟,要你每天在家吃完再走,你不信,在外头肯定没吃饭吧!两个包子怎么够呢,你爸像你这么个年纪的时候吃上四五个都没问题,男人就是要多吃,要不哪儿来的力气干活儿?”
我摇了摇头。“爸,咱现在不像你那样下地插秧搬砖头。我每天屁股一坐,动也不动,消耗了啥子能量啊,特别轻松的。”
老爷子也没怎么听进我的话只是埋头吃着自己的饭。他一直如此,我的话一贯是左耳进右耳出,差三隔五的就惹出点事情来。
有时候,他也许也是一个顽童。小时候他养我,教育我,现在倒是反过来了,我变成了那个大人,成了家里唯一的顶梁柱。
吃完饭老爷子嚷嚷着要涮碗,铁了心不让我下水。
“年轻人少干这些下水的活儿,水泡发了手就不好看了。你就干你们年轻人要干的事,家务活我来就成,你老妈子干过的活儿,为啥没干过!”
我总是拗不过他,他一张嘴顶十张。
“这孩子啊,就是要多念点书,这活干多了就傻了,只顾着干活。咱家可不缺你个种田的,你看对面那家的崽丫子,欧呦!可傻了,只能下田,啧啧啧——”老妈子在洗碗时会不停念叨着。
她以前训叨着爸,要他不让我干这些没必要的活儿。骂老爷子偷懒,光会奴役孩子。记得刚上小学的时候,她就气冲冲的夺过我手中的碗,指着我骂一顿好:“小崽子干啥呢!去写作业去,先生布置的任务没弄完,就搞这个!你那臭胡子老头滚哪去了,砍老壳的,会想事儿吗!”
后来老妈子还不讲理地训了老爷子一顿,自那以后,老爷子好像被骂怕了,就在没敢让我洗完。
那是老妈子还在的时候,现在老妈子从这家离了,他仍然记得那顿骂,依旧不让我碰碗。
以前我觉得这挺好的,至少轻松。咱家不像其他家,我没下田插过秧,最多翻翻谷子,喂喂鸡,放放牛吧。做这些没有必要的事情就是在浪费时间。然而现在我没有再继续念书了,家里的事仍然一概不插手,心里多少是有些负罪感的。
我默默盯着老爷子忙碌的身影。在残弱的微光下他的影子模模糊糊的紧紧贴在地上,随着移动的脚步,在水泥地上糊动着。他还是弓着腰,背上微微拱起了一坨。
他的动作很是熟练,拿着抹布和淘米水哼着歌曲儿刷碗。他的动作过于生猛,瓷碗不小心从枯燥的手中滑落到水中,飞溅起一层水花子。
衣服一定溅湿了吧!哎,油渍可难洗了,老爷子肯定要搓上一阵。
他也不在意,继续刷着。
看着看着,这身影就和二十年前的重回了。老妈子也是喜欢刷着玩哼着曲儿,哼着哼着,想到点事儿就开始嘴皮子打炮,受攻击的第一人就是老爷子了。
他刷完了,几副碗筷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好像从未动过。还是二十年前的那几副,瓷碗上的缺口还是那个位置,放的地方似乎已经固定了。老妈子好像仍然在唠叨,她站在灶上大声嚷嚷着,老爷子坐在一旁的青蛙凳上听着。
外头的风从窗里吹进来,呼啦呼啦,眼睛有点红肿,被它一下子吹痛了。
我眨了眨眼皮子,吸了吸塞了一半的鼻子。
“爸,弄完了,早些歇着,别搞太晚!老人家身体最重要,以后,我来洗碗吧。”
“你瞎凑啥热闹呢!”
“没有,毕竟我也想干这些我以前没干过的活,做这些,老妈子做过的事。这可能就是我纪念她唯一能做的,我也想哼曲儿!”
……老子沉默着。
“成吧——”
我朝着他的背影露出了一口白亮的牙,我想对着老爷子笑,还想对着老妈子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