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 磨

一部童年史，就是一部推磨史。你永远不会知道，无数个夜晚，被母亲从睡梦中叫醒，套上磨棍在磨道不停地转圈推磨，我那种欲哭无泪、痛不欲生的感觉。

你知道我童年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那就是，哪天我不用推磨了，能睡上安稳觉，那应该就是我的人生达到了巅峰。

母亲说，有了煎饼，才好做饭。饭做多了，做少了，做干了，做稀了，只要有煎饼就不怕了。饭做少了，可以吃煎饼；饭做稀了，可以吃煎饼。吃煎饼经饿，每顿饭都离不了煎饼。

我们这儿处于苏北以北，紧靠山东，对煎饼也是情有独钟。手拿一张煎饼，里面卷上一棵大葱，如果有自制的面酱，那就是人间的美味了。喝稀饭，吃煎饼，一吃一个饱。

煎饼好吃，但是磨却难推。原先使用的是一盘不大的磨，推出来的面糊不够细，吃到嘴里有点碴嘴的感觉。父亲就从北虎山上买了石磨的毛坯，用牛车拉回家，再请石匠在上页和下页的磨盘上，用铁錾錾出一道道的沟槽，再把两扇磨盘合在一起，就是一盘比较大的石磨了。

石磨很大，磨出来的面糊细腻，烙出来的煎饼自然就好吃。但是巨大的石磨，推起来却很吃力。原来那个比较小的石磨，母亲一个人就可以轻松地转动，一般也不用我推磨。

自从买了这盘很大的石磨，只要推磨的时候，母亲都会把我从睡梦中叫醒，让我套上磨棍推磨。一般都是三更天，母亲把需要推碾的玉米和山芋干在盆里泡好了，再到我床跟前说，小二子，起来推磨了。叫了好几声，我也没有反应，母亲继续一遍遍地叫着我的小名，没办法，我只好不情愿地爬起来，穿上衣服，揉了揉尚未睁开的眼睛，高一脚低一脚，随着母亲来到石磨跟前，母亲先把我的磨棍套上，再把自己的磨棍套上，两个人的力量才勉强能把石磨转动起来。

此时，天上的星星在眨巴着眼睛，东方的夜空中有有几个星星聚在一起，显得特别亮，母亲说，那几个星星就是三星，三星升到这么高，就是下半夜三四点的时间了。

我一边推磨，一边仰脸数夜空中各种各样的星星，数着数着，眼睛就合到了一起，磨棍一下子就戳到了磨槽里的面糊上，母亲赶紧停下来，用手把磨棍上的面糊擦干净，重新把磨棍套好，让我继续推磨。

我一圈圈地推着磨，又开始数圈圈，一圈两圈，三圈四圈......数着数着，磨棍又戳到了面糊上，母亲只好又一次停下来，把我磨棍上的面糊擦干净，重新把磨棍套好让我继续推。

母亲说，好好推磨啊，抓紧把面糊推好，我去烙饼，你就可以去睡觉了。我说，妈妈，我哪天能不用推磨啊？母亲说等小三小四长大了，你就不用推磨了。

后来我长到了十二三岁，母亲把先推的面糊端到厨房去烙，再让我带着两个弟弟推磨。两个弟弟也是闭着眼睛推磨，一边推，一边不停地掉磨棍，我再来来回回地帮他俩套磨棍。

母亲把一大盆面糊端到厨房，把鏊子支起来，用油絮子把鏊子上擦了一遍，待鏊子烧热了，就舀一勺面糊放在鏊子上，再用竹制的刮饼匙把面糊在鏊子上摊匀，很快，煎饼就在鏊子上冒出了热气，这个时候，煎饼就熟了，母亲就会用刮饼匙把煎饼挑到盖笠上。

一张接着一张，盖笠上的煎饼一张张地摞起来，盆里的面糊逐渐地减少，在天亮时分，母亲就把一盆面糊烙完了。母亲把这一摞煎饼叠好了，就去叫我、弟弟和妹妹起来吃饭。这时候，在山上看山芋窖的父亲也回家了。

母亲说，抓紧吃饭，你们吃过就去上学校，我和你大还要赶紧去队里干活。刚吃完饭，就听见队长吹响了上工的哨子，父母急急忙忙随着大家一起下地干活了，我和弟弟就背着书包，结伴到村上的小学上课了。

早上烙的煎饼只够吃一天，第二天的早上又要推磨。每次推磨的时候，我一边推磨，一边数着天上的星星，那些或明或暗的星星，悬挂在夜空中。夜空就像一块巨大的幕布，那些闪亮的星星镶嵌在黑色的夜幕上，我不知道，这些星星的后面是不是藏着一个个我所不知道的秘密？

一个个漆黑的夜晚，老爹（爷爷）在家后不远处的社场看仓库，有时候我会陪着爷爷去睡觉。我大概有五六岁的样子，天黑以后，我跟在爷爷的身后，夜幕沉沉地压盖在头顶上，夜幕就像一块撕不开的布，我有一些窒息的感觉。天上的星星，稀稀拉拉的，在天上一闪一闪，十分神秘。我不知道，这些眨巴着眼睛的星星，是谁的眼睛呢？

来到爷爷睡觉的地方，爷爷摸黑点亮了一盏煤油灯，煤油灯的亮光很小很小，不停地摇晃着，像要熄灭的样子，房间里还是那么黑暗，微弱的灯光，根本驱不散这漆黑的夜色。

这个时候，我有点害怕起来，坐在爷爷的身边不敢做声，爷爷说，不要怕，有老爹在！陪着爷爷看社场大约有一年多的时间，爷爷的身体就不行了，也不再去看社场了。

有一天，我又一次走进了无边的黑暗之中。这天中午，父亲把我和两个弟弟找来，小叔把他家的几个孩子也找来，我们来到小叔家的时候，看见爷爷已经躺在地上刚铺的地铺上，人已经快要不行了。

父亲说，我大啊，你这些孙子都来了，你放心走吧！父亲又对我们说，快叫老爹。我和几个弟弟齐声喊，我老爹啊，我老爹啊！

接着，父亲、小叔，母亲、小婶，还有刚刚赶来的三个姑姑，都一起喊道，我大啊，我大啊！然后，就是满屋子的哭声。祖母则坐在一旁默默地流泪。

祖父呆滞的目光望着我们，眼角流下了泪水，然后就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此时，房间里的哭声更大了。

这个时候，懵懵懂的我，感觉进入到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里，正搀扶着祖父，走到一个漆黑的房间里。跟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无论我多么害怕，祖父也是一言不发。我害怕极了。

从此，我的心中一直笼罩浓重的夜色，有时候，可以看见天上闪烁的星星，有时候，只能看见深不见底的夜幕。我会一遍遍地呼喊，但是谁也听不见我的声音。

我害怕黑夜，我常常幻想自己会走进一个没有边际的深渊之中，我的内心常常被莫名的恐惧深深地攫住。夜晚陪祖父看场，深夜陪母亲推磨，让我一棵稚嫩的心灵，常常笼罩着黑夜的颜色。所以，我渴望阳光，渴望春暖花开的季节，只有在这样的季节，我的灵魂才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