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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志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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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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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故乡

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

——杜甫

自城边搬回城中心,住着复式洋房,南北通透。阁楼上一半儿都是书,夫复何求?又有电视、电脑、手机调剂,在家里上下三层楼把身体也锻炼了。也不挑吃:下面条,卧个蛋,或者煲个豆子饭。贤妻娇女进进出出,当整日宅家的我不存在一样。

但是到了户外,我又不想回家了。到处是公园、广场。蜿蜒通幽的小径树木遮阴蔽日,堆高挖低的绿地池塘如自然生成。长短椅子想有就有,可坐可躺。各机关单位拆了围墙,往日的公家庭院向广大市民开放。比如我们小区旁的这家,有篮球场,以及将单位建筑圈起来的散步小道。

S城座落于L湖下,各个方向伸出去的都是路,景致与建筑向四面八方铺开。建市初,以为街道设得太宽,如今到处都是车,当初自己的格局小了。主政者亦有感于此,后来敢想敢做,手笔狂放。

条条大路通S城,S城放射出的触手,在每一片土地上生根开花。我骑个小电车溜达往返,服务区、驿站、警务室分置各处,即可随意小憩,寻得帮助。我不如提前退休,趁新鲜逛个够,免得十年后折旧。说笑了,这不比欧美,在这边的街道、建筑、绿植每天都是新的。开个车坐个车逛逛看风景,顺便把事办了。

S城变大了,如今国家文明城市、园林城市、卫生城市实至名归。真心喜欢S城,都来玩啊!有人说所见有些不自然。那乡村自然吧。乡村现在漂亮如照片,往日的民居不多见了。在车上可见河水如碧,不见有岸,绿草茵茵、亭台俨然。慢慢就习惯了,也自然了。

当S城第一座现代化高架桥从集团公司大楼旁弧向北走不见尽头时,我还是没有想到,故乡的北荡大斜尖,让一座高速公路大桥洞穿过去,占了一半土地还多。待我站在桥下,已失去了将来退休后结庐隐居之地。身在S城,却常瞻望故乡,且于云中雾里逐渐看不分明了。

我的生于斯长于斯且以为将归老于斯的故乡,在S城的东方,最边远之处,远梢末节,主政者口里的最后一公里未开发的地方。祖父死于那里,父亲死于那里,外祖父在那里带队闹过革命。那里每年稻花飘香、麦香阵阵,又有油菜花点缀其间。是的,不期而至的这桥、那桥,或在眼皮下,或刺穿绿色长廊尽头的白光时,才明白变革是工作、成家以来不变的主题,自此故乡也走向变途,走向现代化,终将不可复现。

因此我每年有两三次离家,出了S城,穿过诸多旅游点度假区,去往我的故乡;或自异地返城,略有靠近,总要回乡看看。有一天傍晚,我和妻女自女儿工作的邻县小镇过故乡。导航走里路,一不在意,车前一片麦地。倒回走,回到十字路口,路是三米来宽的水泥路。依了导航前进,不及百米绝叫:“前方一百米调头。”目力所见,前方百米无地回头,妻倒回十字路口,此时夕阳西下,四周是一望无垠的麦田,没有人家,高树也没有几株,只有第一次领工资的女儿兴致颇高:“能出去,能出去!”反而让我俩的心不断下沉。换一个方向依然是绝叫:“前方一百米调头。”得,我在故乡的边上迷了路。

突然意识到又一次陷进来了!上一次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发大水时稻苗栽下去不足五天,崇河这边和那边荡区两片大水。我当时十岁光景,受了堂哥的啜弄,替他在那边的大水上(即当前所在地)牧鹅!水堪齐腰,鹅们在嬉戏撒欢,不像现在家养鹅不敢下门前的水塘,只在家院里盆中洗澡。堂哥站在高地像个将军,指挥我趟到东来凫到西,泥里的麦茬扎脚,水面上稻苗死尸般的或撞腰或顶在头上,还有老鼠、蛙、蛇们的尸体漂来荡去——这难忘的一幕,至今使我难以释怀。

暮色降临,麦子在向上拔高,无数黑色的小虫子在麦芒尖乱舞,比群鸦翻飞的麦田更使人心慌。女司机倒车,已带哭腔,我止住她(若滑入麦地,恐成麦圈制造者),登上车顶,举目四望,但见一条银灰色巨龙冲过一道绿色屏障,在广袤的荡区里金色的麦田上舞动。我知道那屏障里有崇河水涌动,十字路口有条路通向巨龙与屏障交叉之处。

然后,不管导航“前方掉头”的绝叫径直驶向穿越了我的未来归隐之地的高速公路辅道。一驶将过,我瞥见崇河水宽了,这是麦子黄的时候,乡亲们在自家田头培育了数块秧田,用于灌溉的河水上涨,丰收的喜悦里埋下了希望的种子。我和女儿的对话在持续。我言:“我的故乡不存在了。当这条路这座桥凌驾到这里的时候。”女儿说:“可是上游(与人工运河平行)和下游(通向飞机场)都各有一条等规模的道路,三年前就有的,为什么是现在啊?”我回答:“那可能导致了别人的故乡不存在了。所谓变革没有到自己的头上,一般当做不存在的。”

女儿见了奶奶,报告了初次工作的感受,奉上了数百元的红包,告别时还给个香香的拥抱,把奶奶的脸乐成朵九月菊。旁边是奶奶养活的小白狗,蹦跳作揖得了许多的零食。

适逢“五一”假日,妻女回城,我留下度假。

第二天一早,欲到东邻串门不得:一二三家人均在城里,唯余三座老屋久无人居,均是堂屋、前屋、锅屋、偏屋、院墙齐整人家。站在淡蓝色漆剥落殆尽的门前,屋主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每房宅基半亩,横竖成行的十年左右树龄的白杨,院落周围泥土疏松,偶尔落下流浪猫狗的脚印,显然人迹罕至。里面是空无一物还是主人有事暂时离开,随时会回来的样子?

面向东方,记起每次回来有到崇河岸上看日出的习惯。如今观日处恰是与凌空飞来的高速公路交叉点,今日日出是否与往日有所不同?

走过母亲常常侍弄的菜园子,便是家门前的水塘。少时碧水扬波,现在看来就一个小水沟。但也有源头,是L湖的一个支流。沟里的水流过村里街面下的暗沟,向东汇入中支沟,笔直地流向崇河。中支沟南岸是条宽约八米长约千米的砂石路,母亲和乡邻们送肥收获的生产通道。路南是条灌溉渠,和门前水沟的源头相同。沟边渠旁路基上栽着四排白杨树,时值春夏之交,风吹雨润,千米绿色长廊成矣。

走到长廊约一半的位置东西两头望:西起小街空空是白光,东尽崇河也空空如白光;西头是我的出生地,东首是我年少时玩耍的尽头。那时母亲走路一阵风,总在前面不远处等我,喊我:“小五儿,快跑!”紧跑数十步,小手递在大手中,再跟跑一段,路有辙,凹凸不平,像是荡秋千。我们从白光中来,又向那白光中去,像是在走天路。

不远处一只肚腹饱满、乳房鼓胀的胡羊,它温和、沉默地站立路旁,长长的脸,头上两只圆角,像西方神话里的牧神潘。兀地从它身后跳出一只小白犬,和母亲养活的小白一样,长耳朵,奔行时尾巴直竖如旗帜。小白兴奋不已,一扑二咬三抖擞。它不为所动,只以慈祥的面目对之。小白又“昂”地一声扑到脚下,它动了动蹄子,聊赶蝇虫而已。它每每向我凝望,小白也每每看我一眼,就要对它狂躁一下。我们仨沐浴在晨光里,一会儿进来一个小女孩,抱走了小白,又来一小男孩,牵走了胡羊,接着三三两两的乡亲过来又走了。这一切好像与世隔绝一样。

往日的日出是这样:

崇河岸边,那一个灰色的长龙对岸是第一道绿色屏障,有蓬草而无杂树;后面为第二道,远远的,为广袤的荡区里有十年以上树龄的白杨树,观日出出其后。我伫立的位置正对第二屏障前一棵冠如芭蕉的杨树,面前是此岸的带有锈蚀斑斑的铁栏杆的闸头石,高过头顶。二者仿佛天造地设,待到那轮红日破晓而出,竟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脚下小径如线,两旁栽满种种红薯、黄豆、红豆、南瓜——这些母亲无一不栽种过的作物。东方天际飞起一片腮红,太阳跃出了地平线,蛙跳出屏障,躲在芭蕉形树冠之后。两道屏障间起了薄雾,而于薄雾中的芭蕉形树冠里的红日,如一只血红的巨目,使树冠像刑天大神,巨目之所在虽不在肚脐,但观感之强烈丝毫不受影响。随着他在树冠里向上跃动,仿佛刑天大神在迷雾中迈开了脚步,径直向我走来。

在我移形换位,从铁栏杆的间隙望去,荡区上的红太阳无遮无拦,吊在低空里,下面便是湮灭了尸骸、血泊,沉埋了兵戈铁甲的漫漫黄沙的古战场(承载着五千年文明史的土地,何处不是古战场呢?)啊!如今的金色麦田不久前还是外祖父和他的战友们驰骋的沙场。

今日清晨我站在离高速公路桥不远处,与以往的观日点不会相差半步。桥上多时无车,似与原生态融为一体。今日之日出略去了上述的情景,从桥栏处显现时,极具现代化的大工程上的日出景观还是让我叫出了声。日头升高,霞光万道,一座天日与人工合成的金色斜拉桥出世了。

回望长廊内外雾气缭绕,而面前的光越来越强烈,一轮红日已升起在东方!崇河虽不宽,但东岸以东是比西岸以西更低洼、辽阔的麦地,即昨日一家三口迷途之处。

我在灰色巨龙与绿色屏障交叉之处,彻底打消了退休以后在此结庐而居的念头。若逢大雨天,车行高桥上的人们啊,有目光锐利的,当可见到桥下荡区里有位少年奔波赶鹅的景象吧。

待我背着太阳走回去,朝阳打在后背上。右面是北荡,左面是南荡,北荡的大斜尖有我大哥的地,南荡有我大哥的地,大哥承继了全家的土地。

何处无日出,每天都有太阳升起,敲打我的惰性,思想之狭隘与情感的卑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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