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又一次失业了。第二天他习惯性地骑着非标电动车来到城市广场4K高清大屏下,重温二十三年前的那一幕,当时的电子屏幕要落后现在好几代。那个年代常见到孩子要吃糖妈妈就不给,围了一大群人悠然地观看的情景,不过一般是下午散学时。围观人群中的苏明,直到人群散了才注意到上方的电子屏幕直播好莱坞大片般的灾难新闻。
那年那天的苏明于昨天第一次失去了工作,早上像一般小说或故事编排的那样,按时骑车出来“上班”。当他来到广场电子屏幕下,再无动力驱使向前一步,便观看起整点新闻来。屏幕上的外国人惊慌地奔跑,城市上空浓烟滚滚——
一辆单车发出刺耳的声音停在他的身旁,年轻的妈妈高挽发髻,显得精干利索;从后座自行跳下来的女儿也不逊色,一屁股坐到地上要"大大“。此时上学时间过了,上班时间也过了。苏明满怀兴致地抱胸旁观。送孩子到附近小学幼儿园的爷奶爸妈也多回去了,此时围观上来的是最悠闲的。上午上学路上赖着不上学的小孩是不多见的,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看妈妈咬牙的样子,在家里定然交手几个回合了,估计还有可能是昨天的旧账呢!“昨天——”苏明心里有些酸:小孩子,别学我哦,我以前爱逃学,又不安心上班;现在到广场来打秋风。
“我要‘大大',给我买‘大大'。”小女孩摇头拽屁股把围观的人觑了几个来回,不停地嚷嚷。
看热闹的人在哪一个城市都不缺,而小女孩的口口声声又让人发笑,虽然有人也猜到要的是什么,包括苏明,但大家都往好笑的那一面想。又有人从屏幕两旁的店铺里走出来,还有骑车和步行的市民。内中有个混混样的小青年笑嘻嘻地:“大大也能买吗,那可不好买哟!”女孩虽哭喊而无泪,仿佛天下没有比她的要求更正当,要是拒绝就不是个人。妈妈气她不听话,让她难堪,冷冷地回答:
“就是不买给你。但是如果你能背出‘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首诗的话——”
“我要‘大大',给我买‘大大'。”一样的哭喊,夹着不耐烦。
一巴掌打下去了,嘘声终于响起来。一位大叔打圆场:“买给她吧,又值不了几个钱!”
“‘白日'什么?”人群中有个骑三轮车的小眼睛老头发声,让一些人更往歪处想了。大家兴致勃勃,面带笑容。
“我要‘大大',给我买‘大大'。呜——”眼眶有泪。又一巴掌下去。在巴掌噼啪下,已经聚拢了小学校一个班级那么多人。
“背啊——‘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围观的人大笑,只差起哄了。为小女孩拗着性子哭喊,为年轻的妈妈更上一层的固执。
“我要‘大大',给我买‘大大'。啊——”泪涌欲奔。
第三巴掌跟进——该是泪眼滂沱。这时一个童声突然响起:“《登鹳雀楼》唐王之涣——”来自封闭三轮车厢,“爷爷!你也背!”小眼睛老头立即听命。渐渐地苍老的、沙哑的、拖音的、走调的各种声音凑合着响起来;有了乐观情绪垫底,大家诵诗诵得忘情,纷纷回到仰脸而歌的小学课堂,盖过了小女孩的哭喊声。短短二十八字,字浅意深;渐渐雄浑激越,颇有交响乐的气势;这样的咏叹竟不次于任何教堂的赞美诗;大家的心境随着诵诗声在半空中,在遥远的地方与诗人的心境齐平了;小女孩不觉加入进来;大人们不约而同止声,只剩下两个孩子的童声:
白日依山尽,
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
更上一层楼。
年轻的妈妈托着一盒“大大”泡泡糖出现在人群中,每人笑纳一块;苏明得了糖块的感受和别人不一样,她多像姐姐或者嫂子;他眼眶红了,连说谢谢,使得她多看了他一眼;小女孩大急,撇嘴要哭了;口中的“唐诗”又不能停,和车厢中的童声赛背诗呢。这使苏明想起“热锅上的小蚂蚁”来。
人们神色庄重地领受着“老师”的奖赏,轻巧地除去糖衣,以各种夸张的口型大嚼,之后吹着泡泡逐渐散去。从三轮车厢的布帘后伸出一只深度烫伤的手腕向小女孩挥手告别。
妈妈把糖衣一一收回在盒子里,最后连盒子整送给小女孩,她在盒子里翻找,翕动着鼻翼,又要哭了。
苏明把糖块托在手心,正是候着小女孩,他再也听不得她一声的啼哭了;不过她很快找到了深埋着的那块,向苏明骄傲地亮一下,突然一笑囫囵吞了;却又在苏明的关切下,小巧的舌头向外推出了糖衣,自得地吹出“大大”的泡泡。妈妈点着她的鼻子:“小哥哥刚才向你告别呢,你只知道吃。”“那不是小哥哥。”小女孩嘟囔着,跟在妈妈的身后走。显然她的妈妈对孩子上午的旷课已然释怀。
此时,大屏幕里双子塔楼相继坍塌下来……这一幕深深地刻在苏明的脑海里,促使苏明后来一直关注所谓的国际新闻、中美关系——正像读者要笑话的,苏明一直也就是个默默的底层人。今天他想破脑袋地奇怪“更上一层楼”的这首诗当时有何魔力吸引了自己全部的注意力,以致对人群上方的“灾难大片”充耳不闻;现在他清醒地记起围观人群的合诵及之后两个童声的斗赛几乎要唤起他深藏的“洪荒之力”时,何以又让双子塔楼的倒塌砸懵了呢?
当时电子屏幕下的一幕不就是一则超长的“大大”泡泡糖广告片吗?可惜后来自己光顾吹着泡泡看大片了;如果将之搬到屏幕上每天播放,播放到今天,并一直播放下去,那么——那么一声“大大”也还是要用钱买的。苏明想着,独自一人离开了广场,离开了这个他呆了近三十年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