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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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的父亲
人一老，光阴也跟着老
老得摇摇晃晃
看得到形销的影子
听得到骨立的声音
岁月磨损的声音
八十三岁的父亲
抱着八十三岁的光阴躺在病床上
哦，原来人病了
光阴一样会病病殃殃
一样要输液、吃药
忍痛难熬
欠下的债总要偿还
二十三岁的父亲背着我
从县城回到三十公里外的小镇
那年我两岁
刚刚蹒跚走路
如今父亲八十三岁，坐在轮椅上
被我们推着往前走
人老还童，需要给他穿衣、洗澡、喂饭、吃药
讲道理，扶着他走路
小时候父亲给我们做过的事
我们重复为他做了一遍
一生欠下的债总要偿还
付出的爱终有回报
与人世，我们终究是门前两清
九九归一
生死决策
越老越想年轻
越活越不想死
十天前，病重的父亲
执意要钻开脑壳抽出淤血
不顾手术可能死在手术台
可能成为植物人
此刻，神志不清的父亲
把自己交给了上帝
医生把术前《同意书》推到家属面前
我只是一个靠诗歌疗伤的人
不忍心杀死一只蚂蚁，伤害一只麻雀
碰落一朵花瓣
诗歌无用，诗人无用
提不起生杀大权
放不下人命关天
死亡练习
还没有活够
父亲用他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的挣扎
带着我们一起
练习孤独挨过的长夜
练习血压升高，头昏目眩
练习糖尿病导致的脚趾溃烂
手术植皮后奇迹般地愈合
练习突发性脑出血，神志不清
练习不能进食喝水
躺在床上拉屎拉尿
练习靠营养液延缓和人世诀别的时刻
父亲啊，你教我们练习了生
练习了活
到了最后，还要带我们一起练习死
父亲在腐朽的身体里苟活
人是草木命，生长繁荣
也滋生腐朽
年迈的父亲，把自己活成
一截无法动弹的朽木
等着身体被掏空、分解，还原为尘土
该走的路迈不动
该晒的太阳丢在了屋外
咬紧牙关
嚼碎的星星夜空滑过
咬过的月亮缺了一半
囫囵吞下的日子所剩不多
一个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的人
其言也善，其心已空
余下的时间
同鬼神争斗，与人世和解
哭城
把陵园改叫哭城吧
云走过这里会伤心
鸟飞过这里会喊痛
风路过这里会发抖
蒲公英开在这里不知所措
我们设定清明节
用一种仪式，把自己哭倒
接受乌鸦的数落
埋在这里的父亲、母亲、外婆
一定很伤心
否则不会让这一天下雨
不会让油菜花过早凋零
不会让陵园长出的寂寞如此荒凉和辽阔
黑压压的坟头望不到边
亡灵以墓碑的姿态站立
手指触摸的姓氏
留有他们过往的体温
清明之殇——
灵魂的出口
和逝去的亲人迎面相拥，抱头痛哭
他们诉说阴间的苦
我们喊尽人世的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