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我居住了近一年的那个农家,现在都还——好吧?”
得知曾喜欢的姑娘现在已嫁为人妇,每日倾心打扮以及所实习公司人事的变迁,权利的倾轧之后我转移了话题,话语中间的“——”停顿简直是恶作剧,被他的回答所证实:
“你的女房东死了,死于胃癌。”
谈话戛然中止,在听到曾经相处近一年的人突然的离世时。以前的我,每离开一个地方,会以为对那个地方人来说,我无异于死亡;当时离开实习地苏州,怀着此念头我也想到了她呵!何幸我还活着得了她确切的死讯呢?!
一家四口人,男房东和女儿在上海经销家具,她和上初中的儿子住着三层小楼。公司包租了一楼两间房,我住一间。
苏州,只是这个名字就使人想起多少典故与描绘来!城里的园林为人所乐道,乡村的庄子更为本色。一条方正条石铺成的小路延伸向一座高高拱起的石拱桥,我居住的小楼离之数十步远。入夜有月,站在桥上,竟然有一条船泊在眼前,船上且有人生活。多少个迷人的夜晚,来来回回瞧不足这片土地上幸福的人们。活泼的少男少女骑车追逐着、嬉闹着回家去,回到那些漂亮的小楼里。
“你想到我这儿来么?你这个沉静、孤僻之人,不知这牵人心魂的江南的好呵!”我在信中对政宇说。
“拟近期到苏州——你处游玩。听说大导演谢晋创办上海恒通明星学校,面向全国招生。你离上海近,不去看看?你不是期待创建小剧团好久了?”政宇回信道。
我的年少时的伙伴,在省城读书时的笔友,以及不久到访苏州的政宇提供的信息教我怦然心动,自从剧本《暴风雨》被《上海艺术家》拒载以来,为文学献身的心都死了一半了。再过一星期,苏州东互通工程灌注桩完工后将停工半月,可以到上海寻梦啦!
夕阳将下,七条钢筋笼静卧工地。钢筋班班长老纪的女儿纪文梅,个子不高,长相秀美,我一眼就看见了。我的活儿简单,准备好试模,等着灌注就行。在等待的时间里,抓住机会,和快要下班的钢筋工纪文梅聊天才是正事。
“老乡,”她的籍贯和我的相邻,是以这样套近乎,“工程马上停工,有啥打算没有?”“回家啊,怎么你不回?”纪文梅熟练得扎着钢丝,头也不抬一下。
“想到上海闯一下,去不?”“你一个人?”
“和你——成双。”后两个字含糊不清。
“我不想去。”说着收拾好工具,和老纪离开了。
“现在的小纪洋气得很,已经是科长夫人了,”文章起首时的对话者,我的老乡暨实习单位的前同事说。其时我已经不再想她了,毕竟肤浅之爱比起女房东的死,不算什么。
住在我对门的女儿在国外留学的材料科女科长姓张,保养好,显年轻。有时在暮色将至时,来了兴致,挽上我的手臂出去走走。我行步小心,很有绅士范,抑制不住因年轻产生的快乐。她挽着我缓缓步上石拱桥。
“会有月,有船——”心内身外满是诗意。这时,我们俩人的女房东挑着一担菜从菜地里来,在对面慢慢显现出来,显得瘦、黑、老,而女儿才刚十八岁。
女儿名叫常青,一次和她在三楼眺望远处的工地,向她极尽想象力地描绘互通式立交桥的模样:“你不久就会见到。而在它背后,不出二十年,一座国际性大都市将完美呈现。”我如此诗情画意,再想不到数天后她和政宇站在同样的位置谈到我,“你口中所谓的小肖——”政宇在给常青未寄出的信中写道。
“我要在不远处开个大饭店。”“可是——”我说,“有一件事想问你,你和你妈妈为什么不能很好地说话呢?非得顶撞、谩骂,像读书那么流利?”
“这算什么呀?我的弟弟不也是这样么?我们这儿的人都这样。”“这在我们北方是不可想象的。”此后没有和她再到楼上看风景。
儿子叫常山,读初中。问他:“你是常山——赵子龙?”他心领神会,摆出挺枪跃马的姿势来。常山喜欢我,临别时请求我给他写信,我也喜欢他,除了他对自己的妈妈不敬这一点。
“苏州吴家桥,离石拱桥不远的一栋三层小楼”,政宇按上述地址半夜突然出现在我的窗外,所幸没有敲错窗。悄无声息地把这个“流浪的生命”放进来,以为第二天会引起一点小轰动。想不到政宇很谦卑、很规矩,像是我的影子,与我亦步亦趋,虽然长得比我高,比我帅。我喊女科长:“张科长,早!”政宇亦喊:“张科长早!”
“小肖,这就是你常提起的好朋友?好啊,在这儿多住几天;小肖不错的,很好。”女科长拿水壶烧水,政宇忙接过来:“我来。”这个以前我倒没有想到做到。
女房东边下楼边喊:“常山,起床上学!常青,起床烧水!”这是我们听到的女房东最豪气的呼喊,记起常青和她爸爸也回来几天了。政宇初次见常青:“穿着牛仔服,扎着马尾巴,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温和敦厚的性情。”
时间不长,常山乒乓下楼来,常青和政宇在烧水声中聊了起来,女房东卖菜了(比往日迟了些),男房东大约还在楼上睡着。单是我想到赶晚上到上海的火车,不由地有些惆怅了。
政宇替我在实习驻地生活,除了工作;而我接受他的建议,到上海奔波。于1993年11月底晚上八点抵达上海火车站,速度之快是我始料未及的;而又于第二天晚上八点游荡在站前广场,准备乘坐次日七点途经苏州的火车。那么这两夜需在站前广场过宿,不过也好,可以借此观察这东方大都市的夜生活了。那时比现在冷多了,需要不断地来回量步到天明。
经过一日两夜的不停奔波,心中积有几箩筐的话要对苏州的政宇说。在小饭馆中,在电车上,在站前广场,只要有空有场地就写下来以作谈资。想不到多年后的今天,翻检出政宇的一封未寄出的给常青的信和与之有关的日记片段,才知道那三十多小时他也马不停蹄,比我忙多了。现在偿试穿插在一起,可能要有趣些。
——我出发赶火车时吴家桥起风了。政宇既无心和我一起去,也没有送送我,使我觉得成立小剧团基本不可能,只是一厢情愿而已。他和常青好上了,顾不上风大,双手插着裤兜散步,在石拱桥那儿面对面跑上,背对背跑下。“我们一同出去散步,后来遇见你妈,搞得很不愉快。”政宇在“给”常青的信中说。
离开上海火车站,乘电车往上海戏剧学院,院长似乎是余秋雨。电车上一位也穿了牛仔服的女孩让人群挤向我这边来,短发,刚还以为是男的。我向外硬撑着,留地方给她靠过来,后背贴着我的前胸。她问:“刚到?”我说:“是啊!”快乐地记起半夜站前广场几个男孩互相依靠着睡了,先前叽叽喳喳的圆脸女孩仰面睡着,仿佛横躺在他们身上,贞洁的被男性的河浮着——
——常青一早到苏州站候车,政宇还以为没有起床,赶早在路旁采了束野菊花,准备送给她。在常山告密后,接着向车站赶。看见常青“像个大人似的坐着”,心中有些悲凉,因无力向常青有所承诺。虽然如此,在“常青热情的注视下”,政宇抛却顾虑,于是两人“私奔”到上海。
上海戏剧学院又小又旧,还不如我的母校。在戏文进修一班,一男生手按后腰,仰着笑,对着黑板上的一段独白,教授模样的在旁作询问状——没见到谢晋和他的恒通明星学校,大约搞错地点了。之后赶到《上海艺术家》编辑部,批阅我的剧本《暴风雨》的乐怡编辑不在,主任接待了我,告诉我不少恒通明星学校信息,算是没有白跑一趟。
——两人住进海林旅馆,进行了卓有成效的谈话,但时间不长,不到二十分钟。谈到了做生意:“我觉得自己也可以,常青大笑起来,说我干不来这个,起码是怀疑。多么大胆直率的girl!然后我找了个借口,逃了出来,悄悄地溜回苏州。”这个没读完《资本论》的北方小伙,对做生意致富突然失去信心,那么可爱的常青也渐渐失去了魅力。
我却以为时间还早,直跑到南京路、外滩,隔了黄浦江遥看东方明珠。后到书店买了几本书,电车也不坐,风火轮般地沿南京路跑向火车站,天上还下着小雨哪!一脚踩在水洼里,喷了走在一边的女士一裙子,自来熟地向她挥挥手:“对不起!”她还笑呢,一点也不生气。
——想不到常青发觉后,立即乘火车也赶回苏州。政宇在一只陶盆里栽下五支月季(在日记里提到的是五支玫瑰),这是常青对他偷跑回来的惩罚。下午,两个人双手插在裤兜,逛遍吴家桥的每一个地方。“仿佛是一只外地狗在庄子里进行公开地宣示——”这句是日记里的原话,日记随着政宇的书信在他疯魔后一起转给了我。
他俩这火车来火车去的,只瞒了我一个。我买到了翌日六点的火车票,又可以在站前广场游荡到天明;省下住宿费,又可以多买几本久久喜爱的书。待从包中掏出本《风雨人生》,发现是外国人写的且太厚又放了回去,重新掏摸,摸出《英儿》,挨着灯光翻起来,翻过几张照片,内容简介里的半句话跃入眼帘:“两人于1993年10月8日突然双双离世”。顾城和妻子死了?那个“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的顾城死了?且就在上个月!我不能相信,也来不及问政宇,就在广场上问起来。问到第三个穿黄夹克的告诉我:远在新西兰激流岛,诗人顾城杀妻后自杀。
——“你母亲是个勤劳善良的具有中国妇女传统美德的农家妇人,在你家居住的日子,我经常观察她的行为,觉得世界上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善良、淳朴,一样的伟大,令人钦佩。还有常山——”未寄出的信是这么写的。不知政宇那天下午在“这么悠着悠着”(日记里的话)的闲逛中有否提到常青的家人,而这样说并不讨喜。巧的是两人又遇见从地里择菜归来的女房东,从石拱桥那头挑担登上来,当完全现身于桥顶时,冷脸铁面的,让本就心地不纯的政宇退缩了。“就在那天晚上,我溜着溜着,就滑溜到苏州火车站,登上夜里12点到南京的火车又逃了。我这是怎么啦?——”
夜里12点!广场上的大钟正把子夜的钟声敲响。但我分明听到“也许/我是被妈妈宠坏的孩子/我任性”(顾城诗作《我是个任性的孩子》)在耳边响起,原来是穿黄夹克小伙直白的诵声,细看来他的眼里噙着泪光,这也是个流浪在外的人,自顾自地手插衣兜踱步而去。也许他在追悔失去的爱情,或者惋惜曾经的诗情画意,更是在思念家里的妈妈。世上有多少男孩被妈妈宠坏,将来幸乎不幸乎找到位母性满满的妻子,如顾城在从上海开往北京的火车上邂逅谢烨——
——回到吴家桥那三层小楼前,我的确看见了一盆月季,特意放在门前水龙头旁,不过不久就枯萎了。“回来后,一直挂念它,那是我第一次栽花;谁知道听志祥讲很快就死掉了。并且你(常青)对它漠不关心!不知施肥、浇水,眼看花儿被活活干死!真叫人生气!”政宇在信末写道。
——政宇在日记中继续写道:“——我总觉着有个大铁皮把我的身躯牢牢地裹着,顽固不化,一千个主意和念头与之相碰,都粉碎气化为无奈、叹息。我的青春,我的才智,我的未竞的,不,未开拓的事业的蓝图呵!”而在未寄出的信的署名是“不能做生意的北方小伙子政宇”。
问了张科长,政宇呢?回说“走了,你不知道?”我吱唔一声,也不在意。政宇一向、未来都这样,或突然驾临,或倏然而去,我之所在不过是他的一个驿站而已。若不是摊在面前的书信与日记,我哪里想得到发生了这么多故事。
我有个起早跑步的习惯,但即使起得例外地早,也只能看见女房东上街卖菜的背影。第二天我起得并不早,放开门看到她在两个房门之间把两筐里的菜分来分去,仿佛一定要使两筐一样的数量、份量。旁边的桌子上放着电水壶。
对门也开了,现出气色很好的张科长,松挽乌发,慵慵懒懒。先和她打了招呼,不见回答也没在意,又抢在我的前面问候了我。张科长去拿水壶。
“不行——”女房东投身抢过水壶紧紧地抱在怀里,“——我的!”“这是为什么呀?给我讲讲,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张科长手搭在她的肩头反过来安慰。她又将水壶放下,弯腰拾起担子挑了就走。张科长向楼上大喊:“常青!常山!你们的妈妈这是怎么啦?”
在上海经商的常青、常山的爸爸回来过几次,我离开苏州时,倒是和他告的别,当时女房东正在苏州城卖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