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沙滩的儿女
儿童节这天,二丫的外公永眠了,二丫没有掉一滴眼睛水,她得搀着靠在自己身上的外婆,拍着她的背。外婆小眼睛不停流出眼泪,二丫不敢看,怕自己忍不住,搀扶着外婆去了自己的小房间,听着外婆絮絮叨叨说起一些事。
一.“这个小伙子好俊”
1954年1月初,寒风凛冽,青山环抱的细沙滩却是一片火热,联社开始了。十里八乡的男女老少聚在一起,打起花鼓,唱起歌、跳起舞。
“胡会计,来一段。”人群中几个青年大声起哄,身着藏青衣服的青年被推到了人群中心。这应该就是胡会计了,正是血气方刚,一双眼睛清亮有神,丝毫不见慌张。
“来就来,大家伙听好。”二十出头的胡会计乐呵呵地甩甩脑袋,“细沙滩是风水宝地,飞水河造福了我们这几个寨子,听我来摆一摆”,胡会计手叉腰,洪亮的声音随着呼吸间的白气一起响起来。
“飞水隆隆响叮当,太极头前配凤凰。鱼儿自来还自食,万年苍山笑颜开。”
“好!”人群爆发巨大的喝彩声,听不懂风花雪月的大老粗们听懂了飞水、鱼、山,这不就是细沙滩么,飞水河从大山飞泻而下,顺着山间小路一路蜿蜒,包裹住狮象村、土坪、兴隆坳,不就是太极头么,多少年了,祖祖辈辈在细沙滩耕耘,丰衣足食。
胡会计转瞬和大家挽起手、摆起酒,沉浸在欢乐中。
“小凤,到我们啦。”几名身着艳丽服装的女子手拉手,准备上场,她们是秧歌队。
“欸,好。”秧歌队里一名俏丽的女子笑吟吟的回应,动作娴熟,眼睛却时不时瞟向胡会计。
刚满十八的小凤其实早就听说过狮象村的胡会计,知道他是家里的老三,知道他读过私塾、学过古书,知道他一手算盘极其流利,知道他顶爱唱歌,她从兴隆坳出发前,家里的长辈嘱咐她自己看仔细,至于看什么,小凤心跳加快了不少,脸也越来越红。
大家玩花灯玩到了下半夜,小凤的姑姑把小凤拉到一边,轻轻说:“等会给你介绍个人。”正说着,一道声音响起:“陈嬢,说你找我哩”。小凤转头,红霞瞬间爬上俏脸,竟然是胡会计胡老三。小凤的姑姑随声和胡会计搭上话,说了一会儿便找了个由头离开了。年轻男女,相看彼此,这在苗寨里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小凤和胡会计略带尴尬的互相搭话。
说的是些什么家常话,小凤已经想不起来了,心跳得要飞出来了。回到家,心里也装满了各种情绪。
像梦一样,两人陆续又见了几面,后山的花草、飞水河的石头、篝火旁的歌声,这些都窥见了两个年轻人火一样的青春。
1954年2月5日,农历正月初三,宜合婚订婚、问名、求子、合帐,小凤与胡会计登记成为夫妻。
多年后,白发苍苍的小凤眼眶湿润,笑着说:“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这个小伙子好俊,他文化高,我大字不识一个,几十年,和和气气过来了,姻缘啊,是老天爷早就配好了。”
二.“大男人,顶天立地,养家第一”
胡会计算账的本事是公认的厉害,手指在算盘上霹雳吧啦一顿操作,又快又准,在酒厂、联社、粮站里都先后做过会计,这其中也有过其他一些事,尤以在酒厂的工作时间最长。
酒厂在两沙河,是集体资产,胡会计月薪7元,怎么也饿不着肚皮。用小凤的话来说,胡会计就是脾气倔,不会对着上头说些漂亮话,也从不多拿一分钱,埋头死干,工资倒是都交给小凤了。怪就怪在这段时间哪里都在比谁的地盘出的粮食最多,亩产千斤、万斤的消息在广播里播了又播。可是田地都连在一起作为公田,寨子里的人都不能去耕作,玉米穗都开花了,没人去经管,也没见着谁家地里多长出来什么啊,小凤很纳闷,但只操心胡会计是否吃饱穿暖的小凤是不会深思这些问题的。
婚后第三年,有了第一个孩子,胡会计和小凤初为父母,见人就笑,胡会计尤其喜欢抱着孩子,亲昵地喊:毛毛。等到毛毛两岁多了,胡会计走哪就把毛毛带去哪,去乡下开会要带着,去县里参加活动也要带着,唱歌给毛毛听,没有书本、没有笔,胡会计说一句,毛毛学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毛毛在旁边咿咿呀呀跟着学,甚是可爱。小凤还是那个爱跳舞的小凤,有时候跟着联社,有时候跟着民兵团,哪里有活动就去哪,爱玩爱笑爱热闹,胡会计从来不会对小凤说重话,甚至有时候小凤跳舞,他还要在旁边数拍子伴唱。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的过着,相继又添了三个孩子。有意思的是,这年县里建了个万人食堂,胡会计工作也调动去了县里的公社,过集体生活。胡会计回来就给小凤说,二两玉米粉掺进稀饭里,打出来是一碗水,看不见几颗米,话里话外就是饿。小凤能有什么办法,胡会计原来的工资已经不够一家人吃穿了,她只能半夜偷偷爬起来去找野菜、找蕨根,用她的办法来照顾家里。
事情出现变化是在胡会计有次去县里开会,会刚开了一半,突然有人慌慌张张进来,说:“有豹子来了,豹子要咬人。”好家伙,大家对野猪出没已经习以为常,现在竟然出现豹子了,这可不是野猪,赶一赶、吓一吓能解决的事,一时间,大家都有点惊慌。匆匆结束会议,各个地方都在传豹子伤人的事,全县都惊动了。胡会计匆匆赶到家,看到一家老小都平安悬着的心才落地,难过的是小凤,她不能再随意进山了,生活的窘迫感慢慢就更明显了。
胡会计察觉到家庭经济出大问题了,要不怎么说姻缘天配呢,不需要抱头痛哭,也不需要指天骂地,胡会计除了正常去上班外,哪家只要办红白喜事,胡会计就去当账房先生,拿毛笔记账,是的,胡会计的毛笔字写得顶顶好,一手小楷摆在那就很赏心悦目。豹子风波逐渐淡下来后,半夜他还会和小凤一起去砍柴,生柴重,一百斤也就三毛钱,对胡会计来说,养家是大男人的事,他不分昼夜的做事、挣工分,白天一边唱山歌一边推玉米,五升玉米是固定量,晚上劈柴、卖柴、挖野菜。人嘛,只要活着,就一定有出路。
“他啊,看起来斯斯文文,又爱笑,有事就唱歌,却是什么苦都吃过了,只护着我们。”小
凤想起这些,满是皱纹的脸上开出一朵朵花。
三.“我都没凶过她,你怎么敢?”
胡会计和小凤有六个孩子,孩子们相继离开细沙滩,在外头闯荡,各自成家立业。子女们觉得二老年事已高,留在寨子里很是叫人担心,二娃做主把胡会计和小凤接到了紧挨着细沙滩的隔壁县城家里。
胡会计和小凤离开细沙滩的时候,很是舍不得,然而寨子里的青年都在外闯荡,留下来的一帮走不动的人相继老去,都快成空寨了。二老坐上去隔壁县里的车,百般滋味萦绕心头。
二老住在两室一厅的水泥房里,水泥房在县城中心,自然没有二老耕作的空间,也不用再劈柴熏肉,把房顶熏得黑漆漆。
其他都好说,唯独饮用水,二老坚持要自己去挑。原来在细沙滩,靠山吃山,水都是从山上接的管子,直接把山水导进自家大水缸,清亮透心凉,胡会计吃惯了山里的水,见到城里人直接用自来水做饭、饮用,很是不解,这水从哪个地方来的哟。胡会计和同一栋楼的邻居打听到出门拐几道弯、走上三四里有一口水井,很是高兴,走路对细沙滩的人来说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在细沙滩去赶集的时候单程就是七八里,还是负重赶集,二老一点没觉得辛苦。胡会计和小凤一商量,早上五点半出门走上几里路,挑两桶水回来,吃完再去挑。家里不管来了谁,只要用水,胡会计都只让用挑来的水。
小凤呢,不用再操心一家老小冷暖吃穿,孩子们孝心大,时不时来看自己,儿孙绕膝,小凤很知足了。众多孙辈里,二老甚是喜欢大华,还有一个二丫,一度把这两个孩子带在身边,教他两背算盘口诀,给他两说三国的故事。儿孙都不在身边的时候,小凤还真找到了消遣的好办法,跳舞呀。晚上七八点左右,小凤收拾好家里,拿上从细沙滩带过来的九节鞭,和胡会计慢悠悠走五分钟,加入小区广场舞队列,那叫跳得一个起劲,七八十的身子骨,愣是把一群中年大妈给比下去了,胡会计坐在边上一会儿看看小凤,一会儿和旁边大爷天南海北的唠嗑,返回路上,小凤兴奋得和胡会计聊各种家常,新认识了谁,谁家的姑娘嫁去哪儿了,谁家的孙子争气考进大学了,胡会计乐呵呵的听着就行。白天呢,家里就胡会计和小凤的时候,两人铁定是要都喝点白酒,也不多,一人一两,喝完通体舒泰,胡会计兴致来了要唱歌吟诗说书,岁月格外偏爱爱笑的人,胡会计笑吟吟地诵着长长的古书,唱着“人民公社好”,小凤站在旁边,打手掌奏出节奏,笑得像一朵花,默契而又自然,好像做了无数遍。
2020年,老百姓习惯把这一年叫新冠元年,是的,出现了一种新型病毒。在此之前,二老从来不知道会因为一种病毒而封城,对病毒、对封城毫无概念,细沙滩的人小病,比如感冒、发烧、跌打轻伤都是自己在家解决,满山都是草药嘛,还不要钱,要是生了重病,那才往医院送,至于轻重的标准,这是很玄的事,二两活到现在总共也没去过几回医院。二老觉得自己没生病,还不允许出门,各种不自在。
城郊的三娃也怕二老封在城里各种不方便,赶在这年冬月前,把二老接到了自己家里。三娃脾气火爆,做事也风风火火,爽利得很,专门给二老辟了快小地方让他们想种什么自己种,好吃的好喝的都服侍到位。进腊月里,返乡大潮要来了,各区都在设卡口,二老也就在三娃家安心住下来了。
好在还有微信视频电话,大家晚上时不时开个视频,话话家常。这其中也有那么一件趣事可以说道说道。
晚上洗脚的时候,小凤用错了洗脚盆,把脸盆当做洗脚盆给用了,三娃的大嗓门直愣愣的响起,“妈呀,你看清楚嘛,这是脸盆,脸盆”,小凤意识到错误在旁边讪讪的,本来在看电视的胡会计转头对着三娃吼起来:“这是你妈,我从来都没凶过她,你怎么敢”。三娃懵了,自己就是嗓门大了点,怎么就凶了,心里憋着气,也就不说话。胡会计气上心头,一个电话甩给大娃毛毛,让毛毛安排车来接,要回去,后头自然因为卡口的原因未能成行。三娃在视频里给兄弟姊妹几个说起这事,一股子委屈,大家从中劝和,老小老小,越老越小,自己的爹妈自己宠嘛。
儿童节这天早上,胡会计下床摔了一跤,再没有起来,儿女们接到消息匆匆赶来。胡会计弥留之际交代了两件事:一,照顾好小凤;二,棺椁回细沙滩。这两件事儿女们自然要妥帖办好。
“他这辈子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勤劳踏实。他走了,他就走了啊”。前半生没流过泪的小凤在葬礼这一个晚上哭得哗啦啦,撕心裂肺。
故事很很平凡,细沙滩的儿女们在这里生,在这里长,离开了,又回来,这大概就是落叶归根吧,你问我小凤现在怎么样,挺好,八十五岁啦,九节鞭是打不了了,还是一如既往的和气、爱笑。你问我怎么知道,呵呵,二丫就是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