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希望田
当我在深夜里梦到父亲时,被哭醒了,那一刻我睡意全无,精神突然倍加。在黑暗中,眼睛呆呆地望着屋顶,有一种想写点啥的冲动。不由自主地摸到了枕边的手机,随手打开手机笔记。而此时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眼角飞流直下,几乎把半个枕头都打湿了。心想哭吧,就让我的泪水再浇一次父亲的希望田吧!
梦里看到瘦弱的父亲举着镢头还在剥(圈占整理)地,每举一下镢头弓着得背总要使劲全身力气。总是那么认真把翻起的土再敲烂,捡去草根碎石然后扒拉平。向前费力地挪一小步,再继续……
小时候家里穷,人口多,姊妹弟兄六人,地又少,贫瘠的黄土高原十年九旱,在那个靠天雨吃饭的年月里,每年的温饱问题成了家里头等大事。除了母亲精打细算,掐划着指头过日子,众人不敢浪费一颗米粒。当然我说这些,九零后的孩子们根本不理解“瓜菜半年粮”的真实含义,城里长大的孩子们更是觉得听天方夜谭。那时候一旦遇到天灾,只要能入口的东西,简直如同生命一样金贵。
勤劳的父亲出生在三十年代初,小时候的生活算是幸福的,父亲的外祖父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富商,自家祖辈也有田产。父亲的伯祖父是清朝最后一代秀才,父亲小时候还读过三个冬天私塾。父亲十五岁时内蒙闹疫情,祖父不远千里往返跑内蒙做小买卖,不幸身染疫疾。土方子草药,请仙跳大神,想尽了所有办法,最后还是离开了妻儿亲人。
失去了父爱的父亲从此扛起了家庭的大梁。那时祖母打小是富人家的大小姐,除了知书达礼,迎来送往的事;安瓜种豆菜园子里的活儿,其他一概没有参与过。祖母只有三十六岁,爱从此定位!与四个孩子相依为命直到六十六岁撒手人寰。祖母用简单的坚强与挚爱诠释了,作为大家闺秀的本质。
活命也从此成为父亲人生出发底线。那时,战乱与天灾随时会到来,爱在父亲的骨子里扎根,坚强与自信是祖辈唯一的遗产。风霜雪雨岂能何奈?苦辣酸甜只是过往云烟而已。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十二岁 、八岁、刚满周岁,有谁能替父亲减轻负担?只有“爱”与“不放弃”,男儿自当强。
各种困扰接踵而来 ,不会却不能放弃,弱小与阅历浅薄,胆怯又不得不坚强。一个孩子想让母亲无虑,想让家庭存在。想让自己的奋斗证明:山一样的挺拔,海一样的博大,太阳一样的温暖,只有拼命地去实践。
天理还是公道的 ,没有辜负人心,社会没有淘汰强者。父亲告诉我;曾经也低头哈腰,曾经也泪流满面,曾经也对着曾经发过誓言的星星怀疑过。念想,一个低微的期望,在一天天历练中成为举世瞩目的真理。爱护家人,期盼幸福,只有努力。再没有也不可能出现在羡慕的眼神里。
父亲十七岁,母亲十六岁,外祖父不以当时孤儿寡母贫穷而食言曾经的诺言。外祖父与祖父互相欣赏,曾经在父亲与母亲没出生就指腹为婚,定下了娃娃亲。父亲母亲成家后,家里逐年添丁。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操碎了心。活着的前题是保证有吃;有吃的前题是不能断粮;粮食来自土地。土地的开发与合理使用,就成为黄土地上普通人的谋生手段。剥地从此成为父亲闲暇时做的最多的事。河湾拐角,旧院旮旯,蒿草斜坡,荆棘散块儿。只要有土能让种子生根发芽的地方,一块块,一畦畦,都成为父亲的希望田(因为解放后当时有集体田,责任田,自留田,五荒田,林草田……等名目繁多的叫法,父亲把这种能给一家人带来满足与希望,不影响大众利益且靠自己勤劳耕耘的田叫希望田)。
剥地是个苦力活儿,在父亲的生命里一年四季中,只有滴水成冰的三九寒天没法进行,但是也没闲着早早起来捨粪,到路上捡捨牛马粪为希望田冬储肥料。在我的记忆里即使是阴雨天,父亲都没有闲过。一把板镢从不离手,既可当锄也可当锹。起五更睡半夜,风里来雨里去。抱石垒墙围堰,挑土回填整畦,修渠打坝引水。指甲掉了又长出,手掌的血泡结成厚厚的老茧,脚和腿总是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
希望田承载着父亲的梦,瓜果蔬菜,豆荞糜麻应有尽有,成为了一家人的希望。就是畦梁也长满各式各样的农作物—冬瓜,豆角,大豆,豌豆,豇豆……。也成为孩子们的乐园,春赏花夏品鲜秋收果。在青黄不接时,母亲总有办法解决燃眉之急,让一家人的餐桌变得更加丰盛。
成片的陡坡父亲种上苜蓿,苜蓿是多年生草本续根植物,也是优良牧草。刚春暖时,向阳的土坡就会冒出白里泛绿的嫩芽,大家把刚长出五六个叶子的嫩苗连同土里的嫩经收获(掐苜蓿)。苜蓿芽捡去杂质,洗掉泥土,在热水里焯一下,冷水里淘洗后捞出切碎。把冬储的土豆洗净在锅里煮熟,剥去皮用擀面杖捣碎成土豆泥。用猪油和希望田里的小葱鲜韭菜下锅炒,一份鲜香可口的季节美食转瞬即成。
河滩小块儿湿地父亲会种上喜水耐涝的大豆豌豆等短期收获的季节性农作物,夏天收获后再种上秋菜——萝卜蔓菁小白菜。滩头水浇地自然是菜园子了。随便在河滩挖一个坑,汩汩的水自然冒出,就成为希望田的临时浇地水源。农忙季节父亲实在顾不上,我们也能且喜欢打理,两个人用杠子抬一只桶乘兴而来。惹眼的西红柿,青翠欲滴的黄瓜青椒,嫩绿的豆角,紫色的茄子,红得耀眼的辣椒,缀满枝头爬满架。韭菜芫荽总会散发出诱人的清香,浇地除草后满载归来,一家人总是喜出望外。
稍微平坦且面积大一点儿的旱地,父亲总会在春天趁生产队没有出工的闲暇时间提前耕过。此时啥也不种,父亲把这种做法叫息田。息田会在春夏之交长出蒲公英、苦菜、甜苣等野菜,和茂盛的野草。息田成为孩子们挖野菜割野草的绝佳去处,嫩的野菜人食用,老的野菜野草喂猪喂兔喂羊。到暑伏天,下第一场雨后,父亲会在息田里耱上荞麦。夏末秋来夕阳西下满天红霞,雪白的荞麦花散发出迷人的淡香。父亲蹲在荞麦地里悠闲地抽着旱烟,望着一地荞麦花中蜂飞蝶舞,脸上会露出满意的笑容。
记忆最深的还是七十年代末期,陕北高原全民种植一种叫冬花的药材。此种草本植物喜阴凉潮湿,初春把切断的根犁入土中,寒露季节收获花骨朵。那年全村人举家剥地,抢占河滩湿地,崭新的干打垒简易石砌墙——河工,几乎塞满小河槽,拉土车,拉石车忙做一团。当然父亲也不甘落后,那时哥哥姐姐们已经成壮劳力,一家人齐出动,以先前父亲的希望田为依托,我家的下湿地最多,有的经过修整拓展还可以上牛犋耕犁。到了深秋院里挖一地窨子,收获满满一窨子冬花,夜里一家人围着煤油灯剥冬花。一堆一堆的冬花母亲小心翼翼地去风干,一下子卖了近千元,多少年家里没有如此可观的收入,让一家人高兴极了。好景不长,只一年第二年却没人收购了。好容易把收获是头年两倍的冬花,父亲哥哥用牛车拉着去山西的河曲卖掉,只卖了头年一半的价钱。
特别不规整的石坡地,父亲会因地制宜,用石头或用泥土圈起一个个小坝,让日久天长的雨水冲来的泥土在此驻足积淀。树坝里栽上杏树,桃树,枣树,海红子树,让希望在石头缝里生根发芽。也成为大山独特的风景,让甜蜜的果实滋养一代又一代新的希望。剥地的习惯一直持续到父亲去世前五年,一直没有停止过。可惜的是,时过境迁孙辈们个个远走高飞,地没人经营了,树也没人修整了 ,每到深秋一地金黄的杏子化作尘泥。到了冬天海红果在枝头寂寞地摇摆,一阵风吹过,发出悠扬的胡笳声,只有在天堂的父母最懂这凄婉的呼唤。有谁还能记得曾经这些叫不起名零散的希望田,带来几代人的快乐与希望,挽救了几代人的生命,养育了几代人的成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