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遗愿

父亲离开我们整整一个月了。这次回家，正是为祭奠父亲而来的。

时值初冬，又是阴冷的天。铅灰的天空，低低地吻着苍茫的大地。红褐色的原野上，看不到一个劳作的身影。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吹着，卷起了一堆堆的落叶，在空中飞扬。

父亲的老宅，静悄悄的。大门紧闭，已经上了锁。院子里，堆积了一层厚厚的叶子。平日晾满衣服的铁丝上，空空如也。院子里的老杏树，孤零零地守护着庭院，枯黄的枝叶在风中不停地摇摆。唉，人去楼空，到处是萧瑟的景象，没有一点儿生气了！

往日，天气晴朗的时候，父亲总是在大门前晒太阳。靠着墙根，坐着马扎，逢人便打招呼。我每次回家，父亲一看到我，就拄着拐杖，趔趄着身体，挣扎着站起来，满脸堆着笑，昏黄的眼睛里也泛着光，亲切地说道，“回来了！”又问道，“开车来的？还是坐车来的？”听说是开车来的，父亲的脸上便显出不易觉察的骄傲，似乎能开车就很了不起。

若是阴冷的天，父亲就围坐在火炉旁，静静地喝茶，火光映红了父亲满是沧桑的脸颊。炉边是烤熟了的地瓜。我一边吃着香喷喷的地瓜，一边看墙上泛黄的照片。父亲总是津津有味地给我讲述每一张照片，也在讲述一段段记忆深处的故事。

明知风烛残年的父亲迟早会离开我们，也曾想象父亲离去的情景，但是，没想到父亲会走得这么快。

一个多月前，父亲突然病重，卧床不起。很快就进入了弥留之际。

一生精明的父亲，自感时日不多了，对靠近他的人，做着各种手势，提示给他穿上寿衣，还用微弱的声音说道，“不然，等会儿费劲”。穿戴整齐的父亲，被移到堂屋中央的门板上，等待着最终的告别。

父亲心里明镜似的，一点也不糊涂，操心了一辈子，仍然为我们做最后的打算。

他用干枯的手轻轻地抚摸我的脸，捏一捏我的脸颊，拉起我的手，又拉起妹妹的手，将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然后，把我们兄弟姐妹的手，用力地握在一起，像一个中国结，把我们的心紧密地团结起来。他扫视着，满意地点点头。我们早已泣不成声，泪如雨下，大声地说，“您放心吧！”二姐看出了父亲的心思，说道，“您放心吧，我们只有一个弟弟，您走了，我们会更亲，还会常来常往，来得更勤”。当族长的堂哥也走了过来，向父亲保证似的说，“叔叔，您只管放心走吧！有您大侄子在，这些弟弟妹妹们不会受欺负的。”父亲一把握住大哥的手，用力上下摇晃着，表示感谢。

我拿出党员纪念章，让父亲多看一眼。奖章依旧金光闪闪，十分精致。父亲睁大了眼睛。这枚奖章是党龄五十周年纪念章，是父亲最珍贵的礼物。当时，父亲倍感荣耀和自豪，把它放在堂屋最显眼的桌面上，逢人便夸，“共产党没有忘记我们啊，奖章是纯金的！”（镀金的）足足炫耀了两个多月。知道父亲珍惜荣誉，决定将这枚奖章一起下葬，让它永远陪在父亲的身旁。

父亲性情温和，和蔼可亲，含辛茹苦地养育了七个子女，却从未见他对我们生气发火的时候。他总是笑嘻嘻的，似乎再大的困难也难不倒他。

为了给我们凑足学杂费，父亲学会了一门手艺——用藤条编织箩筐。他总是鸡叫两遍（凌晨三点左右）就起床，来到寒冷潮湿的地窖，开始了一天的劳作。黑漆漆的夜晚，地窖里透出一缕幽暗的灯光，还不时地传来一阵阵沉重的咳嗽声。

成品的箩筐，装满了一木制的独轮车。父亲推着木车，走街串巷地吆喝着叫卖。寒风中，父亲眉毛胡子上挂满了白霜，干裂的嘴唇渗出了鲜血。如果我跟着父亲赶集，父亲担心我会受凉，总让我躲在避风处晒太阳。有时，等待一上午，也卖不出几件东西。

我自幼聪明好学，父亲对我疼爱有加。过年贴年画，父亲总是留出最显眼的地方，张贴我的奖状。我呢，也总喜欢跟在父亲后面，上山打柴，下河捕鱼，拔草浇地，听他讲各种趣事和许多做人的道理。

有人说，孩子一天天长大，意味着父母目送背影的次数越来越多。在我的印象中，父亲的眼神里似乎总有期盼和等待。

上高中住校，我四周才回家一次。母亲做好我爱吃的饭菜，父亲便站在村头等我。结婚后，知道我要回家，父亲会走出十二里路，去车站接人。看到他在寒风中，搓着冻僵了的手，把头伸进车窗，满车找人的样子，一股暖流和心酸涌上了心头。

院子里有一棵杏树，树型如伞，遮天蔽日。杏黄的时候，满园飘香。浓浓的香甜也引来了鸟儿围观。父亲踩着梯子，拿着长长的竹竿轰走一批又一批伺机啄食的鸟。父亲站在树下，仰望着，喃喃地说，“杏子熟了，孩子们也该回来了”。眼神里充满了期盼……

父亲走了，带着对亲人无限的牵挂和眷念，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再也看不到父亲在大门外等我的身影，看不到他在杏树下期盼的眼神。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没有父母的家，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对故乡的记忆也渐渐模糊了。

只有父亲的遗愿——那几只紧握的大手，却像海上的灯塔，日渐清晰，因为，它早已深深地烙在了我们的心里……

                                                                    2024年1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