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里,政宇家的草房檐下挂了排冰溜子。两家在前后村,近如前后庄,我俩互相留宿是常有的事。
“让我想想,”就床那头政宇询问“你在省城学校有心仪的女同学吗?”我仰面枕手翘脚眼望窗外的冰溜子,漫不经心:“一二三四,就是那排第一的她——余辛,来自江南。你呢?”
“我吗?我还没有哦。”高中生政宇和我一样的高姿态。“等你有了一定告诉我。”又掉进这家伙预挖的陷阱里了。想象着冰溜子嚼在嘴里是否还像小时候那么甘冽。“这次挂科多,可能上不满一学年,和余辛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我凄然而言道。政宇默然无以应。
所谓“和余辛在一起的日子”是指她的(阶梯教室淘汰下来的)座椅连在我的课桌上,自然非常的切近。课堂上长发漫天,旖旎在眼前,占了我大半个桌面,对之格了两年格得脑瓜子疼,却写不出一句好诗来。“不能和余辛在一起”是留级的委婉说法,开学不久就变成了现实。蒙在鼓里的政宇给我和余辛分别来信,对我说他同时给余辛写了信告诉她我思慕她。我接到信时,在新班级不及两月。老实说,当时一笑置之。但在听到一女同学告诉我“余辛来找过你两次了呢”,虽表面漠然心却热了起来,显然政宇的两封信开始发酵了。之后两天,我未主动约见余辛,即使在学校梧桐大道、食堂碰见她,也放弃了和她相见。第三天上午课间,我在老班当众和余辛见了,止说了一句话就匆匆别过了。晚上余辛通过老同学H交给我一封拒绝信,第五天就离校实习了。
第五天,我给政宇复信,详细地讲述了三天里的所思所为,达五千字,且冠上《初恋》为标题。即将高考的政宇兴致倍增,一天一封与我书信往来,所以他高考落榜,我也有责任。总体上他劝我从此振作起来,起码正常一回。即昂首挺胸提臀,大大方方地邀请余辛见上一面,或由此走上正道、大道,否则不知我何时才能从里面走出来。
之后,政宇每信必问如何如何,我被问烦了,复信渐少,后来竟有两个月无信往来。算来已到当年高考倒数五十天,政宇尽在熔炉中淬炼了。一年后,政宇高考落榜四处流浪时,余辛实习完毕归校。
H同学到宿舍找我,让我在纪念册上留言。他经过近一年的工地实习,瘦高瘦高的,两个瞳仁黑豆似的。我向前翻,至余辛的留言页停,没有注意留言,被她的毕业小照吸住了,且攫取了我整个身心。这张小照使爱慕她的人看到会失望的,也会成为得不到她的爱的慰藉,即她并不美。而她自暴自弃,把照片送给所有向她索要的人。眼神疲倦,嘴角微微上翘却无一点喜感,面色发黑,五官给人的感觉凹陷而不鲜明。最美的一头秀发从前在课堂上披散在我眼前,瀑布般的明净靓丽。而今我相信定有股恶风拍照时迎面吹她,使长发鼓起张满如黑帆,这或许就是余辛的正反两面?!我倒吸口凉气问:“你们在哪儿实习的,非洲吗?”
H:“我和余辛实习地不在一起,怎么啦?”
“没什么,问问。”我写下了:“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书赠好同学H留念。”
H合上纪念册,说:“等你毕业时,纪念册上要留一页给我,把这二十四字替我写上送给你。”
“好。”
“对了,I(和我先后留级,做了两次同学)在哪?”
“哦,刚才还看见的。”政宇的碎碎念终于让我鼓足了勇气:“明晚饭后,我会在校小花园里等余辛,你帮我约一下吧。”上次余辛的来信即是H送给我的,故请他再做信使。H向后摇了摇手。
小花园在小卖部后面。两处假山,进门见一座小的,中心那座大。几座花圃间隔错落,一个长廊曲折其间,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十八条长木椅十八步必有一条。现在我坐在一条椅中间恰对入口,不无懊丧地想:
“饭后,饭后,等到明天也是饭后。她不会来的。”
“一向粗心的H可能没有听清我的嘱托,他转致了我的口信了吗?”
“不会来的,换作我,也不来。在这,一月前,曾递纸条约一女同学,她就没来。”
“——这便是——最好的、完美的结局!”当余辛在入口处出现时!初还以为是另一女同学绮梦。她把头发剪短至下巴,光光如一束X光射向我,大脑空白一片。
做了万分之一的准备,又让这万分之一的实现击倒了我。噢,不!弹跳起了我。两手无措地乱搓,两眼左顾右睄。右边的这丛是玫瑰、月季还是其它什么花?一把上去搂倒一束,象小卖部店主手摇爆米花,摇上几摇,猛地一扯,一束花堪堪送到余辛面前!“谢谢你——能来!”但是聪明的光瞅着,不接。有了,我还带了本书。便把花束收了回来:“请稍等!”右手执花束,左手拎起书的封面封底,膝盖也上去了,一扯;然后摊在椅子上,如煎饼卷大葱似的。“这下可以了,余辛。”
她完全不是小照上的那个余辛,不仅仅外貌,神采亦是。她微笑着接过去,却看我的右手。我把右手,还是右手自己躲闪到背后去了。今时、今晚左、右手,左右眼,左右脚都表现得无懈可击,近乎本能一般。
余辛落落大方地坐下来,说;我欠着身子,屁股脱空三分之一听:“我为什么不能来,咱们是老同学啊。不过,在小花园门口,在没有看到你之前,有个声音一直在耳边嘀咕:‘为什么来?’其实是我赌你百分之百放我鸽子,我只是来证明一下。你竟然也来了,而且这么机智、有诚心。告诉我,这是第几次在这里约人?”她是对着花束说的。
万想不到余辛如此平易近人,枉我一直拿她当女神膜拜。“噢,你的长发让谁拿走了——哦,第二次了。就在一个月前,那人没来。‘我说情人却是老的好。’——现在我知道了同学也还是老的好。”校广播恰正播放这首《老情歌》,余辛的神色先是一阴随之又一缓。
“听说先有花园后有门口的小卖部,店主会做生意,且一直不错。我现在对做生意很感兴趣,所以是俗人一个,俗不可耐。我把见你当做一门生意来做,越不想见的人越要见见,说不定有意外的收获。”她提醒我说话注意分寸。“还有大哥,我很忙的,再三天就毕业滚蛋了。今晚约我的不止你一个人,不过你抢了头名。现在结束?或者你还有其他打算?”
以上的话是一个人说的吗?即便绮梦也说不出这样干练豪爽的话吧,大大颠覆了我以前对她的印象。当她在门口出现时,我揉了揉眼睛,还以为她的最大变化是长头发不见了,学生时代即将结束,她却留起了绮梦那样的学生头。
我说:“余辛,恕我直言,你的长发何以没有了?现在的你和以前的你大不一样。”“我在你的眼里,也就是那一头长发,其他的你并不了解,当然也没有机会了解。两天前我路过小镇那家有名的理发室,不由进去坐下,理发师问我,我说剪短;本意是肩以上留着,他把下巴以下剪去了。你的话也在点理,长发没有了,连带着心境也变了。比如说你约我,我不敢保证长头发的我会应约。”她接连敲打我令我气馁,变化之大也让我难以接受,还是她原本就是这样的人?
“你和刘明星怎么样?”我问得突兀。心里在想她的毕业小照,难道是她和他在闹分手?顶了一头漂亮卷发的刘明星一直在追求她,巴不得今天比昨天和她多讲一句话,多接近一会儿,当时确曾引起我的嫉妒与阻挠,比如脚下使绊儿。但她依然致信我,劝说我回到正途。
闻听此言,余辛扭头奇怪地看着我:“快说些能够留住我的话,你是在赶我走啊!告诉你刘明星从我这滚蛋了,你满意吗?我真要走了。”余辛看表,起座。“别!请稍等。”但是她不等,跟在我的后面说:“花我放这了,不然管理员会找我麻烦的。”我偷看右手掌星星黑点,向外冒着黑气,掌纹间斑斑血迹,不由地轻轻叹了口气。
小卖部生意确实好。我提高嗓门:“来两支‘梦龙’!”窗前簇拥着的人微微侧目,店主从两个人头上递过来:“十五块钱。”我递给她雪糕时这样说:“和路雪牌梦龙雪糕刚登陆不久,我就注意到了;心里话一定要等到相投的人一起分享,想不到今晚让我等着了。”待余辛口和雪糕一角轻接时问:“你要走了么?”余辛笑言:“怎么也得把雪糕吃了再走。发财啦?”这次她主动向花园里走。
我觉得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你注意到老学校下面的新校区东门气派的传达室了吗?上面有我一暑假的汗水呢!”“你干得来?”“一开始向上飞砖,师傅接不住,让我别干了。我说‘再试一下看’就成了。——也还好。晚上引一堆篝火转圈接龙唱歌。工头的妹妹是做饭的,很好看,歌唱得也好。”余辛受到吸引,我俩的雪糕滴滴下落。
余辛:“很难想象你唱歌什么样子。也给你讲一件比较难忘的事。是我们不在一个班后,发生的。就是这件事让我听招呼就来了,一点也没有犹豫(究竟那一句是真的啊)。那次我赶时间上课,跑过你噔噔地上楼梯,你突然站到我身边说‘站着背靠墙,我有话说。’看我要恼,你示意我的屁股后面脏了,糟的是还穿了条白裤子。我俩这样说话说到上课铃响。——”
“这个事也一直在我心里,是我仅有的与女同学相处较为得意的,有如灵光乍现。教学楼楼梯较陡,有一次绮梦摇摆在上,一个低级的小家伙对之伸舌作态,我在一旁捶他一顿的心都有。”
“——奇怪,你很有急智,很会说话啊!为什么那三天里,最后你当着全班人的面龇牙只蹦出了九个字。”
“——余辛——上周六你找我了?”
“妈哟,你还会演戏喔!一年前的你现在上你身了?可知那三天你折磨得我频做噩梦。”
我伸出双手,想握住她的手;若非对她有所忌惮,还想抱住她!最后我靠在棵合欢树上向她款款而言:“是你!是你!主动提到了那三天。今晚我要提、要讲、要和你解释的就是那三天啊!这三天在两天后详细地记在我给始作俑者政宇的一封信里了。”并不管园子里多人注目于我。
“你说,你说!我倒要看你怎么解?”
“可是接下来的约会你会迟到的。”
“不管了。你说!”
“我把那三天叫做‘初恋’。”
余辛大笑,声震夜空,语言夸张不下于刚才的我。她用雪糕的光棒指着我:“打住!打住!用不着讨好我。你以前没有恋过,爱过?你贵庚啊?”
“我比你们每个人都大;看上去我又显得小,言谈举止不谙世事似乎还没出茅庐。记得第一天来上学时,一个人拖着行李向里走,旁边几个家长指着我叹道:‘看呵,这么小的孩子考进来,一个人就来上学了。’结果,你们只十五六岁,我都十八了。刚入学时拍证件照,到我时摆不好姿势,精神不集中,引得你们女同学侧目向我,在‘姐姐们’的注目下,我突然安静下来,摄影师及时按下快门。这张小照我至今保存,浓发半掩额头,孩子般的柔和娇嫩,眼神如羔羊,充满了稚子之美。我不笑,但掩不住的生之喜悦与幸福,谁见了都会感叹:‘这孩子将来会成为一个诗人!’人人皆可为诗人,但恋人却不一定,你不相信我没有恋爱过,就更不会相信有人年过半百,甚至于可能终其一生都没有恋爱过呵!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我隐忍不提她的小照,免得引她不悦。
“看上去有时是显小,但是偶尔的惊人之举让人受不了。”余辛插言道。
“就是在那三天前,在我俩几乎同时接到政宇的信之前,我对你连喜欢都谈不上。如果不是占着地利和语文课代表的便利,看了你的作文,知道你素有‘纯洁、清丽、安宁’之志,心下为之一动,并武断地视为你我之间共同的秘密。”
“劳你还记得,我都忘得差不多了。不错那六个字,是我当时的心境与愿望。你看,不过两年吧,即将毕业的我,是不是像变了个人?你的变化不大,除了你今晚的这个约会。得了,我不打断你了。好好地说说那三天你无赖得近于变态之举吧。”
“在我从四楼落到三楼(留级)前,有一位同学先我一年就落下去了。”
“I?”
“对。他在我哭丧着脸抱了一摞书走到身边时,站起来像个大人似地拥抱了我,令我几欲下泪。我俩做了同桌。两天后,他和我商量:用我的伙食钱(我的所有的钱)吃一个月,下个月吃他的。恰好我刚收到了哥哥寄来的伙食费,立即同意了。我的钱如期吃完了。轮到I的那天中午,他单是在教室里抽烟、看小说,没有去吃饭的意思。我说走啊,吃饭去啊,大家都走啦!他头也不抬:‘对不起,我没钱。’我掩面奔出教室,像个负气的小女友。我和I有着同样的遭遇(像是同根生),却为什么要害我(相煎何太急)?”
“这就像,就像一个牢房里先来的总是欺负后到的。那——那个月怎么过的?”对于悲伤的故事倾听者总不免认真一些的。
“记不太清了,无非是如我第一次到校途中在路边店吃饭,干咽了一碗米饭;不过还好学校食堂有免费的菜汤,一天吃1-2餐吧。我不想多说了,我想说的是这样过了半个月,到那一天——”
余辛没有吭声,我只好打了个迂回:“吃不上饭并不让我太着急,精神上的贫乏和才能的缺失却是要命的。一个不管不顾,一劲儿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西方文学爱好者,周围全是理工科同学,真的是一点儿环境和营养也没有。在这之前还有一个可堪慰藉的事,每当有个别人劝我讲求点实际时,我总以语文老师当堂给我改分数的轶事自勉。——”
“李老师鼻梁上架了副金丝眼镜,她的年龄与声望可说是全校最高的,在这个全省闻名的理工学校里。我考虑再三,还是将作文本呈了上去:‘李老师,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次的分数不及格?’李老师锐利的目光越过镜框上方射向我,但我坦然。‘你确认自己没有抄袭?’‘没有,我保证。’李老师划去原来的分数,改为98分。然后当范文亲自朗读给同学们听。——”
“——因为在寒假里和政宇讨论‘有没有心仪的女同学’,我把你供了出来,谁知他当了真。那一天,在离开你不到两个月的日子——”
“打住!什么叫离开我?我们有那么近吗?”
“你坐在我前面,椅子连在我的课桌上,总把一头秀发洒落在眼前,占去我的大半个桌面。”
余辛摸了摸短短的腮发,不由地微微叹了口气。
“——我接到了政宇的信,从中知道你应该也接到了他的表达我思慕你的信。当时他并不知道我已留级。”
“你这位朋友也真是的,背地里的议论怎么能当真呢?李老师改高了你的作文分数,你也把这当成了在文学上有潜力的保证,其实这样的例子何其多?!没有必要太当真的。我对你没有多少看法,给你的不足两页纸的信,基本上是抄袭你那个叫政宇的朋友的,不过语气换成我的而已。糟!我是不是说过头了?别在意呵!你想做什么,只要不大妨碍别人,别人也不好说什么。”她俏皮地掩住嘴,心目中的那个淑女形象已然模糊不清了。
“好个政宇啊,我的心中一直有的这个感觉果然没错。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错了,政宇把我恋你和喜爱文学搅在了一起,把我置于不利的境地。也曾因此质问他是何居心?他回答说自然要把我的优点和好处讲给你听,可是思前想后也只有热爱文学这一点了。连政宇也不能理解我,我对他也一样。”
“有点爱好无可厚非,谁都有一点。但如果无限放大,不顾客观条件地热爱和追求,往往会碰壁跌跤的。你沉浸在故纸堆中不闻窗外事,不知外面的变化有多大。从乡村到城市,整个中国就是个大工地!这是我这次实习的感受。也许这样说较妥当:你仍摆你的文艺范,我正急着出去捞钞票。所以说曾在作文里立下的座右铭,都有点记不全了。你不是很快就要实习了吗?到时会有所感觉的。”
“余辛,今儿我眼睛迷离,心下有些恍惚。”
“咋了?”
“眼前的你好像并不是你,而是另外一个女同学。”
“你说绮梦?你喜欢她?我和她剪了个相同的发型,但这不是我要的,你信吗?真奇怪。”
“那个绮梦啊,我躲她还来不及呢。她在和G同学打雪仗时,雪球却掷到了我的身上,惊掉了手上的雪莱诗集,笑得直不起腰,连声道歉,好像我是个只知念佛的和尚。”
“哎呀,走得累了,坐坐吧。今晚你可真能讲,超过我以前听到的你的讲话之和。”
“是,是。上面说到肉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令我空虚将达极境时,政宇把你这个‘幻影’(如你所言)推到面前,新班级的一位女同学告诉我,你找了我两次了呢。她的好听的尾音宣布我的初恋就此浮出水面,哪怕突然就沉下去了。我逃避了三天,就是想把开始与结束之间的距离尽力延长,最后是自己受不了,而送上去引颈受戮。——
“其实你不必要告诉我,装作不知道就可以了;我不会去找你的,没有接触也没有失恋和伤害。你的善良害了你,我俩就此有了名。也把我的妄心激起来了,虽然大家都装得没有这回事似的,但是天知道饿极穷疯之人能做出什么事来?!好在没有底子的人持久性不行。在第三天当众旋风般地表演一下后,便落幕了。至于之后的两封所谓回信只是余波而已,你没有回复是明智的。”
“喂喂!你这人不但好笑、疯狂而且可恨。巴巴地跑到我的面前,就是问我找你何事?弄文的人都是这样吗?倒是我的不是了!说什么引颈就戮?你的那点小心思哟,我现在才明白。据你说,在那三天前你是不爱的——”
“三天前朦朦胧胧的,有时想一下,但立即知道不可能而作罢;三天之内依然知道不可能的,但架不住政宇的推介,你慌乱中不智地跳出来声明、劝诫,使我嗅到了和真善美攀亲的机会。你去找我是为真,那封信是为善,你之本尊是为美,切切无疑的;三天之后愈发渺茫无助,但有了回忆可以咀嚼。在4月15日致政宇的回信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期期艾艾地拼凑出五千字来,与真善美攀亲的后代就此诞生了。”
“文人果然酸臭滥甚至于贱的,这不就是。肖志祥!你除了写下来寄给你的朋友,有没有到处去说,或是卖惨,或是贬低别人,抬高你自己?”
“没有,没有!我的口这么吱地一拉连着心儿一起锁上了,一般人打不开。就我这点可怜的经历写下的文字比法院判决书还要准确、真实。——其实我一直以来所爱的只有自己,心知道自己空虚得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别人去爱的,自己若再不爱也就不存在了。请您原谅,原谅我的不智、虚妄与可笑吧。”
余辛脱口而出:“我原谅你了!不再计较你给我带来的不便与愁烦。”
时间不觉过去了两个小时,有余辛的腕表为证。公园里疏落着几双人影,嘤咛有声。余辛奈不住丢了光棒,拍了拍手,起身向我伸出右手:“那么再见了。我就要离校了。你呢,要到哪里实习呀?”
“和省公司已经签订了实习合同,一个月后到苏州东互通实习去。”我勇敢地伸出右手,预备忍痛扎她一下子。
但是余辛放下了,我以为她怜惜我,继而随着她的目光见到一老妪在捡拾地上的光棒、纸等垃圾。余辛上前扶起她,喊她:“荣老师!”“你是哪个?”“报告荣老师,我是道桥毕业班余辛。”“老妪”扫了我一眼,她竟是管后勤的荣之花,以严苛嘴快出名,怎么突然变成“老妪”了?于是也上前报告:“荣老师您好!我是小肖。您还记得我吗?您曾经把教学楼的卫生间承包给我——打扫。”荣老师的出现让我惊喜,也令我饶舌起来。荣老师一手抓住一只手,絮叨道:“毕业班分手季,你俩也要分吗?”余辛笑道:“您怎么看出来的?”“别人都是搂搂抱抱,你俩动口不动手。”余辛摇了摇,笑说:“正要动手呢,看见您荣老师,哪里还敢!”荣老师另只手上去拍了拍余辛:“你这眼睛长哪了?闺女哟,这一个一点也配不上你!”余辛又复大笑。被冷落的手,找到它的兄弟,拥抱在主人的腹前,拘谨地观看女人间拉话。“天晚了,您早点休息。这里棒啊纸呀的,交给他吧,您放心他会完成得很好的。”边说边拥着往外走。
我又落单了,几疑在梦中,但还是老实地蹲身捡拾。豁!花园小径上、草地间、椅子下不少哦!想不到我俩之外逛园子的这么多。一会儿我突然向一边说:“还没走啊,干嘛不走呢?我会听话干完再走的。”余辛递过来一支“梦龙”:“呵,听口气有点不对劲啊!时间很晚了,小卖部正在关门呢。”
“你不吃?”“怕凉了。”“哦。荣老师怎么突然老了这么多?”“她的爱人周老师在我实习的工地上碰了高压电,半年前的事了。荣老师比我上次见时又糊涂了不少。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我讪讪无语。余辛捡起一个光棒:“妙呵!我敢说这是我吃的那支,上面还有牙印呢!你看,你看——”
“糊涂吗?我怎么不觉得?至少‘这一个’荣老师是认得的,但又好像不认识。你瞧,我也糊涂了。”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余辛捅了我的肩头一下:“喂!原来打扫卫生间的那人是你啊!我还纳闷荣老师怎么找了个男的打扫女卫生间。那男的一见我进来就背过来面壁了,原来是你啊。我只好退出来,和别人说撞见个——”她停声不说了。
“我自然也以为不合适,向荣老师提过。她问我学校向我收的留级费还要拖到何时?我就不言语了。最后林教导主任收了一半的费用。周围对我一直不薄,我却活在‘文学幻成的理解世界中’自怨自艾。不是新老班主任和任课老师的无私帮助,我早被退学了。在这个不大不小的温暖家庭里,对学校党组织就刘同学转正式党员向我询问意见时,用足了权力,列出了十几条不适合转正的理由。在名单公布后,找到老班主任,声言要退团,退学也在所不惜。”
“刘同学?刘明星。你的十几条意见是站在客观公正的立场,还是想当然呢?”
“我对刘明星没有个人恶意,就想和周围反着来;我对你也没有出格的想法,在那三天前一直如此,我发誓!”
“用不着,老同学。没那么严重。”
“今晚有你,真好!你使我记起老班同学诸多好来。比如替你我充当信使的H,南通的,一直对我好。我曾穿过一身牛仔服,你还有印象吗?”
“有。你穿上痞帅痞帅的。”
“H可能也这么认为,也买来同样一身,问我如何?我却说不怎么样?害的他再也不穿了。我刚留级的那几天,他经常找我,烦的我吼他。他小丑似的向我扮鬼脸:‘讨厌我,讨厌我,就是让你讨厌我。’让我哭笑不得。哎呀,糟!”
余辛:“怎么啦?”
“我忘了新班同学了,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了。”
“嘘!有人来了,有人等不及向我们走来了。”
我和余辛捡完棒和纸等垃圾,坐在对着园门的长椅上聊个没完。当顶着个光脑袋的刘明星走过来时,都愣住了。
余辛大急:“你这是干什么?示威吗?”
刘明星:“相反,示弱。”
余辛:“明天也去剪个光头,看你如何?”
“我把脑袋割下来献给你!”刘明星说,极有风度地向我伸出手:“你好!肖志祥。”
我站起来,不得已伸手。刘明星抓住猛地一晃,很诧异。我是咧嘴打晃。余辛赶紧站起来打掉刘明星的手,我随之打了个趔趄。余辛:“你不会轻点?肖,下一个约我的人耐不住,自己跑出来了。”他和她的手攥到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