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杰
二娃子杀人了。
杀的不是其他哪个,二娃子杀的是他的亲妈。
二娃子像杀鸡一样,一手把他妈的颈子按在门槛上,另一只手握住菜刀,连续砍了二十多刀。
整个过程中,他妈没有反抗,没有呻吟。
二娃子杀人时,是在杀他自己亲妈时,没有目露凶光。他目光呆滞,甚至很平淡。
二娃子杀他妈时,他的亲姐姐菊芳披头散发地站在院坝里,盯着他们不停地笑,嘴里不停地发出只有她自己才听得懂的声音,仿佛在欣赏一部电影。
二娃子杀人了,平常连杀鸡都不敢杀的人,把他妈杀了。这在八十年代初期,位于川北山区的田家湾的来说可是一件破天荒的大事。田家湾的人打死都不敢、也不愿相信。
二娃子的名字叫来顺,他父亲在他小学五年级时就去世了。正读初二的姐姐菊芳没有等到毕业就辍学在家,早早地帮助她们的母亲扛起了家。靠挣工分来分粮,两个女的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一个壮劳力。在田家湾,她们的家境每况愈下,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读了初一,来顺主动放弃了继续上学,他妈拿棒都把他撵不到学校去,他不想再去上学的目的就是想通过自己的劳动挣更多的工分,分多一点的粮食,不想再成天饿肚子。
日子一天天熬过去,二十二岁的菊芳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圆圆的脸蛋,眼睛水汪汪的,皮肤白皙,丰满的胸脯使她显得丰腴。
女大当嫁。到她家说媒的人络绎不绝,但菊芳都未打上眼,她心里已经有人了。不是别人,是她初中的同学建刚,她们在一次赶场时再次相遇了。那次过后,菊芳喜欢赶场,赶场之前总要精心打扮一番,赶场成了她们的约会。在菊芳二十三岁那年,建刚家向她提亲了。菊芳被幸福包裹着,憧憬着将来的日子,她心里象抹了蜂蜜一样甜蜜蜜的。
男大当婚。在姐姐菊芳的婚事基本敲定时,来顺的婚事却又成了一家头痛的事。家里太穷,是靠分来的三间房子,在一个老四合院里,而且没有连在一起。家庭殷实一点的,早就在外面修了土木结构的瓦房。花了不少东西,千托万托找媒人说媒,一登门就“黄了”。来顺已经二十一岁了,看着与他同龄的大都结了婚,尤其是每次吃了别人的喜酒回来,心头总不是滋味。来顺的脾气开始变了,很温顺的他有时无缘无故地顶撞他妈了。
黄大妈的登门让他们仿佛又看到了希望。她把她娘家的一个姑娘介绍给了来顺,只是比来顺要大两岁。见了人后,虽然姑娘长得一般,又矮又瘦,但来顺心里已经满足了,而且姑娘也同意,两家开始互相走动了。来顺妈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简直把那姑娘当成“宝”一样。就在正准备筹办“许话(相当于订婚)”,女方家却提出了一个让来顺家觉得很难受的条件,要菊芳嫁给她二十六岁还未结婚的哥哥,这无疑给了来顺家当头一棒。
菊芳是坚决不同意的,无论母亲怎么样做工作。她和母亲、弟弟吵了几次,从来顺和母亲的话语中,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强硬。菊芳绝食了,她想以此来抗争,招来的却是谩骂。她有些心灰意冷,但没有一丝的放弃。她与来顺和母亲开始了长时间的“冷战”。
快过年了,菊芳很揪心,她担心男朋友建刚在春节登门会受到母亲和弟弟的冷遇。年三十那天,家家户户都忙着准备年夜饭,而她家冰锅冷灶,“冷战”从年三十这天更加激烈。
正月初二上午,建刚拜年来了。菊芳心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喜悦、幸福,更多的是一种忧虑,她准备到灶房做饭。建刚给母亲和弟弟打招呼,母亲和弟弟没怎么理睬。建刚配合菊芳把饭菜端上桌后,请母亲和弟弟吃饭,母亲没有吭声,也没有任何表情。来顺生硬地回了一句“吃啥饭哟,莫管我”。菊芳忍不住了,与来顺发生了争执。来顺冲到灶房,猛一下把桌子掀了,饭菜倒在了地上,把建刚送的礼品扔在了院坝里。建刚懵住了,给菊芳打了声招呼“我走了”,菊芳滚在地上嚎啕大哭。
正月初三的早上,菊芳独自来到山上的堰塘。在堰塘边,她用手缕了缕凌乱的头发,在堰塘里她看到了自己,一个完整的自己,微风吹皱了明镜似的水面,水中的自己有些皱褶,她对着自己笑了笑,整个身子没入了水中。菊芳投水时,被不放心她尾随她的母亲发现了,水不深,她很快被闻讯赶来的村民救起来了。
菊芳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房间里很黑,只从门缝透入一点光亮。没有人陪在身边。她起身走到门边拉了一下门,没有拉开,她意识到外面上了锁。屋内墙根处多出了一支便桶,她明白自己只有在屋内活动了。她回到床上躺下,想念建刚,她多么希望建刚象电影里面的男主人公一样来解救她。
“建刚一定会来拯救我”,她坚定了这个念想,天天坚持认真梳妆打扮一番。
母亲每天晚上要进屋和菊芳摆会话,在确信菊芳没有轻生的蛛丝马迹后,菊芳又获得了自由,但是她被取消了独自外出,尤其是赶场的权利,她一直没有机会与建刚会面,但她坚信建刚一定会娶她。
一百多天的日子,在等待中过去了。母亲开始了说教,让她嫁给黄家,菊芳无论好说歹说,就是油盐不进。
一天,菊芳从母亲的口中获知建刚,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准备另娶他人。她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
菊芳从本村的同学口中证实了母亲的说法,建刚结婚的日子就定在一个月之后。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失落,心里仿佛被完全掏空了,她没有怨建刚,她明白这一切不是建刚的错,她也清楚建刚不是电影里的男主人公。
母亲加紧了对菊芳的说教,菊芳感觉到每一句话都是那么刺耳,象针一样在反复扎她,针针不见血的痛集聚在心上。开始的顶撞,到后来的沉默不语,菊芳感到剧烈的头痛,痛得要炸裂。
就在建刚结婚的大喜之日那天早上,母亲喊菊芳吃饭没见动静。母亲进了菊芳的房间,看到菊芳对着镜子不停地缕头发,不停地笑,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
菊芳的房门从外面上了锁,她的日子开始在房间内度过,院子里的人们时不时听见她的歌声,却不明白唱的什么,偶尔从房间经过,发现她贴着窗户朝外面不停地笑。
因为菊芳的境况,来顺与黄家的婚事淡下来了,黄大娘登门的时间少了。来顺心里很不是滋味,姐姐菊芳的事让他偶尔会有一丝内疚,更让他有些怨恨。他恨这个家,恨家的贫穷,恨母亲不能给他做主,恨菊芳没有成全他。这种情绪象埋在土里的一粒种子,慢慢地开始萌芽。
在不久后本社同学的喜酒上,红红的喜字是那么刺眼。他把自己想象成了新郎,但只是一瞬间,一个激灵他就回到了现实。我来顺永远都当不上新郎,他喝醉了,喝得其他人都懒得理他。以至于第二天早上母亲喊他,却起不了床。母亲骂了来顺,“狗日的二娃子,你就晓得喝你妈那么多尿,那么大个人了,还莫球搞场(没有用)”。母亲骂完后,出去干活去了。
母亲的骂,骂到了来顺的痛处。他把手伸向了农药瓶。
来顺被送到了镇医院,人算抢救过来了。
来顺回到家象变了一个人,他喜欢一个人独自坐在门槛上望着院子发呆,目光专注地定在在一个地方,又不知道看在什么,偶尔念叨一两句,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母亲喊来顺,他半天都没有回应,每次都会招来母亲的骂声。来顺变得不愿与任何人交流,哪怕本社最好的同学。只是在听到母亲的骂声时,来顺血管开始不自觉地膨胀,两颊的由红转青。
事情发生在黄大妈来的那天。上午,黄大妈就来顺与黄家的亲事打了回话,来顺不知道是否听懂。黄大妈走了后,母亲愤愤地骂了一句:“你看那短命的,莫球搞场,难怪莫得哪家看得上”。
黄昏,残阳如血。
母亲在灶房门口切菜,准备炸酸菜,院子里很安静,只有菊芳偶尔发出的歌声,忧郁中有些哀怨。
来顺拿出钥匙,把菊芳房门的锁打开了。母亲转身端菜,来顺抓起了切菜的菜刀。
公安来了。来顺在当晚从山上到商店买吃的时被抓了。
来顺杀了他母亲后换了一套衣服,把血衣留在了现场。
第二天,人们在山上的堰塘发现了菊芳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