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王进明的头像

王进明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03/28
分享

镇原的窑洞

不经意间,离开故乡已经十五年了。这十五年对于我这样一个底层打工者来说,实际上就是对青春的消耗。看不到希望,走不到尽头,我就像挣扎在茫茫大漠上的独行者,迷失了方向。

孤独、单调、焦灼、无助……全部袭来,整个人长期处于生存的煎熬之中,令我身心疲惫。多年来,我在南方一些企业的流水线上,连日运转,把自己的青春全部出售,对外面的世界变化浑然不觉,唯独对生我养我的故乡,对故乡的窑洞的思念从未中断。故乡的窑洞如雕塑一般,深刻在我的心里,永难忘怀。

在过去的岁月里,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我从梦中惊醒,仰望着头顶十余平米的天花板,听着高架床上工友们呼噜噜的扯鼾声,我总是忍不住想起故乡那高大温暖的窑洞。想起窑洞,我的心里便会涌起一股暖流,一种向往,一种感动,仿佛回到了母亲的怀抱。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在这漫长的打工路上,原来我就是依靠这股暖流的支撑,度过了那些单调无味,三点一线的日子。

我的故乡位于甘肃省镇原县,这里是世界上黄土层最厚的地方,适宜人类居住,更适合挖制窑洞。镇原人祖祖辈辈都住窑洞,依靠窑洞遮风挡雨,繁衍生息。冬暖夏凉的镇原窑洞是陇东高原上一道靓丽的景观。每当华灯初上时,只要你站在塬边,眼底便是一川灯火,从黑黢黢的窑洞里投射出来,映亮了川原大地,那绵延跌宕的山峦,像披着夜明珠连缀的连衣裙,美丽绝伦。镇原的窑洞“如同山清水秀的江南吊脚楼,青松翠竹掩映的瑶乡侗寨小竹楼,镶嵌在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的蒙古包一样,极具民族特色。古人赞曰:

“远来君子到此庄,莫笑土窑无厦房,虽然不是神仙地,可爱冬暖夏又凉”。

窑洞是镇原人的栖息之地,是老祖先的发明创造,千百年来发挥着黄土母亲抚育子女无怨无悔的精神。因为建造窑洞占地面积大,至少需要一亩多地,加之窑洞采光条件差,近几年政府推行集体农庄以后,告别窑洞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那慢慢消失的窑洞,在我的心里,反而愈发清晰。

镇原窑洞种类繁多,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就一定有窑洞。目前散落在乡下的主要有以下几种:一是崖窑。崖窑分两类:一类是供人居住的崖庄,凭借地形修成崖面,在崖面上挖成窑洞,靠山的崖庄叫明庄或半明半暗庄。一类是高窑,也称崖窑。据说清朝中后期,为防匪患,人们以村庄为单位,在地势险要、隐蔽性高的高崖或山崖上挖成窑洞,将重要物品藏匿其中,只留一个出入口,内设吊桥、陷阱、住室、厨房、磨房、地道、放哨口等,如有匪贼袭扰,村民们便躲进崖窑,守住窑口,与匪贼做持久战;二是地坑庄。地坑庄是在平地上向下挖掘形成长方体坑形,再向崖面掘进修建而成,采光效果最差,出入通常要爬三四十度的陡坡或者斜洞,非常不便。地坑庄有一户为单位的,也有三、四户、八九户为单位的;三是箍窑。箍窑是现代镇原人发挥聪明才智,在窑洞基础上的发明创造。其制作工艺为:先用湿土打成基子(土坯),再用黄土拌上一寸长的麦草和成泥浆,依力学原理,在平地上箍成壁直顶拱,长约四五丈的隧洞形窑洞,在拱底与墙壁衔接处拉上最经济的加强钢筋或钢梁,拱顶上层搭椽填土、上泥覆瓦、起脊雕饰,便成箍窑。

箍窑是集窑洞的冬暖夏凉与房子的光线明亮于一体的建筑,美观雄伟,省钱耐用,是极好的民居。箍窑也有用石料箍成的,后来发展为更加坚固的红砖水泥结构,外墙贴瓷砖,内墙刷白色涂料,贴墙裙,有的还吊顶,既传承了窑洞冬暖夏凉的特点,又吸纳了瓦房敞亮美观的优点,是镇原县流行最久的新式建筑,是镇原人智慧的结晶,也是镇原人不忘祖宗,继承老祖宗衣钵的结晶之作。

镇原的窑洞善解人意,具有灵性,是祖先留给我们的无价之宝。其功能齐全,经济适用,除住宿外还可以储存物品,饲养家畜。过去的宗庙、油坊、磨坊、染坊、羊圈、牲口圈、骡马店、中小学校、政府办公场所等大多选择以窑洞为基地。窑洞是人类创造的物质财富之一,有其独特的建筑结构和特点,承袭了中国古代特有的建筑观念,并由此决定了它的建筑格局。据说拱形桥梁结构的构想灵感就是来自于窑洞。

镇原的窑洞结构,造就了镇原人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镇原窑洞有两个建筑特点:一是封闭和内向的特点,以窑洞为主体,以院为中心,院的正面挖三孔或五孔窑洞,中间为主窑,两侧为边窑,称为“一主二仆”或“一主四仆”。院左侧为左膀,右侧为右膀,左右膀能挖窑洞的挖窑洞,不能挖窑洞的也可以盖上偏房或厦房。前面为高院墙,留一道门供人出入,窑洞和偏房均面向院内,如同北京的四合院。窑庄的院子是整个建筑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也有几进院的,由外到内,把主窑围在最里层,高墙深院,带有明显的封闭性和防御性。二是具有以面南为尊,以阳为上的特点。因此,居住在窑洞里的镇原人,从小就养成了尊老爱幼,热情待客的好品性,这正是长期受窑洞文化熏陶的结果。

在窑庄里,居于中间的主窑为尊,是一家之主或长辈的居所,也是待客的地方;居于两旁的为卑,是晚辈子媳的居所或储存粮食杂物之处。灶房多在阳面,畜圈、厕所为次,一般在阴面或者院墙之外。窑洞建造上的尺度、高低、形制、色彩以及图案,也有等级差别,主窑的高度必须高于边窑,偏房的房脊不能高过主窑窑顶。主窑天窗的图案一般为“八卦太极图”、“吉星高照”、“外圆内方图”、“田字图”等,连主窑门框的用料也有规定,窗棂图案为“富贵不断头”、“一贯钱”、“车串梅”,门框、窗框必须用椿木。边窑门框则用杨木、槐木、松木等木料,窗棂用“井字棂”和“田字棂”。

据说选用椿木作主窑门框,源于一个传说。相传有一年夏天,某人皇在巡查暗访途中,酷热难当,饥渴难忍,忽然遇见一片椿树林,浓郁茂密的树冠,遮天蔽日,为人皇提供了纳凉歇脚的地方。人皇高兴之余就将椿树封为树中之王。走不多远,又遇见一片桑树林,绿叶之间缀满了紫红硕大的桑葚,人皇摘而食之,甜美可口,饥渴顿失,精神抖擞而去。桑树未得到任何封赏,气郁异常,结果气破了肚皮。椿树兴奋的上蹿下跳,不小心跌下了山崖。因此,椿树多生于崖边沟畔,桑树挂果不久,就会树干破裂而流水。

关于镇原的窑洞是具有灵性的建筑这一说法,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因为她总是像慈祥的母亲一样,敞开胸怀,呵护着自己的子女。

记得小时候,我家正在挖一孔偏窑,母亲做好午饭,支我去叫七叔、大爸和两个哥哥出来吃饭。我急匆匆地跑出来喊了一声。他们听到吆喝,都撂下头、铁锨出到院子里洗脸。那时我只有八岁,对挖窑洞充满了好奇。乘他们洗脸不注意,我偷偷地钻进窑掌,想模仿大人,过把挖窑的瘾。就在我扛起头作势要挖的时候,把被随后撵进来的七叔一把抓住,他生气的夺下头,把我拎出窑洞外面,责怪道:刚挖的湿窑,危险得很,你崽娃子不要命了。话音刚落,身后“轰”地一声闷响,刚刚挖好的窑洞突然塌透了顶。大人们吓得惊呼起来。好险啊!晚一步就出人命啦!后来,大家一致认为,我和七叔能捡一条命,是窑洞保护了我们。我当然不信。后来,有一件事触动了我,我终于相信窑洞真的具有灵性。我们村有一位姓李的年轻人,父亲去世早,母亲为了把他拉扯大,三十一岁开始守寡,谁知儿子长大娶妻生子后居然不管母亲,村里的人都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姓李的老婆连续生了三个女儿,就是不生儿子,后来到第五胎终于生下个带把的,夫妻俩像捡了个宝贝,高兴极了。儿子三岁时,姓李的为了和老婆儿子住的宽敞些,昧心地把母亲从主窑撵出门外的旧驴圈里住,自己一家三口占了主窑。

对于崇尚礼仪的镇原人来说,作为儿子,头前有老人,自已住主窑本来就是大逆不道,所以全村人都暗地里骂姓李的是畜生,怕是要遭报应。你还别说,这报应还真的来了。有一天晚上,窑洞的拱顶突然塌下一块牛头大的土块,恰好砸中姓李的宝贝儿子胸部,当场就没有了气息。姓李的夫妻哭天怆地。村里的人在同情孩子的同时,更加认为这就是不孝的报应,是窑洞对忤逆儿孙的惩罚。

我爱镇原的窑洞。在我的眼里,她就是故乡的荣耀,是生命的摇篮,是人生的基点,也是爱的暖巢。生活在窑洞里的人们,世世代代,生在火炕,息在火炕。那用黄土和成的泥巴捶打成型的火炕,传递着人间的温暖。无贫贱富贵之分,由生到死毫不吝啬,为她的儿女遮风挡雨,无怨无悔。

我爱镇原的窑洞,因为她是最朴实的建筑,也是最廉价的建筑,是一代代先辈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镇原窑洞依山傍地随处可建,风雨无损,短居避暑,久居养生,深谙人心。

火炕是窑洞的心脏,真正住过窑洞的人,是绝不会忘记窑洞里的七尺火炕的。冬天,严寒来临时,暴雪肆虏,室外气温低至零下二三十度,母亲每天准会点火烧炕。烧炕时,母亲抱来一捧柴禾放在脚地上,掰开炕眼门,将柴禾一把一把塞进炕眼,点燃,再用灰耙分开,推至炕柱两边,待柴禾燃至七八分,母亲便用灰耙将烧得正欢的火焰拍碎、拍实,煨一笼牛粪进去,合着陈灰均压在火星闪耀的余烬上,接着堵住炕眼门,插严烟道插板,最后铺开被褥,炕就烧好了。约二十分钟,那火炕便柔柔地渗出热来,一会儿就热遍炕上的各个角落。牛粪燃着的清香混合在袅袅的轻烟中,从炕眼门的缝隙里溢出来,顺着窑顶爬出高窗眼。整个窑洞便暖和起来,活泛起来,有了生气。

烧炕和做饭一样,是母亲一生的乐趣,是母亲给予子女永远不变的温暖。严冬季节,纵使窑外滴水成冰,只要走进窑洞,爬上火炕,心便温暖起来。那时候,我常常会盘膝而坐,任由火炕那自然的温暖由屁眼钻入,穿透五脏六腹,暖心暖胃,舒坦醉人。饿了,坐在炕上,背靠着窑膀子,左手拿馒头,右手端一碟油辣椒,馒头蘸辣椒,美美地咬上一大口,那满嘴的亚麻籽油香,够足我用一生的时间来回味了。

我爱镇原的窑洞,因为她是连接游子与故乡的脐带,是远离家乡的人们永远不变的牵挂。在冰灾暴雪袭击的日子里,只要你够勤快,随手捡拾几把柴禾把炕烧热,就一定能过个温暖的冬季。镇原人祖祖辈辈,都住窑洞,我从未听说过哪个镇原人怕过冻,得过病。倒是那些住在高楼大厦里的人们,反而耐不住寒霜,骨子里惧怕严冬,身上不是风湿病,就是关节炎。

我爱镇原的窑洞,她就像我慈祥的母亲,用自己的躯体抵御着风雪严寒,用自己的胸膛温暖着子女不受灾难的侵害。这就是窑洞的胸怀,也是故乡母亲的胸怀。

在外打工的日子里,窑洞永远是我的念想。平日里,无暇顾及,顺境里常被忽略,当生活遭遇挫折时,故乡那被烟熏火燎的一团漆黑的窑洞,总是被我殷切地向往着。想起火炕,想起母亲,生活中所有的欢乐和痛苦,得意和失意,成功和失败,全部被母亲用围裙兜进了窑洞,在母亲温暖的火炕上,在母亲累积了数十年老茧的掌心里融化、升华,凝结成快乐。

今天,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发展,镇原人的日子越来越红火,人们的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昔日的连肩子窑,土坯窑再也无法满足今天的镇原人的需要,在告别窑洞、平地耕田的全民行动中,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那些历经岁月风霜的窑洞,渐渐变成了良田、果园、养殖基地、垃圾填满场,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土窑洞被一砖到顶、钢门钢窗,装潢精美的现代箍窑、楼房和集体农庄所替代。镇原人的生活水平得到大大改观,家家户户都修建了宽敞明亮、豪华舒适的现代住宅。然而,在这些住宅里,却缺少了应有的欢声笑语。因为每天出入门厅的,属老人、妇女和未成年的孩子居多,年轻人大多数去外地打工去了。经济的飞跃以青壮年的劳务输出为代价,令人痛心而无奈。虽然农村的经济发展之路越走越宽,可是外出的村民几十年扎下来的根基,也不是一朝一日就能割舍得下啊!

我日思夜想的窑洞啊!我年迈的母亲!在外的日子里,您总是令我牵肠挂肚。这辈子,纵使我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把您忘记,因为您在我的心里早已扎下了深深的根,我的心里只有您!

身处外地的镇原人啊,常回家看看吧,看看故居、看看消失的窑洞,看看孤单的母亲,让回乡的种子早点扎下根须吧!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