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总是在跑,平时跑,节假日也在跑。天还不亮,我就已经跑在操场的跑道上了。大家给我起了个外号:“风一样的男孩。”
我的教练罗凯站在跑道上,阴沉着脸,手里拿着一根藤条。每当看到我的速度慢下来的时候,他手里的藤条就会毫不客气地朝着我的腿脚抽过来。于是,每当我经过教练身边的时候,必得咬紧牙关,就像冲刺终点似的从他身边一闪而过。即使这样,我还是经常会被藤条抽到。尽管我的腿肚子被抽过无数次,尽管腿肚子皮粗肉厚,但是,只要藤条一接触到腿部,每次我都会龇牙倒吸一口凉气。“这不是藤条,而是一条狗。它会一直追着你,盯着你的脚后跟,龇着狗牙随时会咬你一口,你明白吗?你只要稍微慢一点,它就一定会咬到你!”
罗凯动不动就喊着我的名字大声说:“张小力!跑!你必须快跑!你跑慢了,就是在浪费你妈的钱!”我实在弄不明白他是怎么知道我家的状况的。
我叫张小力。我的教练罗凯是一个中等个头,四十来岁精神又帅气的中年男人。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觉得他是一个沉默而温和的人,是他带着我办了进入学校的所有手续。
开学之后,罗凯是我们班的教练。他教我们如何起跑、换气、加速,让我感受到了长跑的乐趣。可是后来我才发现自己错了,罗教练简单粗暴,有时候简直就是一尊凶神!
上课的时候,罗凯教练讲解了一遍要学习的内容之后,又满头大汗地做了一遍示范动作,气势威严地站在我们全班同学面前大声问道:“同学们看清我刚才说的要领了没有?”
“看清了!”
“同学们看清楚我刚才做的示范动作了吗?”罗教练又问了一句。
“看清楚了!”
“那好,根据我说的要领和示范动作练一下午。三个人一组,开始!”
全班同学集体傻眼。
当我稍有懈怠,没有按规范的动作要领训练的时候,他便会凶狠地对我说:“张小力,你是怎么跑的?摆臂与蹬地一定要配合协调,加速过早或过晚都是不允许的!”总之,我想向他请教又害怕他会训我,对他可谓又敬又怕。他总是把那只口哨叼在嘴上,阴沉着脸对我说:“张小力,你必须跑,不断地奔跑!不然你就是在浪费你妈的钱!”
我真不知道我的父亲张军凭什么断定我就是个长跑天才,并且将来一定能够跑出名堂。
我妈顾小珍对我说:“张小力,你爸张军他是行家,在学校一直是体育老师,他说你行你就一定能行!因为你爸爸从来没有骗过我。我一直都相信他!”
在我九岁那年,爸爸在去外省参加体育比赛的时候出车祸去世了,是因为爸爸的这句话我开始了长跑生涯。妈妈把我送到体校的时候,她对我说:“张小力,你现在只有长跑这一条出路了,而且是唯一的一条,你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你只有跑,而且要跑得比所有人都快!这就叫赌一把!”
二
一个月后,省运会就要开幕了。可我脚上的跑鞋已经缝补过多次,连脚趾头都包不住了。一双最普通的跑鞋要花几千,我感觉自己已经长大了,实在颜面向妈妈张口。可我自己打工挣的钱只够交学费和维持生活!想着想着,便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清晨,刺眼的阳光把我唤醒。我从床上坐起来低头一看,差点失声惊叫,我的床前竟放着一双崭新的红色跑鞋!那是一双著名品牌的跑鞋!是所有牌子中质量最好也是最贵的一双跑鞋,一双便抵得过自己兼职好几个月的工资。
拿着那双在我梦境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跑鞋,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冷静下来之后,我感觉有些不对劲了。妈妈到现在还没回来,我睡觉的时候为妈妈留了门,因为家里并没有可以让小偷惦记的东西,谁会进来送我一双跑鞋呢?我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便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好疼!这是真的,跑鞋是真的!我把红跑鞋放在一边。
中午回家后,妈妈也刚下班,我赶紧把红跑鞋拿出来给她看。妈妈见到新跑鞋开心地说:“张小力,穿起来,走几步给妈妈看看。”我把鞋子穿到脚上一试,活见鬼了!红跑鞋软硬适中,所有的棱角都已经磨平了。显然,这双跑鞋已经被人穿过了,鞋垫上能看出隐隐地磨痕。
妈妈说:“我儿子就是帅气,将来等妈妈有了钱,你过生日时一定送你一套好的运动衣做生日礼物。”
到了下午,教练看到了我脚上的红跑鞋,眉头紧皱:“你看过哪个运动员在重大比赛中是穿新跑鞋上场?
听完教练的话,我说:“教练,这双跑鞋不是新买的。”
三
载誉归来,教练对我没有丝毫的懈怠,反而要求更加严格!
教练总是怒吼着说:“张小力,你看见跑道上有多少人了吗?”我望着空空的跑道茫然地摇摇头,表示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又说:“你怎么能不盯着他们呢?”我诧异地问:“教练,哪里有什么人啊,我前面的跑道上分明一个人也没有。”他便开始一个名字又一个名字地数给我听,听得我瞠目结舌,全是些世界级长跑运动员,他居然把名字记得那么熟。最后我的教练说:“张小力,你要加油!一个个超过他们!”
教练的话让我备受鼓舞,可是我在奔跑的时候,别人也在加速,没有人等着我去超越。
有一天,听完他的训斥,我心里很不服气,说道:“如果能跟在世界长跑高手后面闻屁就算不错了。”话还没出口,他立即骂道:“张小力,你有点志气好不好?有志者事竟成,尤其是我们搞长跑这一行,没有志气还不如现在就放弃!”我只好低头反省自己。
有时候我真想问问他:教練,您这一辈子干成了什么?但是我没有勇气问。
市里举办的长跑锦标赛就要开始了,自从报名后,我每天训练得更加刻苦,却没想到,一直在努力的我,关键时刻却败给了一盘羊肉串。
那天晚上,张兆义的父亲请我和张兆义去吃羊肉串,说是在比赛前为我俩加油。由于天气炎热,吃完羊肉串后,我喝了很多的冰镇矿泉水。那天晚上我跑了七趟厕所,第二天早上我的两条腿软成了面条,几乎支撑不住我的身体。教练罗凯问我:“张小力,你这样,还能跑吗?”我瞪着失神的双眼使劲儿点点头,我知道我已经近乎虚脱是绝对不能跑了,可我不得不跑,我绝不能弃权!妈妈已经交了三千八百块钱的报名费了。而且事情的严重性还远不止三千八百块钱的问题,这还会影响我进入国家队成为职业运动员的机会。一想到这些我就恨我自己,为什么比赛之前不注意饮食,那么大意?
妈妈当初让我选择长跑,简直是孤注一掷。虽然跑道是一条路,但这条路太窄太险,跑第一的人永远只有一个,而且还要看机会。尽管我咬着牙拼命跑,也不见得机会就一定是我的。
这次比赛的报名费,是妈妈向孙明珠阿姨借的。我虽然不认识孙阿姨,但我知道她和妈妈是同学,平时经常帮助我们母子俩。我和妈妈的日子虽然过得拮据,但是妈妈在我长跑方面却很大度,只要有比赛,不论多高的报名费,她都会想办法凑到钱让我参加。妈妈经常笑着拍着我的手臂说:“输一两次怕什么?儿子,你记住了,你是个长跑天才!”我害怕花妈妈挣的每一分血汗钱,所以总是惴惴不安地问教练:“最近会有比赛吗?”
可这一次,最关键的一次,我却出现了突发状况。我恨自己,我为什么要去吃张兆义爸爸请的羊肉串呢?这件事我又如何向妈妈解释呢?
四
张兆义是唯一一个和我考进同一所体校的同学。
他父亲是包工头,家里富裕。这天,张兆义的父亲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又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他是来找教练沟通张兆义的长跑训练课程的,他一直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有机会进入国家队成为一名职业运动员。
周末,我找出那双从天而降的红跑鞋,虽然好几年了,但是只有在比赛之前的半个月我才会穿它。我正在擦鞋,张兆义的爸爸拎着一个大袋子来到我家。
“张小力,你妈在家吗?”张兆义的父亲问我。
“在家,你等等,妈,有人找。”说着我继续回到座位上擦鞋。
张兆义的爸爸在家里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吃饭的时候,妈妈对我说:“张小力,张兆义的父亲送来了这个信封,你猜信封里是什么?”
我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妈妈做的虾皮子葱花炒鸡蛋,这是妈妈特意为我做的。平时我如果不在家吃饭,妈妈从来不炒菜,总是一块咸菜完事。我咽下一口饭抬头看着妈妈的眼睛没有说话。
妈妈自问自答地说:“张小力,信封里有十万块钱,买你的前程,他希望在比赛时你让着张兆义,你愿意吗?”
“我不愿意!”
“那就赶紧吃,吃完了赶紧给人家送回去。”
因为这件事,我和兆义结下了梁子。
平心而论,兆义是无辜的。这小子原本也不坏,除了有点大大咧咧,基本上没什么大毛病,在一起还能相处,但现在不行了。
那天,我当着大家的面把那个信封还给了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把他弄得满脸通红。他恼羞成怒地说:“张小力,你搞错了吧?我爸爸才不会给你们家送礼呢。”我们就这样吵了起来,后来我们在寝室里打了起来,其他人都躲得远远的。当罗凯教练赶来把我们拉开时,我们都已是伤痕累累。
罗凯分别把我们叫去谈话。我不知道他跟张兆义说了什么,但从那以后我和张兆义再也没有说过话。
至今,我对张兆义请我吃的那盘羊肉串还耿耿于怀。吃羊肉串喝凉水分明就是一个陷阱!如果绕开这个陷阱就好了,但没有如果!我已经掉下去了。
放假的前几天我心里特别难受,因为省运动会开始报名了,我成了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希望妈妈会带着钱出现在我面前。但是我也清楚,妈妈已经山穷水尽,但我还是眼巴巴地等着她,直到最后时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最害怕罗凯这句话:“张小力,你妈妈的钱是蹬三轮车挣来的,你忍心浪费妈妈的钱么?从进校到现在,每个月的学费、生活费要多少钱,你知道吗?你不努力,如何才能报答你妈妈?”有时候我一边跑一边看着脚下,心想,这哪儿是跑道啊,上面铺着的全是我妈妈挣的钱呐!我是在妈妈的血汗钱上跑。每次这样想我就跑得很难受,我想把这件事情忘掉,可是却忘不掉。
我很怕输掉妈妈的钱。
每当我站在起跑线上就紧张得一塌糊涂,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始跑的,像被谁推了一下似的。我想着妈妈的钱就在终点,我不能让别人抢走她的钱,只有当我冲过终点,确信自己已经把妈妈的钱抢回来时,我才开始浑身发抖,鼻子一阵阵发酸,只想哭。
五
省运会是全市运动员都争相参加的重要比赛,更是运动员证明自己的好机会,为此我更加努力地训练。我给自己画了一条线,画在跑道上。我蹲在那儿,用一根小树枝画着,抬头看着终点的方向,我告诉自己一定要第一个到达终点。可是看着看着,我又有些沮丧,又开始迷茫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只看到了母亲和她那一点可怜的钱摆在终点线上。
决定我命运的最后时刻终于来了。
发令枪响了,“砰”的一声,我们都蹿了出去,就像一支箭,“嗖”的一下,就飞起来了。一万米没有这么跑的,我们把技术都抛在脑后,不再考虑战略战术,不再计划使用体力,我蹬腿扭胯甩臂的动作都非常夸张,全部变形。能跑多快就跑多快,体育的意义此刻在这里都丧失殆尽。我既为自己也为妈妈,我要背水一战、生死一搏,以性命相拼。
从比赛一开始妈妈就在喊:“张小力,快跑啊!追上啦,它就要咬你啦!它马上就要咬你一口,它要把你吃掉!有一条狗呀,就挨着你的腿肚子,它张嘴开咬啦!”
我身后的张兆义喊:“张小力,你妈妈她在骂我!”
我说:“不是骂你!”
张兆义又说:“那是骂谁?”
我说:“谁也不骂!”
我们两个的对话都是喊出来的。
妈妈不停地狂喊:“狗呀!咬到你啦!快跑啊!”
张兆义说:“不是骂我,是骂谁?”
我没有再跟他啰唆,加速前进。这时我腿肚子上的肌肉突然出了问题,它们像老鼠一样上蹿下跳,我像忍受刀割一样忍受着它们的拉扯。我想咬住牙,可是我咬不住,我得呼吸,我只能张着嘴,像一条在岸上挣扎的鱼。
妈妈说过我懂事了,我知道奔跑就是希望!就算把筋拉断也不能停下来,就算爬我也要爬到张兆义的前面……但我眼睁睁地看着张兆义超过我跑了过去。他是看着我跑过去的,目光和表情都很惊讶。
他不断地回头看我,忽然说:“张小力,你、你别让我!”当张兆义的父亲看见儿子超过我,跑过终点的时候,他疯狂地喊道:“儿子,你终于超过了张小力,拿到金牌了!”說着从腋下的公文包里抓出一把钱抛向空中。
妈妈的喉咙已经喊破了,声音就像破锣,她一直在喊:“狗在咬你呀,在咬……”看到张兆义冲过终点的一瞬间,她的喊叫戛然而止。
再次开学的时候,我去了爸爸张军生前所在的学校拿起了藤条,当了一名体育老师,而张兆义如愿以偿地进了国家田径队。
三年以后,我的教练罗凯变成了我的岳父。
有一次,岳父喝多了酒,他告诉了我一个秘密:我那双从天而降的红跑鞋是张兆义送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