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肩扛撅头,迈得步子“咚咚”响。他沿着那条拖拉机路,在响沟口的小石桥上,见前边不远处有个右肩扛撅头左手提着编织袋的年轻人。
年轻人脚穿一双黑布鞋,下身着一条胖大黑裤子,上穿蓝色棉袄,一头又浓又密的黑发。小山加快脚步。从背影他认出来了,是住在垴上的皂角。
“皂角,干啥去?”小山撵上皂角,问。
“给麦子上肥料。”皂角扭头笑着说。
周围静悄悄的,阳光从高处暖洋洋地洒下来,山坡上、山凹里、地坪里那些柿树、杨树、榆树、梨树、栗树、苹果树都伸展着褐黄、白色的枝丫,静静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最显眼的,要属山坡上那几棵零星的杏树,繁花满枝,粉红似霞,透漏着、宣扬着春天的气息。还有沟底那几小片地,一溜溜绿油油的麦苗,都昂着头,精神十足。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那踢踢踏踏、错错落落的脚步声,在空旷和寂静的山野,显得格外响亮。
“你爹……咋样?”小山抻着脖子问。
“他还是那样,成了药篓子。”皂角侧过脸,笑着回答。
去年冬天,皂角爹在栗树上剪枝,不小心摔了下来,两条腿受伤不能劳动。皂角娘早早不在了,家里就剩下皂角和皂角爹两个人。地里的活儿没人干,皂角爹又要经常吃药,没办法,正上初中的皂角只得辍学回家。
“皂角,你今年十几了?”
“十六,不小啦!”
皂角看上去无忧无虑,说话脸上总带着微笑,这让小山心底不由得发出一些感慨来。唉!这么小就担起家庭重担,人,有时真的很不容易啊!
他们左前方不远是一面山坡,坡下一块地坪里,种植着几十棵苹果树,那些苹果树栗红色的枝梢荡在春风里,滋生出嫩黄的叶芽。
这块果园是小山家的,今天小山要去那里刨地。春天里,苹果树要长叶、开花、结果,他要给地松松土,好让果树充分吸收水分和营养。
果园下边那块麦田是皂角家的,皂角要去给那块麦田施肥。
他俩一前一后,沿着小路朝坡上走去。
皂角踏进麦田,把手里的编织袋放在地头。小山站在地堾边,把撅头从肩上拿下来,双手拄着撅头把。
小山想,皂角还小,地里的活儿不一定懂,需要给他讲讲。便说:“麦苗盖上雪花被,来年枕着馍馍睡。只可惜,今年冬天没咋下雪!”
皂角两手紧握撅头,开始在麦地北头靠西第一垄和第二垄麦苗中间搂沟,地皮都是干的,用力下撅才能刨出湿土。皂角说:“嗯,这地墒情不好。”
小山问:“去年种麦时,下得是啥底肥?”
皂角停下撅头直起腰,说:“下得是农家肥,茅子沤得柴草,肥劲儿不一定多大。”
说完,弯下腰接着搂沟。
小山又问:“今儿你拿的是氮肥吧?”
皂角手里的活儿没停,回答:“氮肥。”
小山说:“如果是尿素,扬撒开就行,氮肥就要搂沟深埋,还要浇一次水。”
小山这样一提示,皂角见自己搂的沟浅,返回来,重新深搂了一遍。
小山说:“惊蛰快到了,要浇水。上面水坑里满着呢,你把地埝、垄沟就手弄好,下完肥就放水。”
皂角说:“俺爹给我念叨过一遍,说下了氮肥就浇水。”
小山说:“搂两行沟,就下肥掩埋,尽量保墒。”
皂角抬头看一眼小山:“小山叔,你说得在理。”
这块麦地随坡就势,南北长,有三分多,东边是红石头垒的地堾。他俩说话间,皂角就搂好了两沟。皂角撂下撅头,从编织袋里抓了一把氮肥,刮白细腻的氮肥,在手里凉荫荫、软绵绵的。皂角毕竟还小,没经验,白色的氮肥拉不成溜,不是撒到沟这边就是撒到沟那边,甚至还撒在沟外,土沟被他弄得花花点点。
小山想给皂角做个示范。他撂下撅头,笑着走过去,右手从编织袋里抓了把氮肥,在北头的第二行土沟旁站定,伸手弯腰,边朝南走边撒氮肥。小山用右手拇指在其它四指上轻快地捻着,手里刮白的肥料像流水一样,匀实地丢进了土沟里。皂角睁大眼,静静地看着。
皂角照着小山的样子下氮肥,撒得比先前匀实多了。
“埋沟,你这样……”
小山又给皂角做示范。小山站在土沟北头,两只脚轮流将土沟两边搂出来的土推进沟里,顺便将掩埋的土踩实,左脚右脚,左脚右脚,一脚一脚朝前挪动。皂角照着小山的样子埋沟,直到把两行土沟埋好,小山才去上边地里干自己的活儿。
小山往回走时,经过皂角家的麦地,皂角早已不在那里了。他从麦田的土壤能够看出,麦垄间都搂过了沟,撒了肥也都已掩埋,就是掩埋得有些凹凸不平,上面的脚印儿深深浅浅,一眼就知道不是出自行家里手。小山暗自想,我帮帮皂角,皂角跟小顺一般大,他俩都是孩子,小顺还上学,每天无忧无虑的,皂角却要当大人用了,要承担那么多,皂角太不容易。
小顺是小山的儿子,小顺和皂角是一个班的同学。
后晌,小山到响沟刨地时,见皂角的麦地还是老样子。他在那里刨了半天地,没见皂角来这里。
皂角该把麦地浇一浇了。
朝回走经过那块麦地时,小山沿着麦地的垄沟朝北,边走边检查,如果哪里不平,他就用撅头搂一搂,如果哪里有缺口,或者有可能漏水,他就拿土堵一堵,直到水池放水口。他站在水池池基上望着垄沟,心想,这下皂角浇地没问题了。
第二天前晌,小山扛着撅头走出家门,他上到垴上,拐进皂角家。他要提醒提醒皂角。
皂角爹坐在门前的红石台阶上。
小山问:“皂角在家没?”
皂角爹说:“刚才还在这儿,眼不见……是不是去地里啦?”
小山说:“响沟你家的麦地该浇水了,水池有水。”
皂角爹说:“我嘱咐过皂角,让他浇一次水。听皂角说,那天你安排他搂沟、下肥、埋沟了,孩子家对农活儿不熟悉。”
皂角爹笑着望着小山,那张红彤彤、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得格外憨厚,那上面分明还露出感谢的意味。
皂角爹又说:“以后碰见皂角,多安排安排他。”
皂角爹没说一句感激的话,也许这些山里人都不善于说好听话,他们本本分分,实实在在,总是把一些话埋藏心底,但这个人有多善良有多好,他们心里都有数。
小山说:“皂角还小,碰见了,我就教教他。”
小山又来到响沟刨地。小山想好了,要是皂角来浇水,他要帮他看垄沟,改水。可是没看见皂角来,他总不能一声不吭替皂角把事做了,他要皂角亲自干,在干中教导他,让他熟练各种农活儿,慢慢把家改变了。
“嚓——嚓——”从南朝北,小山挥动着撅头,将那柄铁器插进泥土里,然后用力朝脚前一搂,再把那些或大或小的土坷垃砸开、摊平。他身上冒出了汗。他把棉袄脱下,搁在地头,上身只穿一件秋衣。
到半天晌,皂角来了。皂角扛一张铁锨,踢踏踢踏劲头十足。
皂角分明是来浇地的。
小山把撅头插进泥土里,走到地头穿上棉袄,就那样敞着怀,从地边绕到下边的麦地。皂角把水口改到最北边那埝麦地,然后沿着垄沟朝北水池那边走。皂角看见小山,打了声招呼。
皂角见小山跟在他身后,嘟囔道:“没事儿小山叔,浇麦地这活儿我能干。”
小山心想,你个毛孩子能熟悉多少活儿?我来给你看着点你还闹独立。嘴上却说:“咱这儿缺水,的好好看着,可不能跑水。”
皂角不再吭声。他走到水池池基上,把闸口的泥用铁锨铲开,“哗啦啦”水从池里争先恐后地跑出来,然后沿着垄沟悄悄朝南走。皂角撵着水头朝南跟去。
水池距离麦地不过百米远,有一段垄沟是在半坡上用红石头垒起来的,里面填了些泥土。小山重点看着这段垄沟。
垄沟的水流慢条斯理。毕竟水池小,流水也小,可垄沟窄,水囤积上来,越囤越高。垄沟边沿有一处被踩凹,眼看水漫上来了。小山赶紧铲了掀土,坉在凹处,堵住了即将漫过的水。那边也有两三处凹沿,小山铲了几掀土,把它们一一堵上,估计不会有啥闪失,这才沿着垄沟朝前走,边走边查看。
已浇好了一地埝儿,喝到了春水的那几垄麦苗显得绿油油绿的。皂角站在第二个地埝南边,双手拄着掀把,眼睛瞅着挟带着干草的浑水,那浑水慢吞吞地在地埝里窜动。
小山走到麦地头,说:“这次是浇返青水,等到麦子拔节抽穗,如果不下雨,还要浇一次水。咱老百姓常说,庄户地里不要问,除了雨水就是粪。”
皂角瞅了小山一眼,笑眯眯地说:“小山叔,麦子认上粪、浇水、锄地。”
小山心想,这小子还是知道,便说:“麦锄三遍草,风雨淋不倒。等这次浇水麦垄干点了,就锄一回地,快抽穗时锄一回,等下一次浇完水后再锄一回,剩下就等着割麦子了。”
皂角说:“小山叔,人吃上馍馍真是不容易,辛辛苦苦多少回,就最后那么嚼几下。”
小山有些吃惊,没想到皂角小小年纪就怀揣这些念头,苦命的孩子想得多,苦命的孩子早当家啊。
正说着,皂角“唉”了声,水浇到了地头,他赶紧掂起铁锨去堵垄沟地埝口,小山铲了一掀土也朝那边走。皂角在浇好的地埝口堵了一掀土,水顺着垄沟朝前涌,可该浇的那块地埝还没开口,该堵的垄沟也没堵。小山先把垄沟堵住,再把挨着的地埝口豁开,一堵一开,水就很顺利地从豁口流进了那埝麦地。
小山对皂角说:“凡事要早做准备。浇着这埝麦地,要提前把下一埝麦地弄好,该堵的堵该开的早点开。”
皂角咧嘴笑了。他说:“小山叔,你说得不错,就得早做准备。”
小山说:“以后你当了家,家里的事也一样,快没吃的了就的去弄粮食,就像秋天就要尽早把棉衣裳准备好一样。”
皂角又咧嘴笑了。他说:“你说的对小山叔,是这个道理。”
皂角和小顺一般大,小顺每天吃了喝了把书读好就行,皂角不能上学,他要像大人一样,回家谋算柴米油盐。可他毕竟还小,好多道理还不懂,需要大人理料。
皂角的麦地没浇完,一池水只浇了一多半地。小山嘱咐皂角,再等一两天,水池攒上了水,就能把剩下的麦地浇完。皂角很懂事地应了一声。
过了几天,小山再来响沟时,见皂角把剩下的麦地都浇了。等到皂角麦地能下锄时,小山特意跑到皂角家,安排皂角一番。后边两次锄地、一次浇水,小山都要专门去垴上告诉皂角,响沟麦地该锄了或者该浇了,皂角很听话,就去锄地、浇水。日子进入五月,田地里的麦子眼看一天一个样,山风吹过,金黄色的麦浪起伏不定,煞是好看。
响沟皂角的麦田飘着麦香,黄橙橙的麦穗殷勤地点着头,样子很谦和地报告着丰收的喜讯。皂角右手攥着镰刀,左手攥住麦秆,“嚓嚓”割麦子的声音格外清脆,一堆堆麦子接连不断地躺在皂角身后。
小山开着自家的拖拉机,到响沟送粪来了。拖拉机到不了地头,他只好把一车猪粪倒在路顶头的草地上,他还要一筐一筐地担进地里。不过,这回他没带粪筐,原本他没打算今天要把猪粪担进地里。
小山把拖拉机在路上顺好,熄了火,他沿着小路来到皂角地头,满脸兴奋地说:“好家伙,皂角,你家的麦子今年可是大丰收啊!”
皂角放下手里的麦子,直起身,用袖子抹一下额头上的汗珠,裂开嘴笑着说:“还不是全靠小山叔你指点,麦子才长旺了。”
小山问:“你割了这么多麦子,天刚明就来了吧?”
皂角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起了个大早,早起凉快。”
金色的阳光从天空中洒下来,像给田地、山坡、树木罩上了一层金沙。空气中没有一丝风,皂角的脸被晒成了红猪肝,脖子也变成赤红赤红的了。
小山称赞皂角说:“你真能干,都半天晌了还没吃饭,真能吃苦耐劳。”
皂角又笑了,脸上像阳光一样灿烂。“就得苦干,日子要想过得下去,不苦干不行啊!”
皂角说完,弯下腰接着割麦子。小山从一堆剁着的麦子里,抽出两小把来,打成麻花,把麦子捆成捆。皂角把手里一把麦子放下,他见小山在帮他,便说:“小山叔,你甭管了,忙你的吧。”
皂角又擦了擦汗,问:“你不把粪倒上去?”
小山回答说过两天再倒粪。小山的手没停,他边捆绑麦子边说:“剩下不多了,一会儿就能割完,都打成捆,用我拖拉机拉回去。”
皂角本打算着一趟一趟往回扛。小山说:“那你要扛到啥时候?用我拖拉机,一趟就能拉完。”
皂角说:“小山叔,老让你帮忙,俺心里过意不去。”
小山笑了。“那有啥过意不去的?我是长辈,帮你是应该的。”
皂角说:“要是都像你这么善良,世上就好了。”
皂角接着割麦子,小山接着捆绑麦子。皂角终于把地里的麦子割完了,当他把最后一撮麦子放在麦堆上时,后背的蓝布衫早已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
皂角直起腰,把左手绕到背后,捶几下酸胀的后背。
小山把少半块地的麦子都已打成了捆。
早起没吃饭,皂角饿得前心贴后心,他咬咬牙心里嘱咐自己再坚持一会儿。他走到小山跟前,把手里握着的镰刀扔下,开始给麦子打捆。他说:“小山叔,过一两年,我把这块地种上苹果树,种苹果树收入多。”
别看皂角是个孩子,可心里头有想法,比村里有的大人想法都多。是啊,要改变贫困的现在,第一步就是要敢想。没准实干几年,皂角真的就能把这艰难的日子翻过来。
打完捆,两个人一起把地里的麦子扛到拖拉机上,用麻绳搂了几道。皂角站在拖拉机和车斗中间。小山把拖拉机开到村西的麦场上,解开麻绳,两人又一起卸车。
快卸完车时,锁子扛着扁担挑着绳从村口走了过来,走到麦场边他停下脚步,说:“小山,去西岭给我拉趟麦子吧,我自个担五趟也担不完。”
小山答应的功夫车上的麦子也卸完了。小山说走,给你拉一趟。
锁子把扁担扔到麦场上。
小山把拖拉机摇着,坐上去开始掉头。忽听“哎呀”一声,小山急忙扭头,见皂角一屁股重重地墩在地上。
小山吓坏了,赶忙踩刹车,从拖拉机上跳了下来。皂角坐在麦场上,脸色变得煞白。小山扶起他,问:“是不是撞着你了?”
皂角用双手轻轻揉了揉肚子,脸很快舒展开来。皂角说:“小山叔,没事,就碰了一下,甭担心。”
皂角左手捂着肚子从麦场上爬起来,他用右手拍了拍粘在屁股上的麦秸渣。
小山见皂角没啥事,一颗吊着的心才落下。锁子爬上车斗,催着说没事咱就走,小山便开上拖拉机朝西岭去了。
吃了晚饭,小山本打算要去家里瞧瞧皂角的,谁知刚撂下碗,寨上村大舅子打来手机,让小山明天去寨上帮几天忙,媳妇说让你去你就去吧。小山答应了。干了一天活,小山觉得身上格外疲乏,看了会儿电视便早早躺下睡觉。
在寨上帮大舅子干了几天活儿,回来后,媳妇告诉小山,皂角死了!听到这个消息,小山吃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稳了稳神,轻声问:“皂角是咋死的?”
媳妇说:“前天半夜皂角去了趟厕所,不小心摔了一跤,回家后觉得肚子疼,没多大功夫人就不行了。”
小山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长出了一口气,心想,摔了一跤,是皂角摔着了?可能不是拖拉机撞他的原因吧!可他心里还是有些疑惑,平平常常走路能摔死?皂角死了,家里就剩下一个病爹,这家本来是靠皂角撑着的,没了皂角,皂角爹以后咋过?
小山躺在床上咋也睡不着,他翻来覆去地想着皂角。皂角嫩嫩的脸上有个不太明显的酒坑儿,一说话就笑,从没见他上过愁。皂角放下手里的麦子,直起身,用袖子抹一下额头上的汗珠……皂角走过来,把镰刀扔下,开始给麦子打捆……皂角说,过一两年,把这块地种上苹果树……拖拉机开始掉车头,忽听“哎呀”一声,皂角一屁股墩在地上……皂角的死跟被拖拉机撞着有没有关系?小山的心里像敲着一架小鼓。
第二天早起,小山问媳妇:“皂角没去医院吗?”
媳妇说:“估计金刚给他看过。”
金刚是村里的医生。小山要去找金刚问问皂角是咋个情况,媳妇让他吃了早饭再去,小山坚持现在就去,媳妇只好随他,说那你问问赶快回来吃饭。
金刚在家。金刚说:“皂角搂着肚子,说肚子疼得不行,我给了他几片止痛药,让他赶快去浆水医院,是小书用三马车送他去浆水的。”
小山回家简单扒拉几口饭,骑着自行车去了浆水。小山在浆水医院找到雷医生。他认识雷医生。雷医生说:“皂角是由于脾脏破裂,抢救不及时,流血过多造成的。”
小山试探地问一句:“假如让拖拉机碰了一下,会造成这种后果吗?”
雷医生回答:“这种可能性会更大些。”
听了雷医生的话,小山的心里像挂了几只水桶——七上八下的。小山要复印皂角的病历,雷医生问你复印干啥?
小山告诉他说:“我给皂角拉了一车麦子,拖拉机掉头碰了他一下,是不是我碰着了人家。”
雷医生问:“他家人追问这事了?”
小山说:“皂角家就剩下病爹一个人,他爹倒是没说啥,可我自个心里……”
雷医生摇摇头说:“你这又何必呢?”
小山坚持要复印皂角,雷医生只好按他说的去办。
小山专门坐长途客车,下城到邢台市第三医院。
医院挂号大厅熙熙攘攘。小山排队挂了神经外科一科门诊号。走廊里人来人往,两旁的塑料椅子上坐满了人,各个门诊门口大都站着一堆人等候就诊。小山找到神经外科一科门诊部,将挂号单递进去排队。
轮到小山了,小山走到医生跟前,把皂角病历递前去。小山两只脚在原地不自主地踏了两步才慢慢坐下。小山对医生说:“皂角在死的前一天,被一辆拖拉机撞了一下。”
医生扭头疑惑地问:“这不是你的?”
小山说:“不是我的,是皂角的。”
医生说:“我这儿不是鉴定机构,是门诊。”
小山说:“知道。我想问问皂角的死和拖拉机撞他有关吗?”
医生说:“我说了,这儿不是鉴定机构。”
小山说:“是有人开拖拉机撞了皂角一下,我想明白皂角的死和拖拉机撞他有没有关系?”
医生说:“这个问题我不便回答。”
小山看一眼医生白大褂上的胸牌,恳求道:“张医生,你是这方面的专家,我弄明白皂角的死和拖拉机撞他有没有关系,我就知道自个该咋样做了。”
张医生说:“那我就说给你听,如果皂角真的被拖拉机撞了,皂角一定是被拖拉机撞伤了脾脏,夜里发生大出血,导致死亡。”
听完之后,小山慢慢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回到家,小山坐在院里红石条台阶上,搂着头不停地唉声叹气。皂角是因我不小心撞了他才死的,年纪轻轻的皂角走了!皂角病爹依靠的皂角没了!都因我……我该咋办?我该咋办?去派出所报案?对,到派出所报案去。
小山把那天给皂角拉麦子的事,拖拉机撞倒皂角的经过,去派出所自首的想法,统统告诉给媳妇。媳妇听了,阻拦他说:“你疯了!你这不是没事找事么?”
小山说:“出了这事,要是不把皂角咋死的告诉皂角爹,往后我的日子能安心么?”
媳妇说:“甭傻啦你!又不是故意的,你好心好意去帮他,帮了他恁多次,他的死只能怨他命不好。”
小山说:“不能那么说,我是啥样的人你还不了解吗?”
太阳落到西边遥远的大山那边,周围的房子、大树逐渐显得模糊起来。小山坐在自家院里的台阶上,抬头瞅见天上有一团乱糟糟的乌云在滚动,像是在那里酝酿着一场雨,一场残酷的雨,他感到一阵茫然。这时,有几只家雀在院东边柴火垛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聒噪声让人厌烦,小山想赶走它们,他一扬胳膊,“噗”地一下,几只家雀飞走了。
假如日子可以倒回去,能够重新再来一次,小山十准要选不帮皂角拉麦子,不去麦场上,不在那里倒拖拉机……宁可让皂角一个人从地里往回扛,哪怕他扛三十趟、四十趟、五十趟!只要那件事不发生。
唉——小山叹口气,只可恨光影不能倒流,日子不会重来!
吃了晚饭,小山进了皂角家。
昏黄的灯光下,皂角爹坐在一把破旧的木椅上,旁边桌上放着几粒白药片,搁着一杯开水,是盛白酒的那种小玻璃杯,杯口上冒着袅袅水汽。小山望着皂角爹,不知咋开口。
皂角爹也傻傻地瞅着小山,不吭声。
小山咬了咬牙,说道:“山根哥,皂角,是我把皂角撞伤的。”
小山把那天的经过说了一遍。听着听着,眼泪就从山根眼眶慢慢流了出来,洇湿了那张苍老树皮一样的脸。小山说完,屋里突然觉得像黑夜山沟里刚刮过一阵寒风一般地静,以致山根挪动胳膊时,袖子摩擦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两个人都沉默着。
不知呆了多大会儿,山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山根开口说:“皂角压根就没提让拖拉机撞过,只说你帮他拉回了麦子。唉!这事谁也不怪,只怪皂角命不好,你也甭难为自个。”
看上去,山根格外冷静。一分钟过后,山根止不住,老泪纵横。
山根举起粗糙的大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接着瞅着桌上那几粒白药片发呆。
小山从皂角家走出来时,像放下了一件沉重的包袱,心里轻巧了好多。他一个人走在街里,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显得空洞而遥远。他踩着空洞的回声,想着接下来他要去做的一些事。
小山决定了,明天就去浆水镇,明天吃了早起饭就去浆水派出所投案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