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候,漫漫长夜里,野兽鬼怪出没,盗匪恶徒横行。因此,人们害怕黑暗,对黑暗的恐惧是印刻在骨子里的。天一黑,除了结伴在村头院落玩耍的,大都回家。很少独自一人走夜路的。
当然,也有迫不得已的时候。
那是我中学时期的一段难忘的走夜路的经历。
八十年代初,我就读于莱芜二中,一所坐落在山区小镇的普通高中。学校离我家三十里地,蜿蜒的盘山公路,连接着几座稀疏的小村庄。公路上,偶尔碰到奔驰而去的汽车,到处空荡荡的,鲜有人影。抄近路回家,会少走五里路,不过,需穿过几个村子,横跨一座大坝,翻越一座高高的山岭。
当时,人们的生活都很清苦,别说摩托车、轿车 ,自行车都是富裕人家的标志。女子定亲的三大件彩礼便是:手表、自行车、缝纫机。我家买不起自行车,又没有公交,开始的一年多,只能徒步上学。两周回家一次,回家带饭。三十里的路,最快也得走两个半小时。我走走停停,边走边玩。看云淡风轻,听蝉声鸟鸣,到沟里捧一把溪水,在路边采一束野花。或者,边走边构思老师布置的作文,不到一半路,便打好了腹稿。两个半小时的路程 ,竟然走三个小时。母亲在村头着急地等着,手搭在额前,不停地眺望。一见到我,露出不经意的笑容,说一句,“回来啦”,便一同回家。母亲准备了许多好吃的:几只炸知了、两片五花肉、几把熟花生、一块烤地瓜,还有又大又松软的热腾腾的包子,我大块朵颐,幸福感油然而生。
一个初冬的周末,大雨过后,天空灰蒙蒙的。下午考完试,天色已晚。那是我约定回家带饭的日子。担心父母盼着,犹豫再三,还是走上回家的路。为节省时间,决定抄近路回家。村里是土路,道路泥泞,一不小心,鞋子就被陷进泥土里。我艰难地跋涉着。才走了一半的路,夜幕已经降临了。
暮色里,铅灰色的云层下,透着朦胧的月色。周围发出惨淡的白光。村子里,炊烟袅袅,飘浮着淡淡的饭香。偶尔几声犬吠,在寂静的夜空中久久地回荡。我加快了脚步。
穿过几座村庄,来到大坝的上游,一座石桥横亘在眼前。石桥上,隐约看到趴着一只动物,摇头晃脑。我吆喝着,抽下背包上的扁担,蹑手蹑脚地走向前去。原来是一只大狗,深灰的毛发,直愣愣地竖着两只耳朵,四下里观望。
“不过一只大狗,便吓成这样,如果碰到的是条狼呢?”刚刚放下的心旋即又被提了起来。其实,我根本没见过狼,但对狼的恐惧是流淌在血液里的。听大人说,狼有“瘆人毛”,只要它出现在你的周围,你会不寒而栗。
唉,要是有个旅店,那该多好,哪怕在屋檐下躲一夜也好啊。
遥望高高的山梁,曲曲折折的山间小路,在夜色里忽隐忽现。山岭上浓密的小树林,黑魆魆的,似几个大汉横立在路边。层层的梯田里,已收获了庄稼,坑坑洼洼的沙土里,压着破碎的塑料薄膜。塑料随风飘荡,白花花的一片。我低着头,看两只沾满泥土的脚一前一后地走着。沙沙沙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山谷里,格外清晰有力。感觉身后也有个沙沙沙的脚步声。我不敢回头。脑海里瞬间划过几个鬼故事。我什么都不能想!只记得鲁迅的不信鬼的故事:鲁迅深夜下班,途径一片坟地,看到一个忽大忽小的白影,便走向前去,朝那个白影一脚踹下去,那白影哎呦一声,原来是个盗墓的。是的,世上根本没有鬼。我坚定地自言自语道。
突然,“扑棱棱”一声,山谷里惊起了几只夜鸟。鸟鸣打破了寂静的夜空。我心里一颤,一股冷气从脊背窜到发梢,头皮一阵发麻。
唉,要是父亲陪在身边,那该多好啊!
记得十二岁那年的夏天,舅舅来我家做客,不知不觉,舅舅喝多了。夜色已深,雷雨将至。沉闷的天气,更令人犯困。舅舅昏昏沉沉的,走几步歇一会,随时会倒地而睡。我和父亲搀扶着舅舅,架着他前行。父亲腋下夹着一根木棒,我帮忙提着篮子。五里的山间小路,走了大半夜,才安全地将舅舅送到家。返回的路上,我们急速前行。山路两侧,杂草丛生,荆棘遍布。转过一个山岗,来到一道沟壑边。恍惚间,我听到前面不远处,一片嘈杂的嘻嘻哈哈的人声,似乎电影刚散场的样子。听得那样真切,我兴奋地说:“前面有人呢,快点走,跟上他们。”父亲没有应声,抄起木棍,朝路边的荆棘狠狠地砸了下去,一下,两下,三下!“不管是啥东西,我也不害怕!”父亲高声喊着,然后,把木棍拖在地上,呼啦啦作响。霎时,那一片声音向山顶飘走了。我清醒过来,除了木棍的声音,四周死一般的寂静。我们默不作声地回了家,此刻,正值午夜十二点半,夜深人静的时候......
唉,要是父亲在,我也会什么也不怕!
终于翻过山岭,远远地看见邻村那闪烁着的昏黄的灯光。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沉了下来,感觉轻松又舒畅,看着周围的一切那么温暖,那么亲切,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歌。
刚到家门口便听到母亲抱怨似的数落声,“就知道睡觉.....接人也没接着.....这么黑的天,她多害怕啊....”我推开门,屋里顿时静了下来,都怔怔地看着我。姐姐悄悄告诉我,父亲去接我了,接岔道了(错了路)。父亲在床上躺着,散发着一股酒味,抬头看我一眼,羞愧地将头扭到一边。母亲递给我一碗热腾腾的面条,说道,“你爹去接你的,没接到,莫非你走的小路?”我努力地点点头,埋头往嘴里扒拉着面条,腮帮鼓鼓的。热气熏过脸颊,心底一阵翻腾,泪水像断线的珍珠,吧嗒吧嗒地滴落到碗里,合着面条吞进肚子里,又咸又涩。
许久,母亲忐忑不安地问道:“路上,你碰到什么东西了?”“碰到一条狗”,我说。母亲详细询问了情况,确认那是一只狼。“狼怎么会趴在桥头上呢,也没觉得凶啊”,我倍感疑惑。
不过,因祸得福。第二天,父亲凑足了一百八十元,给我买了一辆崭新的金鹿牌自行车。再也不用徒步上学了。
至于那晚在山间听到说话声的事情,我再三追问,父亲执拗不过,才说,那个山头曾是抗战时期的一个战场,山沟里埋过许多尸体,阴气挺重。也许,是我产生幻觉了呢,也未可知。
人常说,为母则刚。有父母在身边,即使行走在黑漆漆的山路上,内心也不会恐惧。因为,在孩子们的眼里,父母那并不伟岸的身躯,是那样的高大,那样的无所不能。它带给我们无限的希望和光明,指引我们奋勇前行。
二0二一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