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花中偏爱菊

壬寅年的寒露一过，天还真的变了。清晨开门，迟迟不见太阳出山，灰蒙蒙的晦涩替代了东方天际边的那一抹透亮的鱼白。门前冲的田埂沾上了薄薄的白霜，一路走过，浸湿了母亲昨天才晒干的青帮白底布鞋。轻轻飘来的北风悄然钻进衣袖，吃草的黄牛情不自禁地昂起脖子，抖动厚厚的皮毛，寒气萧杀，提醒人们添加衣裳。

赖皮的秋老虎溜了，带走了桂花树枝头那一串串或金或银的花穗。眼前，南方山岗上的风景就只有菊花。

菊花是山岗上的野花，是庄稼人的季节花。收割完最后一茬稻谷，大地上只剩枯黄与萧瑟。池塘里的藕荷叶枯萎了，像一把没有雨衣只剩骨架的破伞，东倒西歪地戳在浅水中；山坡上的金银花枯萎了，纠结的藤蔓千缠万绕，蛇一般地拽着灌木丛枝条，在北风中呜呜呜地叫喊；山路两旁，所有的禾草都开始枯萎，样子很惨烈，从上往下，一截一截地被北风腰斩，可是，禾草的根茎依然倔强地站立在风中。也就在这一片片枯黄的草丛中，几朵野生的菊花露出了笑脸，铜钱般大小的花朵，黄灿灿，粉嘟嘟。至今不知道那山坡上的野菊花叫什么名字，想想也应该属于草本植物的那一类，命贱，顽强，无需播种，也不占用耕地，每年秋天便绽放在荒芜的田边地头，与枯草为伍，用鲜活的生命陪庄稼人迎接寒冬的第一场瑞雪。

庄稼人虽不像读书人那样写诗作文，风雅成章，但对铜钱般大小的野菊花打心里喜爱。湾子里的人有个不成文的约定，下畈打柴草，尽量不伤害盛开的菊花，他们把小黄花比喻成天上的星星，寒冷中送来一点温暖；还说野菊花延续着庄稼的血脉，只要有黄花摇曳，土地就没有死过去，明年庄稼就有希望。他们最为普遍的做法是把秋天出生的女儿以菊花起名，我湾子里就有好多个“菊花”，如秋菊、金菊、银菊、菊梅、细菊，等等。若问为什么，他们会告诉你，菊花好，经得住风雨，易长易大，“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一定是婆家的好媳妇。那还是上世纪，有户徐姓人家酷爱菊花，夫妻俩抽空将高坎上的野菊花移栽进自家的菜园子。菜园成了花园，好看，可不能当菜吃呀，更不能饱肚子，全然是白费力气的傻事。乡亲们不理解，我也有疑惑，老徐虽然是生产队会计，能打一手好算盘，但是毕竟小学六年级也没有念完，应该没有读过元稹的《菊花》诗，怎么能干出“秋丛绕舍”、编菊成篱的雅事？难道是无师自通，骨子里天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情趣？！

近些年，农民打工进城，市民下乡发展，农村变化大，生态产业园、公司及农业合作社俯拾皆是。“菊花翻身了”。过去冒寒风、顶雨雪的山野之花摇身一变，娇生惯养，住进了设施齐全的玻璃房。秋天一到，便抢在水冷草枯之前五彩缤纷，据说，菊花家族大，一百多个品种，诸如“柳浪闻莺”“白鹤回凤”“金钩挂月”“金丝万缕”，还有“金钱菊”“万寿菊”等等，既形象又吉祥，深得游客的青睐。更重要的是菊花进城，或参加公园的菊花展，或摆上大会的主席台，好姿色卖出了好价钱，投资人富足了，就近到菊花园打工的农友们也有了好收成。

长江北岸的倒水河边，昔日的河滩上有一座菊花园，150多亩土地上大棚成排，菊花肩并着肩，挤在一起争奇斗艳。女老板花一样的年龄，花一般的容貌。太阳下，她正手持喷头为即将启程的菊花浇最后一次水，头上的那顶草帽精致小巧，庇护不下那张白皙的笑脸和厚密的乌发，反倒凸显出她能文能武的飒爽英姿。“只要菊花好，不愁没婆家。”尽管历经三年疫情防控，双河菊花园的菊花依旧卖往了汉口。这句话有点矫情，像是王婆卖瓜，又像是舍不得眼前即将远嫁的“女儿”。女老板不停地忙碌，顾不上与来客作过多的交流，递上一本厚厚的菊花谱，说：她们家菊花有60多个品种，让客人对着花儿欣赏。随行的朋友说：“人家把菊花栽在地里，她把菊花栽进了心田。”

受花老板的情绪感染，翻开花谱，品味花型各异的菊花，我陡地心生遗憾，蹦出一个大大的惊叹：“一花绝秋”！

菊花囊括了多彩的秋色，稻谷、玉米的金黄，枫叶、乌桕的大红，等等，赤橙黄绿青蓝紫，菊花园里无一遗漏。而且，还有秋天所不及的黑与白。白菊花，花瓣如肌，纯洁而富有弹性。黑菊花——“乌龙葵”，菊中极品，乌红藏于其中，乌得深沉，黑得透亮。传说瑞典有一个工程师曾幻想留住黑菊的美色，不惜高额代价，选用纯黑金打造菊花。在秋天的十大名花中，菊花不惧海棠花、夹竹桃、三角梅的芬芳雅致，也有月季花、鸡冠花朵大瓣肥的雍雍华贵。单说那“金钩挂月”，犹如夜空绽放的烟火，金针般的花瓣在月光中散开，又出其不意地向上卷扬，淬火成一条条耀眼的金钩。那朵花，属于美丽的天空，属于神奇的大自然，没有哪朵秋花可与其媲美。

“欲雪寻梅树，余霜殢菊枝。每嫌开较晚，不道谢还迟。”这是元代诗人方回小雪时日观看残菊后的诗篇。菊花生命顽强也超乎其它秋花。翻阅古代诗词，从重阳登高，到冰天赏雪，均可见菊花的身影。菊花剪枝扦插，可在原野里独自清欢，也可在大庭上聚集展示，一支菊花一首歌，一群菊花一曲戏。近些年，中国的城乡普遍开展以菊花为主题的秋游活动，武汉市的“金秋菊花展”遍及三镇。在我见到的菊花展中，其规模之弘大、意境之深远当以开封菊展为最。园艺师们用灵巧的双手，将菊花的藤蔓身躯编织成一座座鲜活的城堡与动物，表达出一串串人间乐道的美意：“龙凤呈祥”“飞鹤迎春”“寿比南山”......

太阳偏西，北风带寒，树枝沙沙作响。回程的路上，我空荡的思绪如同车窗前的黄叶，一寸一寸地滑落。“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后视镜中的菊花园渐行渐远，人们只能等待报春的梅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