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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济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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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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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歌谣

外婆的歌谣

文/王济亚

滚滚西来的渭水,在河头庙的后面,来了一个急转弯,调头向北,然后,又日夜兼程的向东流去,汇入奔腾不息的黄河。

 外婆家就坐落在这里,就在河湾顶端不远的地方。夜静时,能听到渭河的涛声。每到明净如洗的夏夜,蝉鸣时紧时缓,躺在芦席上的我,望着似盖的苍穹,数着不停眨眼的星星,外婆便会吟诵只有她才会的歌谣:“簌簌呀,年上了,蒸馍蛋,丸下了;禹河呀,涨水了,庄稼呀,长成了。” 晚风带来河水的清爽,空气里弥漫着庄稼的香。外婆吟诵的很有自己的节奏,起起伏伏,情绪悠远而耐人回味,似乎一幅岁月的长卷,在渐渐打开,使人联想到外婆的外婆,或者更远更远。

其实,我更多的时候,是在即将过年时,听到外婆吟诵它,或许是因为有“年上了”的缘故。而我也最爱在这个时候听外婆吟诵,因为,那里面有一个特别博眼球的字眼—“蒸馍蛋,丸下了。”那会让人有很多的期许。外婆不识字,当然不知道平仄韵律,但她真的就像过去老先生一样腔调,字字浸入心扉,很显然,在她心里,这是一首幸福之歌。

 黎明,东方喷薄欲出的朝阳,映红一河渭水。外婆瘦弱的身躯已在劳动的路上,不论春夏秋冬……。

 外婆是个小脚,她走路会艰难一些,但并不妨碍她勤劳的脚步。白天忙晚上也忙,起得最早睡得最晚。我从来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起。

夏天是活计最多的时候,她当然闲不下来,但外婆常常比别人更忙。在炎热的夏收时节,麦浪掀起丰收了喜悦,当收完麦子,放下镰刀,等待一场透雨,以借好商情,再种下秋日的希望,而略有喘息的时候,她又不失时机的,在刚收割完麦子的田里,捡拾沟沟坎坎,地头角边,那一穗半穗撒落的麦子。那不仅是积少成多,也是颗粒归仓,是一个农家女儿,对汗滴禾下土的最简单诠释和最真实演绎。头上顶着一个小帕帕,从早上到下午,甚至不吃不喝。一眼望不到边渭河滩,只有一棵孤独独的柳树下,有一片阴凉。除此之外,那也就是,在太阳偶尔躲在云彩的后面,在大地上留下云彩瞬间的身影。汗水湿了的衣衫转眼又被太阳晒干。在秋种之前,她要抢回即将埋入土里的麦子。十多天的劳动,会有好几斗的收获。

外婆做的最多的还是针线活。冬季是大家闲的时候,可却成为她最忙的时候。不离手的是一副老花镜,干完自家的,还会被东家叫,西家请,就没有闲着的时候。那时候农村几乎没有缝纫机,做衣服全是手工,外婆做针线活的手艺是远近有名的,从棉花到纺线到织布到衣裳整个过程,无一不会,无一不精通。棉花要脱子,有专门的机器叫轧花机,但外婆甚至可以用手,一点一点的把棉花撕下来,那是很慢的,要耐着性子,外婆不怕慢,说是个搁家,我就见过他把自家地里种的棉花一朵一朵的撕成了无子的皮棉。自己有了搁家,自然也是为了省点轧棉花的钱。纺线更是一把好手,天一黑,外边的活看不见了做了,外婆就坐在炕头纺线。一盏油灯,纺声悠悠,听着外婆的纺车声,远处传来了狗的叫声,躺在暖暖的热炕上,十分的温馨幸福,那嗡嗡的纺车声就像悠扬的睡眠曲,睡得安慰,睡得踏实。当家人都睡着了,为了省煤油,外婆就把油灯吹灭,在黑漆漆的夜晚摸着纺线,那真是绝活,十里八乡也很难发现。我是只知道外婆可以黑摸纺线,再没有听到第二个人有这等本事。外婆什么时候睡的我不知道,当我早上醒来时,看到的还是外婆在纺车前。她已经早早地起来了,对于她,新的一天总是赶在太阳的前面。

外婆线纺的好,邻家附近的人就会请外婆纺线,当面把棉花称好是几斤,线纺好后再称线是同样的斤数。多少有一些报酬,纺多少斤可以给一点棉花或其他东西。那时,家家日子都比较紧,回报也是有限的,外婆不嫌少,给多给少都行,她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干点活,多少还有一些收益,对他人也好。

不仅纺线,浆线、经线、穿缯样样拿手,常常有人提前约外婆。婶婶,你明天有事没有,我家要经线子,想请你去一下。那是怕在经线的时候出现问题,好让外婆现场处理。由于家家日子都不宽裕,对这些事情很重视。经常也会有人风风火火、急急忙忙的喊:婶婶、婶婶,快来一下,我家经线子有问题了,不知道咋办。外婆已到现场,一下都不慌了,外婆会说,没事、没事。三两下就处理好了。

在我的印象里,浆线的时候不能有风,风一吹线一干就容易断,没有经验的人,一见这个场面就慌了,吓得不知所措。说这些,年轻人可能不以为然,那可关乎着一家人的穿戴啊。浆线的地方也有讲究,常常选的是谁家空着的院子里,背风暖和。浆好的线,一匡一匡的挂在架起来的椽上,线还冒着热气,一个擀面的短擀面杖,穿着两匡线,下面垂着一个装着石头的竹筐作为重物,挽着袖子的媳妇和婆婆趁着劲的拧掉浆水,再腾顺晾晒,晒干后,小心翼翼的收起备用。穿缯是关键的环节,要格外的细心,一穿错可麻烦了,一团乱线,不知从何处下手。这些都会请外婆,外婆都会做的得心应手。我在小小年纪的时候,也耳闻目染的知道这一道道工序,直到现在还清清楚楚的记得。

也会有人请外婆去他家织布,就是那种传统的、织土的织布机。坐上织布机,面前挂着一个小篮子,里面放着蜂蜡,剪刀,还有针线,以防断头接线。然后有节奏踩着踏板,板着机杼。机杼声声,布梭如飞,手到眼到,轻踩缓提,小篮子也会有节奏的晃动,那是一幅天然的艺术画面。外婆一大早就去了,一上织布机除了吃饭不下机子,织的又快又好,天黑黑的了才回来。

有一段时间,外公给生产队的菜地看菜,晚上,就我和外婆两个人。外婆早上出去的很早,天很黑,走的时候会对我说一声,外婆走了你好好睡。我一个人十分害怕,有点风声或房上有个什么动静,就吓得把头捂在被窝里一点不敢动。有一次,外婆走了,开始很害怕,一会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梦见妈妈爸爸回来了,我很高兴,笑着跳着,一动突然又醒了,一想是我一个人,吓得又不敢动就等着天亮外公回来。我有时候会缠着外公不让外公晚上到菜地里去看菜,怕早上是我一个人在家害怕,外公会答应,但往往是把我哄得睡着了,他悄悄就走了,早上还是我一个人,这些都深深的留在我的记忆里。

外婆最为不可思议是用蚕丝织布。在渭河流域,曾有养蚕的历史。在我的家乡华州,似乎听不到养蚕已经很久很久了,更没有听说有土法织蚕丝的,那真是奇迹,也不知道外婆是从那里学到的。我很有幸在很小的时候见到了这个对我来说十分珍贵的过程。从养蚕开始到织成布,全是原始的手工做法,我不知道蚕乡是怎么做蚕织锦的,有没有自家土法做丝制品的。那时我很小,在外婆家的后院,有两颗大大的桑树,我记忆犹新的是优哉游哉的在树上采食桑葚,特别是树梢那黑红而硕大的。每年开春,就看见外婆小心翼翼的把蚕卵放在温暖的地方,不久,像蚂蚁一样的小蚕就出来了,找一个明亮而背风的地方,常常会在朝阳的窗前,外婆用鸡毛轻轻地,把小蚕拂在一个较大的竹子编的箩筐里,天天采摘新鲜的桑叶。最初蚕小,要用剪刀把大的叶子剪成细条,等蚕稍微大点,就是整片的叶子。蚕吃桑叶的声音很好听,沙沙沙沙,真是天籁之音。蚕房里还有一种特殊的清香,类似于特殊的草香。随着蚕的长大,分出的箩筐也越来越多,白白的蚕十分可爱。有桑叶的时候低头吃,嘴在桑叶的边沿上一扫,就出现了一道弧形的缺痕。没桑叶的时候,头挺得高高的四周探寻。蚕养到一定时间就要结茧了,外婆把它叫着“上蔟”。选好一个地方,放许多麦秆,外婆会在箩筐里寻找,那些不吃食的,头挺得高高的,把它轻轻拿起来,在亮光处对着光看一下,肚子透亮就是该结茧了,就把它拿出来,放在麦秆上,也有自己爬出来的,不久就结了茧。蚕养得好,茧就硬硬的厚厚的。蚕茧要及时的煮茧抽丝,外婆用一个不大的锅,上面架一个丁字形的木架,在丁字形木架的中间固定一个麻钱,茧煮到一定时候,就用筷子在水里挑,挑出丝头就从麻钱孔里穿出来,用线柺子柺,我在旁边一边看一边吃从锅里搭来的蚕蛹,有点淡淡甜味,有时也在油锅里炒着吃。蚕丝处理好后,外婆会把蚕丝和棉线搭配着织成布,也就是一缕是蚕丝一缕是棉线,蚕丝黄一些,棉花白一些,就成了本色的格子布,也有纯蚕丝的布,布有点发硬,但越洗手感越好,很稀罕。我从来没有见过蚕丝正规是怎么处理的,这个过程是小时候见外婆做的过程。外婆家那里方圆多少里也没见人做过。穿上那种衣服也是一道特别的风景,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又个性又绿色。

外婆吃得苦手又巧,冬天不歇,夏天不闲;白天机杼声声,晚上纺车悠悠。勤劳辛苦了一生,可她似乎不觉得苦,视劳作为享受,她觉得劳动才是幸福,没活干就着急。外婆的勤劳也使得家里的生活也相对宽裕,儿孙也安居乐业。这也许就是他觉得勤劳是幸福的原因。

外婆已经离去几十年了,每当想起外婆,也自然会联想到“嫘祖始蚕”,渭河不仅在自然水系上是黄河最大的支流,同时也是黄河文化不可或缺的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是炎黄子孙重要的精神发源地,和伟大的黄河流过的山山水水,一起哺育了中华民族五千年的灿烂文化,绘就了世界文明古国的美丽画卷。黄河从久远走来,文明亘古不绝,黄河奔流不息,中华民族永续。渭河养育了渭河儿女,生活在渭河岸边的人们,一代一代的传承着祖先的吃苦耐劳、勤劳智慧,用双手,改天换地,创造未来。她们用自己坚硬的臂膀,不垮的脊梁,像那些遍地的无名小草一样,守护着家园,美化着田野。他们是平凡的人,但他们把自己的干的小事,就当着一件经天纬地的事情来做,经心的足以感天动地,一刻也不停息。从过去到现在,必然也以至未来,山在变,水在变,不变的一定是,炎黄子孙的本性,中华民族的家国情怀。他们中有大人物,也有默默无闻的走在田间小径上的外婆。

如今,渭河安澜工程使水更清,草更绿,年丰岁稔,景色如画,生活越来越好,但时常还会想起外婆那古老、淳朴、动人的歌谣,“簌簌呀,年上了,蒸馍蛋,丸下了;禹河呀,涨水了,庄稼呀,长成了。”其实,它深刻的含义,让我们有无限的遐想,但外婆远去的身影告诉我,那应该就是劳动之歌、幸福之歌、丰收之歌。

注:1、簌簌。华州方言,即麻雀。

2、禹河,即渭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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