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雨过后,湘南大地更显春意盎然。晶莹剔透的水珠,挂在墓地绿油油的小草上,青翠欲滴,人走在上面,都不忍心再往前迈步,生怕打破了家乡这一静谧、美丽的画卷。
在一座刚刚立起的高大墓碑前,父亲用那双饱经沧桑的手,轻轻地抚摸碑身,缓缓地嘘了一口气,埋在心里几十年的宿愿在这一刻终于了却,像一块压在心头的石头落了地,更像一个游子回到久别的家乡一样,心里再也没了牵挂,轻松、踏实了下来。
墓碑上清晰地刻着“故父王益顺永垂不朽”的字样,黑底黄字,遒劲有力,耀眼夺目。可在父亲的眼里,这一笔一画都像一把把钢刀,深深刺在苍老、疲惫的心头。尽管时光过去了半个多世纪,父亲思念的泪水早已流干,但伤心的往事仍仿佛在昨天,历历在目。
记得那是一九四四年,正值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为补充前线兵员不足,缓解后方运输供给紧张的局面,给各地下达了选派民夫的任务。年仅33岁的祖父就这样被国民党抓去当了壮丁,从家乡的黄连观仓库为部队挑军粮送去百里之外的祁阳县城,后又听说辗转广西等战争前线,从此丢下了祖母、姑姑和父亲三人,杳无音讯。在那国难当头,山河破碎,民不聊生的年代,贫困、饥饿、疾病常常无情地袭来,已是风雨飘摇的苦难之家,再遭劫难。只1岁的姑姑因病无钱医治,死于襁褓之中;悲痛欲绝的祖母,迫于生计,只好改嫁,远走他乡。父亲那年刚满三岁,小小年纪便失去父母的呵护和教育,可怜巴巴地成了孤儿,孤苦伶仃。后跟随祖父母艰难度日,叔伯父倾心救济,左邻右舍热情关怀,才得以长大成人。
祖父就这样葬身沙场,为国捐躯,成了那场无情战争的牺牲品,给家人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和悲伤,也常常让父亲悲痛欲绝,深深缅怀。年幼时,父亲总是幻想,有朝一日,祖父能突然出现在眼前,给自己买来新衣服和喜欢吃的糖果,也能像别的小朋友一样依偎在父亲宽厚温暖的怀抱,甜甜地睡去;年轻时,正值五六十年代国家困难时期,连饭都吃不饱,父亲又是多么地渴望能得到祖父的帮助,幻想祖父能死里逃生,幸运地逃到台湾,从那里寄些钱、粮回来;直到参加工作后,父亲内心仅存的一丝幻想,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长,知道祖父是真真切切的离我们远去了,永远不会回来了,才渐渐淡去。从那时起,父亲就暗自要为生育养育的祖父做些什么,留点纪念。听村里的老人说,父亲长相酷似祖父,于是父亲就请来村里有名的画师,照着自己的相片,画了一张炭素像片,装在镜框里,高高地挂在家里卧室的墙上,每次回家,都要饱含深情地静静注目,默默思念。特别是一到清明节,父亲那种祭奠的心情格外强烈,终于下定决心要为祖父立一座石碑,一座纪念墓碑。
那年头,父亲尽管己有了工作,可一家五口人吃饭,靠他一个人微薄的工资,加之祖父留下的又是一间破旧的土砖房。随着我们兄妹渐渐地长大,一间住房又怎能容身?父亲既要抚育我们兄妹长大成人,又要筹集大量资金来修建房屋,沉重的经济负担使得家里的生活依旧清苦,更谈不上要拿一笔不菲的钱来为祖父立碑。斗转星移,日月如梭。随着我们兄妹长大成人并各自成家,父亲也感到轻松、舒畅起来,久违的笑容也爬上了父亲的脸膛。父亲退休后本应该好好地在家颐养天年,然而,父亲却不声不响地在街边上摆起了一个小货摊。我们不解地问父亲,父亲说有一个心愿未了。我们劝说不用急,等我们有钱时再来为祖父立碑。然而,父亲说,不用我们拿钱,要自已挣钱立碑才能对得起祖父的养育之恩。于是,父亲起早贪黑,不顾辛劳地料理他的小货摆。也许是父亲为人诚实待客,也许是祖父的在天佑护。一天,父亲满脸笑容地对我们兄妹说:“今年清明节,终于可以为祖父立碑了”。
要立碑了,当教师出身的父亲,早早地拟好了碑文,提前个多星期就一个人辗转100余公里,回到了老家。在叔伯、堂侄等亲朋的帮助下,在一阵“噼呖叭啦”的鞭炮声中,一座高达2米多的石碑高高耸立在祖坟的山上。散落在墓地四周的鞭炮,还偶尔发出清脆的爆炸声,堆在地上的纸钱熊熊燃烧,火光将碑身映衬得更加庄重、肃穆。只见父亲伸出颤魏魏的双手,对着烛光,点燃了三根香,跪在碑前深深地鞠起了躬来,“父亲,孩儿不孝,几十年了才给您立了这座碑。在外面飘泊辛苦了,回来好好安息吧”,话未说完,一行老泪早已夺眶而出,泣不成声了。在外游荡长达60多年的祖父的亡灵,终于在迎来自己100周岁的日子里有了一块安息之地。
望着年近古稀、满头白发的父亲,我们想说点安慰的话语,然而哽咽着始终无法说出,却化作无声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新垒起的坟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