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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志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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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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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国后裔

“中国是诗的国度。”

“唐诗是中国五七言古今体诗的高峰。”

这是《唐诗鉴赏辞典》序言第一句、第二句。已是不惑之年的我读到这样开宗明义的话,连连称是。忆起不久前在T城街头发生的一幕:

那天,我在街道边看到一个小女孩要泡泡糖吃。

“我要泡泡糖,给我买泡泡糖。”

虽哭喊而无泪,仿佛天下没有比她的要求更正当,要是拒绝就不是个人。

她的妈妈可能也气她这一点,因为她的回答:

“就是不买给你。但是如果你能背出‘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首诗的话——”

“我要泡泡糖,给我买泡泡糖。”一样的哭喊,夹着不耐烦。

一巴掌打下去了。

“我要泡泡糖,给我买泡泡糖,呜——”眼眶有泪。又一巴掌打下去了。

“背啊——‘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我要泡泡糖,给我买泡泡糖。啊——”泪涌欲奔。

第三巴掌跟进——,该是泪眼滂沱了。

我且怜且笑地走开了。小小糖块何以有如此魔力?一块泡泡糖也就一毛、两毛钱,愿望多小!全天下的小孩为了那小小的糖块,挨着家长的呵斥与暴打难以计数。而要想吃到块糖,需背出一首唐诗来——中国家长一向以对唐诗的眷恋而闻名。

小女孩为吃块糖顿足哭喊,我了解糖块在幼小的心灵化开美滋滋的,而如糖块一样的小小唐诗在我及小女孩的母亲等中国父母的心灵里化开就如小时候吃到块糖。

我姓李,据我爷爷听我曾祖父说我该是李白的第四十二世孙,然而他的诗才到我这儿可说是了无痕了。即便是个病痛吧,有代代传,也有隔代传的,但是我父我爷,都是老实的农民,字都不认识几个。诗为何物?只会啪嗒几口旱烟,吞吐不语。

我的“诗国”心结从小时候就种下了,由于时间久远,就像一个尿床的梦。懵懵懂懂中,雪亮的阳光充满草屋、泥墙围成的小小庭院,虚五岁的我摇摆到东南角阴沟之旁尿尿,然后醒来腚底一片潮湿?不是这样的,按我父我爷相互补充的说法,我又蹲下以尿和起稀泥,突然凤鸣龙吟出一首诗来: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一个楞没打。我父看了我爷一眼;我爷回看了我父一眼;爷俩齐放了烟袋,同声让我再来一遍。我愣是一个楞也没打又吟了一遍,不过末尾加了两个字:“吃糖!”竟得如愿以偿。这让我父我爷觉得旱烟倍香,一度以为我是个天才,不过稍稍咂摸其中的味道就不对了。为我生在新社会,就要求我不但要会背,还要会作。我只能背出从家门前小学校听来的唐诗,却一个字也作不出来,这和“诗仙”的后裔也太不相称,我父我爷又相对难眠了。糖块渐少,终一块也无,遂加以哭闹,竟被滚烫的烟锅敲,比以前还狠。

看过了小女孩索要糖块不得被打,怀着对她和自己的怜惜回到家里,句句唐诗涌上心头,不禁扑到床上连连翻滚,口中一字一字如老蚌吐珠:

江碧鸟逾白,

山青花欲燃。

今春看又过,

何日是归年?

五岁的小儿“咯咯”地拍手笑在一旁,正是读诵唐诗的年龄。我揽过他来,教他;他挣扎,许给糖吃,寓教于乐,奈何还是跑了;小儿不喜背唐诗,糖块对他也失去了诱惑力;老李家属实一代不如一代;上述那样的《绝句》我能作出半句来也好啊!

数千年的文明史不止二十五史,更是代代赓续的诗史,历代诗人的后裔岂不就有你和我?我少年时怀有山林野地可作诗,最不济也可以遇见隐者和诗人;所以在这不惑之年,一举辞掉原有的体面工作,转行地质勘测;在深山野林边工作边寻找灵感和同道。行将退休之年,当地有名的南山风景区要开发升级,我有幸成为勘测组一员。

南山人烟袅袅,不久就见三两户人家,房屋墙上都有个“迁”字。问镇上的项目联络员许干部,一般是圆圈里个“拆”,这里为何别出个“迁”字?许干部说迁比拆好做工作。一想确是如此,想不到如此僻静处,人文竟不弱,果然礼自野出?许说里面有一半是当代隐士呢!然其中的假隐士又何止一半?

阴历二月的一天下午,太阳下到了山外,山里寒意渐浓。突然从“迁”字一间房里传来小女孩的诵诗声: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跟着一个冷冷的女声:“再背。”“这首《咏鹅》背得很流利啊!何须再背?”许干部给我释惑道,女子为高中毕业,是个小有名气的女词人,和分居城里的丈夫育有一女小诗,四岁;女子读书作文、操持家务间隙,常教小诗背诵唐诗,且要求很高。我的眼前即刻闪现出一位“日暮倚修竹”的丽人,说不定是新时代的孟母或欧母呢!

“砰”地一声传出,女孩“哇”地半声——“不许哭!”这就过份了!许踏声而入,我随后。半为石砌半是红砖的房子墙壁上,挂满了女词人词作:《满江红·夜话》、《木兰花令·有寄》、《枉凝眉·美人吟》……一角,是山村常见的锅灶,旁立一个面色萎黄的女孩低首,眼向来人的脚上瞄。许对拿了把铁勺子的女词人高声道:“不许打孩子,为背首唐诗至于吗?何况孩子背得很流利。”女词人不以为然:“流利不算什么,一点感情也没有。”我摸出了为防低血糖常备的糖块:“打骂之下还有孩子吗?譬如这《咏鹅》,天真无忧的孩子来背自然就有了。”孩子看着不敢要,等着母亲允许。

“小诗,你看哈。这方方正正的小糖块,是不是和五、七言绝句、律诗好有一比呢?爷爷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最爱这糖块和背唐诗。”我把糖块放在桌上,小诗的头顶天灵处已经凹下去了,许干部:“你是不是常顺手敲那儿?不能再敲了,会出人命的。”天色将晚,我和许前后离开了。

待进入山坳处,几丛翠竹摇曳。回望山梁,许在向我挥手。我正欲应答时,一声女人的惨叫传来:“救命啊!救救——”预感被证实了,未免太快。原来在许告别后,女词人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让小诗再背一次:

鹅,鹅,鹅,

曲颈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小诗这次背错了一个字!女词人大怒,“顺手”又给了她一下子。小诗的天灵啊就漏了。

数天后,勘测结束,我也到了退休的时候。山下的小镇落了会早雨,刚刚好湿透了街上的微尘。今日立春,许来送我。问起小诗,他摇摇头,说起来是多么灵秀的孩子。那几块糖现在还躺在桌子上。我痛心道:“近闻江南一母亲因幼女不能流利背出《静夜思》,一样敲打头部致其死亡。据说该母亲常因女儿背唐诗不力打骂她。我闻之已是无力惊诧了。

“糖块开了我们的味蕾,唐诗开了我们的心花,外国有什么?只有英国诗人菲茨杰拉德译的《鲁拜集》吧,怎么和唐诗的浩瀚比?每当我们的目光投向历史的长河时,恨不能将先祖的辉煌尽皆复兴,但是可能吗?

“父母的遗憾,寄望子女来实现,不免拔苗助长,手段简单粗暴。然时代不同,尤其日新月异的现在,往往被忽略,做了劳而无功的事,甚至导致追悔莫及的悲剧。

“上述的眼见传闻诚然是悲剧,却并不妨碍学校、家庭对唐诗的教育传承。

“L.A.贝克有言,热爱诗歌(窃以为主要是唐诗)是中国人与生俱来的品质。

“我们自童年而来,其回忆的美好不仅因有糖块,还有唐诗;也该带着对唐诗的眷恋离开人世,在没有足以替代唐诗的‘糖块’出现之前。”

许干部似有所触动,他局促起来,张口欲语。我意犹未尽,突然出口吟道:

天街小雨润如酥,

草色遥看近却无。

许看着我发呆,这样一字不易的“口占”许是他第一次见。他说我刚才的神情就是在当场作诗!我停住了续作,满面羞愧。“许呵!刚刚我完全沉浸在诗句的诗情画意里,所以脱口而出。而且是从我的天性、基因中蹦出来,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的原创呢!或许市面上有些明目张胆的抄袭反而不算是抄袭,不过是吃亏在迟出生一千多年。”

许叹道:“不疯魔不成活!”

“嘘!别说话,又来了!这一次应该是我的了吧:

早春就几天,

清晨新和鲜,

雾气湿人衣,

杨柳着新芽。

一条黑色路,

开车开了窗,

骑车推着走,

行者停住脚。

第一节有两个字重了,第二节重的字更多了,这是忌讳的。需要改,大改。但是诗意如何?”

许手捋道旁的垂柳低声说:“我不知道呢!但是你知道吗?只有这几天的嫩柳芽才可以下锅炒着吃。”接着许的脸莫名红了:“我不能确定——刚才我和你产生了一样的感觉:当我手捋柳丝时,从心底里也蹦出了一句诗,一瞬间也以为是自己的,但其实是句有名的唐诗。现在我受你的热情与才华的感染,想邀请你去我的宿舍,那里有几袋子诗作手稿,静候品鉴。以前我多次欲邀总不好意思,现在你要走,就更不合适了——”

“没关系没关系!迟上几天几月又何妨?你咋不早说呢?!”我夺路在前向许的驻地走,犹自侃侃而谈:“我幼时背唐诗是自发的。从少年、青年到现在,尝试写出一首、一句诗来而不能够。近来新体诗、旧体诗在各大媒介上如泉涌,且绝大多数是老诗人,可见隐藏多年的情怀井喷了。尽可待一位或数位领袖群伦的大诗人立在潮头。而历代有名诗人的后裔中,是否有仗着先祖的荫庇,写出追摹乃祖的诗作呢?”

我复回返把住许的手臂拖着走:“许呵!你在这山里小镇工作二十余年,说不定是第二个‘大刘',不第一个‘大许'呢。我枉为诗仙的后裔,惭愧至今做不出一句先祖那样的诗来。但我有种预感,我的预感向来是不错的:你姓许,我的先祖的岳家正是姓许,我的姥姥也姓许呢!哈哈!我们竟是这么有缘!”

注:1、《唐诗鉴赏辞典》,指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版。

2、L·A·贝克,指亚当斯·贝克,英国外交官,后入斯里兰卡籍。

3、大刘,指刘慈欣,著名科幻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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