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吱......呀”,农家老木门的转轴与石头槽臼摩擦的声音,划破了凌晨的寂静,接着是“沙沙沙”的脚步和箢箕、扁担、铁锹之间撞击,我从深深的睡眠中醒来。细小窗户,两扇小木门还栓着,房间内还是黑黢黢的,只有房顶黑瓦丛林里的那两块明瓦传递一丝萌萌的亮光。
母亲早起出门,去大堤外的河滩挑潮沙。可以想象,河滩上一定是北风呼呼,母亲一定是手脚冰凉,耳朵冻得生痛,而挑起两箢箕潮沙,百十来斤重,又一定很费力气,翻过大堤就开始冒汗,又不得不解开衣扣。
说句不怕丢人的话,我住的房间很小,还很破,山墙上的砖缝、屋顶上的瓦缝都与大自然的风和雨相通。但是,我有一张温柔的床,母亲浆洗过的大布被子从来都是不轻不重,不冷不热,舒舒服服地盖在身上。每次睡觉,看着屋顶明瓦里的星星和月亮,没几分钟就能进入梦乡。而且,我还是个赖床的惯犯,公鸡打鸣对于我来说完全失去了作用,总要母亲催叫多次。一叫:“天亮了,快起床”。回答是:“嗯,听到了。”二催:“起来冒?”再回答:“在穿衣”......
不管那么多,好容易有个周末,昨夜看了大半夜的书,至今还有点小疲惫,讨人嫌的瞌睡虫爬在眼皮上硬是赶不走。我翻了个身,脸转向右边,又闭上了眼睛。
不知睡了多久,我在惊慌中醒来,被厅堂的响动吵醒,也被房顶小明瓦斜射的霞光惊醒。我一个鲤鱼打挺地下床,趿着布鞋,一边扣衣,一边开窗,还不好意思地大喊大叫:“睡着了,瞌睡虫......”
没有回音,也没有其它的响动。
奇怪,母亲不在堂屋里?是没听见?还是生我的气了?
搁平日,母亲会很快地接话,要么爱抚地骂:“你儿的(你娘的),懒种,太阳晒破屁股了,还好意思说”;要么直接说:“快起来,到河外挑担沙”。
“莫非出了什么大事!”瞬间,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果然,母亲默默地坐在堂屋里。大门外,箢箕扁担还没收拾,是还要再去挑吗?当时,生产队社员上早工,就是到大河外挑沙垫牛栏猪圈,与牛屎牛尿一起沤成有机肥。队长规定,“跑”三担,记二分工。而大河在二里地之外,来回三趟少说也有十里出头,所以用一个“跑”字。还需六次翻越大堤,劳动强度可想而知。我的父亲是个中学教员,因此,我们家有了许多的代名词,什么“工干家属”“半边户”,“缺劳力户”“缺粮户”等等,好听的难听的都有。往细里说,老的老,小的小,“吃饭的人多,干活的人少”。母亲成了揩生产队油的“矮子”,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春夏秋冬,哪个季节都要拼命地干活挣工分。还有,姐姐小学没念完,早早地放下书本回生产队挣工分——姐倒是很少后悔。她说,没有读书,是因为她读不进。可是,我心里清楚,在生产队就靠工分吃饭穿衣——生产队里分谷子,工分挣得多的人家用箩筐挑,我们家工分少,只够用竹篮子提。而且,我们家老少三代,家大口阔,吃闲饭的人多。所以,每天清晨母亲务必去“跑”三担沙,然后再烧火做早饭。我上中学后,放了学就去大河外挑沙,屯在自家的大门旮旯,再由母亲挑到生产队的牛栏里,为我们家多挣两个工分。
预感事情不妙,我赶忙刷过牙,洗一把脸,捡起大门口的箢箕扁担,拔腿往大河里“跑”。这时,母亲说话了,“不挑了,收拾一下,跟我去姐家里。”一大清早,去姐家?还娘儿俩一起去,这可是头一次。姐家一定出事了。我不敢多问,用扁担翘好大门,乖乖地跟在母亲的身后。
母亲姓罗。罗家是大河对岸的集镇上的大户。说是大户,难免附庸风雅之嫌,既没有“沈万三”家的屋宇连片,商铺成街,田地翻山越岭;更没有“贾府”的“白玉为堂金作马”。无非就是家大人多,连续几代都是兄弟成群,记得母亲称呼她的爷字辈(南方人喊叔叔为爷)就有十一个,而且,个个爷家兴人旺。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人多了,谋生的行当就多。罗家出过府衙小吏,最高官衔好像是清时“道台”,出门坐大轿。罗家还出过行商坐贾,卖布匹、卖瓷器,卖日用品,船走汉口、景德镇,车行十里八乡。我外公家亦农亦商,畈上种田,河里驾船,街面上还有一间商铺。罗家子孙多读儒书,男孩子垂髫入泮进私塾,也有人到县城里上中学。耳濡目染,母亲打小就敬慕有学问的人,渴望读书识字。可是,置身于旧时的乡村小镇,罗家比一般农户更加封建,父父子子、男女有别,等级森严。母亲很幸运,上有一个哥哥,作为长女,天资聪颖,外公给她取乳名“爱”。但是,外公不可能突出家族的重围,让女儿家抛头露面地走进学堂。母亲只能站在她哥哥的私塾馆门口,偷学《三字经》、《百家姓》,还私下里唱熟了《女儿经》。是那场史无前例的土地改革运动彻底颠覆了封建思想的统治,把母亲带入了纷繁复杂的社会,也让她自主选择嫁一个“读书郎”。几个月后,由她的舅舅保媒,高大帅气的青年教师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毅然打破旧时的条条框框,撕下大家闺秀的颜面,以黄花闺女之身与父亲结合,当起了姐姐的后妈。
那个冬季,刚走下花轿的母亲,见到了姐姐——不足三岁,在北风中冻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流。母亲心疼地走过去,牵起怯生生的小手,抱在自己的怀中。老天也很帮忙,父母婚后四年才生我,有意让母亲把心思用在姐姐身上。母亲视姐姐为已出,把伟大的母爱毫无保留地给了姐姐。知冷知热,平日里浆补缝洗一样不少。姐姐该做女儿活了,母亲一针一线地教,绣花、做鞋、纺纱、织布行行都学。到了发蒙上学的年龄,母亲送姐姐到村子另一头的乡办小学,母亲说自己“吃够了肚子里没有字的亏”,再不能让姐姐当“睁眼瞎”。家务事再多,宁可自己起早贪黑地干,也不让姐姐缺课。生产队里有人说,“你这个‘罗二姐’呀,缺粮户,还不让女伢回来挣工分。”母亲一笑,“女伢的前路长,挣工分的日子多。”可是,到了小学五年级,姐姐哭着喊着不愿意上学,跪在地上不起来。失望与震怒一起来袭,母亲伤心得眼泪直流,一声不吭,两腿直打颤。好说歹说,姐姐读完了那个学期。暑假过后,便跟着湾子里的女伢们嘻嘻哈哈地上畈下田,插秧割谷。当时,湾子里的女伢多,与姐姐一般大的有六七个,都没有上学,姐姐的书读得最多。
姐姐的亲事也是姐姐自己乐意的。
姐姐二十五岁的那年,媒人给姐姐介绍了东边村子里的一个小后生。搁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二十五岁的女伢,是名副其实的大龄女子。母亲急得不行,明里暗里托人为姐姐说亲保媒。可是,急归急,“养女望高门”的心情却丝毫没有改变,虽说是隔壁村,但没有见到人,是不能应允的。媒人前脚出村,母亲的后脚就托人打听。得知小伙子身强力健,年轻轻的就干上了生产队长,而且,男方父母在生产队人缘关系不错,叔伯邻里和睦。母亲这才决定带姐姐与小伙子见面。等到媒人再次上门,母亲把姐姐叫到房间,问:敏儿,答不答应?姐姐笑了,笑得很开心。嘴里却说:“听娘的”。母亲有意试探,说:“伢倒是不错,可惜书读少了,才小学四年级。”姐麻利地回答:“我也只多读了一年”。母亲完全明白了姐的心思,又故意说:“那里山岗地,天晴一把刀,天雨一团糟,一年四季没有条好路走。”姐说:“你说的,女儿是菜籽命。”
就这样,姐姐的亲事定了下来。第二年的冬季,姐姐出嫁了,那当生产队长的青年人成了我的姐夫。按照老家的风俗,母亲为姐置办了基本生活用品齐全的嫁妆,动用十八个人的搬运。那天,我作为弟弟肩扛一床雪白的配有红色绣花帘子的细纱蚊帐,走在送亲队伍里,特别有面子。
我家与姐姐家相隔不远,朝直赶近也才两、三里路,不过得上坡下岗,走的全是田埂阡陌。我们急急地行走,路上,母亲告诉我,姐姐和姐夫因为一点小事吵嘴,姐夫动手打了姐姐。母亲叙述得很简洁,但调子很寒。姐姐挨打,痛到了母亲的心头。我看了母亲的样子,猜想是要去教训姐夫,是场硬仗。我问母亲怎么不叫上叔伯的哥哥们,母亲听后,有些意外,问我:“叫他们起什么作用?又不是去打架”。怎么不打架,他打了我姐,娘家的人都要揍他。不等我说完,母亲停下了脚步,“他还是不是你姐夫?你都上高中了,怎么不顾后路?”我被母亲的问题噎住了,无言以对。又走了一会儿,快到姐姐家门,母亲才说:“娘来了,娘家的兄弟来了,娘家不是没人,这就够了。”
那天,母亲凭着《三字经》上的几句话,把家和万事兴的道理讲得通俗易懂。姐夫低下了头,姐姐的公婆也听得直点头。
母亲决定把姐接回娘家住几天。临行时,母亲叮嘱姐夫“田里地里都忙,我把敏儿带回去住两天,后天清早你来接她。”
下午,母亲为姐姐端上喷喷香的老鸡汤。吃完晚饭,点上罩子灯,娘儿俩坐在床头说了一晚上私房话。
母亲讲了自己的过去,讲我的外公外婆。开口就说:“我的老子教育我,女儿家,菜籽命”。
1954年,长江发大洪水,圩堤决口了,尽管人无大碍,但是,损失惨重。我家的土坯房被水浸泡几天,轰然倒塌,母亲陪嫁的几件嫁妆也泡坏了。全家六口人过日子,有我的爹和婆(爷爷、奶奶)、我父母和姐姐,还有一起生活的五爹(爹爹的五哥,单身,父亲过继给他了),而顶梁柱父亲成天在外忙工作,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姐姐才六岁),吃了上餐愁下顿。母亲终于被生活压垮了,病倒在床上。
外公知道后,派大舅父过河来把母亲接回娘家躲水(灾)。
听完母亲的哭诉,一直没有开口的外公开口说话了,“女儿家,菜籽命”。
菜籽命,是什么命?外公说得很简单:“命硬!随风落地,落地就生根。”
我的家乡与母亲的娘家虽然只隔着一条举水河,可相差却有十万八千里。河东是大别山南麓的丘陵山岗,土薄,贫瘠;河西靠近长江,冲积平原,油沙土,地力足,还有风光旖旎的涨渡湖,渔舟唱晚,荷叶连天。大河两岸一样的时令节气,都是秋播菜籽,冬栽菜苗。可是,惊蛰后几阵春风吹过,河西满畈绿油油,而河东冲田岗地的油菜则是才见新绿。有人夸张地说,河东比河西落后了一个时节。
母亲就是一颗命硬的菜籽,被一阵大风撒到了河东。
外公的硬道理,配上外婆爱抚的佐料,恰到好处地为母亲疗伤,堵住起被洪水冲决的堤防缺口。三天后,大舅和小姨送回了母亲。一个月后,又帮我们家在高岗上盖起三间土砖房。
......
母亲的故事,讲到公鸡打鸣。
第二天,姐姐发现自己突然长大了许多,乖乖地跟着姐夫回了家。
......
如今,母亲已经作古,姐姐也年逾古稀。望着满堂儿孙,姐姐谈起过去的事情,自言自语地说:“我娘说的没错,女儿家,菜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