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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阳光,最能让人体会到火的炙热与刚烈。
太阳像是一盏炙热的射灯,悬挂在舞台正中央,明亮夺目。而平静的西湖就是那个巨大的舞台,从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凄艳绝美爱情,到岳飞与于谦的英雄壮怀激烈……在历史与现实的交错中,上演着一出出真实与梦幻、正义与邪恶的剧目。站在杭州西子湖畔的荔枝峰下,面对碧波荡漾的西湖,遥望山水交融的画面,350多年前张苍水说过的那句“好山色”,在我耳畔骤然响起。
踏着满地明晃晃的阳光,从车水马龙的南山路,拐进一条不足三百米的小径。穿过石牌坊,一条笔直的神道,通往荔枝峰下的墓地。轻风微拂,绿荫垂挂,墓道的尽头,即是世界的另一头——安静、肃穆,逝于1664年的勇敢将军张苍水正长眠于此。荔枝峰,一个非常甜美的名字,即便是杭州本地人,也很少有人知道这个陌生的地名。荔枝峰正对西湖,它是南屏山群峰间形如荔枝的一个小山丘,而现在人们又赋予它一个家喻户晓的名称——太子湾。350多年前,后人遵照张苍水的遗愿,将其安葬在荔枝峰下。而今,时光荏苒,英雄静静护卫着他念念不忘的这片“好山色”,也让这座世人不太知晓的山丘多了一份悲壮。
墓道两侧灌木簇拥,被风一吹“沙沙”作响,之间肃立着的石雕翁仲及瑞兽造像,静静沉默在时光中,陪伴着长眠于此的英雄。这一刻,历史与现实对接的地理距离是这样的短,墓道虽不深远,却掩埋了大明王朝276年最后的悲壮,英雄以“坐而受刃”的方式,为他所效忠的大明王朝画上了一个悲凉句号。拜谒古人,有时我们更期待墓道极其漫长些,这样可以边走边思,将自己冷却下来,安静下来,去深切感受黄土之下,长眠于此的将军的铁血沸腾。
明清易代,海立山奔,血与火写下了中国一页不堪卒读的痛史。
357年前的九月初七,同样也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炙热的阳光映衬着英雄的刚烈,满城已经飘荡起了期待已久的桂香。杭州解放路官巷口,对了,那时应该称它为“弼教坊”。一大早,几顶竹轿在众多清廷兵勇警戒簇拥下匆匆而来。一位头戴方巾,身穿葛衣,高颧骨,长髯须的汉子,披镣戴铐、神情自若地下得轿来。这时弼教坊刑场四周,早已是素衣素服白茫茫一片,这些都是自发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群众,他们携带着糕点水酒,香烛黄纸,专程来送别一位未曾谋面却内心十分崇敬的英雄。中年汉子目光炯炯,拱手拜别父老乡亲。
弼教坊,现为杭州解放路官巷口,宋时为官巷,明时为检署,到了大清这里就成了杀害反清志士的刑场。而如今,这一切早已淹没在花花绿绿的闹市之中,已成为人们耳熟能详的一个闹市街区。旧衙不存,遗址难觅。但提及这个地名,与之相牵系着的血腥记忆,不管隔了多少年,隔了多少代,其见证中国民族气节和文人血性的那段历史,总令人为之潸然泪下,又为之激动振奋。
阳光明晃晃地照在刑场上,只见中年男子仰首挺胸,大义凛然,面无惧色。当监刑官问他还有什么遗言时,中年男子随口吟出一首《绝命诗》:“我年适五九(指45岁),复逢九月七。大厦已不支,成仁万事毕。”监刑官宣读完杀无赦的敕令,准备行刑,中年男子拒绝下跪,目光如炬。他深深嗅了一口飘来的甜甜桂香,举目望了望温润延绵的吴山,叹息道:“大好江山,可惜沦于腥膻!”然后,回过头,拂了拂衣上的灰尘,缓缓坐在椅子上……随着阴森森明晃晃的刀光闪过,英雄取义成仁。随之,那个早已被历史车轮碾碎的王朝也消失在一阵秋风里,一切灰飞烟灭。
这等死法,无论对于东方人还是西方人,无论文化背景有多么迥异,都充满了惴惴不安和传奇色彩。惴惴不安是源于对死亡本能的恐惧,但为什么这个人敢于这样去死?这应该又属于一种传奇。我相信,这一幕不仅可以写入传世的汗青,更可以写在杭州这片经历过荣辱的湖山之上。中年男子便是最后的反清志士张苍水,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四十五岁。张苍水的壮举,让清廷监刑官也为之敬重,在他就地正法后,监刑官见他的侍从杨冠玉年幼,有心为其开脱,杨冠玉却断然拒绝道:“张公为国,死于忠;我愿为张公,死于义。要杀便杀,不必多言。”言罢,跪在张苍水面前引颈受刑。人群哭声四起,天空昼晦骤雨,监刑官相顾失色……而在三天之前,张苍水的夫人和儿子早已在镇江遇难,张苍水至死都不知道这个消息。
这一年,按照历史纪元是大清康熙三年,同时,也是大明遗民最后一次使用明永历十八年的称谓。数年后,一个没有留下名字的史家,一字一字写下了:“煌言(张苍水)死而明亡。”
一个消失在秋风中的朝代,从它被大清替代起,整整残喘了近20年,而张苍水就是这最后20年的孤胆英雄,他用自己的忠诚和热血,为大明画上了一个坚毅而悲怆的句号。
2
浙江鄞县(今宁波市鄞州区),历史悠久,是张苍水的故乡。
“鄞”,因远古时有堇山而得名。随着时间推移,堇山周围人口聚居渐多,遂在“堇”旁加“邑”(阝)为“鄞”。顾祖禹《读史方舆论纪要》称:“夏时有堇子国,以赤堇山为名……加邑为鄞”。古老鄞县,人杰地灵,早在400多年前,在这里就有取“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之义,建成了我国现存历史最悠久的私家藏书楼“天一阁”,这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三大家族图书馆之一。正是沐浴着醇厚的书香,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六月九日,南明儒将、诗人、一心想挽救那个朝代民族英雄张苍水便出生在浙江宁波府鄞县的一个官僚家庭。
张苍水,名煌言,字玄箸。他的父亲张圭章,是天启四年(1624年)的举人,曾任山西盐运司判官,官至刑部员外郎。对于张苍水来讲,应该说是含着金钥匙来到人世间,书香门第,官宦之家,生活尽可无忧无虑。张苍水十二岁时母亲赵氏病卒,他就一直跟随在父亲身边,深受父亲影响,他专心读书,扛鼎击剑不息。作为一名能文能武、常感愤国事的知识分子,张苍水少年时就胸怀大志,为人慷慨并且喜爱讨论兵法之道。
崇祯九年(1636年)二月,鄞县县试考场上,一位16岁的白衣少年惊艳全场。只见他拉弓搭箭,接连三箭,箭箭中靶,考官大吃一惊。自古英雄出少年,这便是少年张苍水。有史料曾这样记载:“张苍水挽强弓,抽矢三发三中,皆贯革,意气闲暇,令学使者大奇。”张苍水最终因文武双全考取秀才第一名,如果没有战争,他也许会和现在的少年一样,可以安安静静地过着每一个春夏秋冬;如果没有战争,他也许会和王朝先前那些王宫贵胄一样,仕途一帆风顺,但是国破家亡的现实,还是无情地把他推向了风口浪尖。
崇祯十五年(1642年),李自成的大军已经遍地开花,大明王朝摇摇欲坠,朝廷开始重视培养文武兼备人材。22岁张苍水在考试时,朝廷“以兵事急”,令考生“兼试射”,而他依旧是“三发皆中”,使在场者十分惊服。加之他平日留心时局,“慷慨好论兵事”,一举成名,高中举人。
张苍水在考场之上竞技搏杀时,大明王朝正经历着一场史无前例的内忧外患:山海关外,清军铁骑虎视眈眈;放眼中原,砍杀声也越来越惊天动地。公元1643年,李自成在襄阳成立新顺政权,自称“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建大顺国,称大顺王。满洲贵族的军队一刻也没有停歇,次年在明将吴三桂的带引下,大举进入山海关,击败李自成,攻占京师(今北京)。聆听着满族军队由远而近的踏踏铁蹄声,34岁的崇祯皇帝朱由检(1611-1644)命后宫嫔妃全部自杀,亲手砍杀了自己的两位女儿后,于煤山自缢而死,统治中国277年的大明王朝就此灭亡。李自成建立的大顺国,却是从一开始就不顺,虽然攻克了北京,推翻明王朝,但是刚刚建立一年之久的大顺政权,也以李自成湖北通山战死而草草画上了一个句号。
满洲贵族登上历史舞台,开始成为中国的统治者,八旗子弟挥师一路南下,接连叩开江南数座城池。南京失陷,清廷以“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相威胁,更加激起人民的反对。清军攻破嘉定后,先后三次对城中平民进行大屠杀,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嘉定三屠”事件。
1645年,面对支离破碎的故土山河和流离失所的乡亲,张苍水拒绝参加清朝的进士考试,他悄悄回到故乡,与自己的父亲、妻子作最后告别。
故园内,夜已经很深了,幽幽烛光映衬之下,张苍水与已有身孕的妻子董氏深情对望,他对妻子说:“驱除鞑虏,匹夫有责,这是每一个大明男儿的责任。”妻子董氏又怎能不懂自己的夫君呢,她知道,她深爱的这个人也深爱着她和这个家,只是丈夫心里还装着一个更大的“家”。董氏拍拍肚子回应道:“家里有我,我和孩子等着你。”离家之前,张苍水再次郑重地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儿今将追随鲁王而去,不能在家侍奉您老人家,望父亲自己保重,等儿打退清兵,再来尽孝。”就这样,张苍水弃笔从戎,先是投奔正在府城城隍庙率众集会的刑部员外郎钱肃乐,集师举义,后又共同拥立朱以海为监国。之后,清军铁骑南下,攻破杭州,张苍水与张名振等扈从鲁王朱以海入驻定海,在东南沿海一带继续反清复明大业。
清朝,作为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以驻守山海关的明将吴三桂降清、多尔衮率领清兵入关为标志,统治者爱新觉罗氏逐步平定大顺、大西等政权,建立起全国性政权。尽管满清铁骑早已踏遍中原,跨过长江,但张苍水和他的义军犹如明朝最后一缕幽魂,在东南沿海徘徊,始终成为清廷的一个噩梦,如针在眼,如芒在背。
公元1652年至1658年,张苍水先后多次挥师北伐,四入长江、三下闽海,两遇海难,仍百折不挠,“义帜纵横二十年”,苦苦支撑着南明政权,试图恢复中原,被世人称为“怒海雄狮”“海上苏武”。公元1659年,决定大明王朝最后命运的一场大战在长江之上展开,兵部尚书张苍水会合延平王郑成功,十万大军顺江而上,连克四府三州二十四县,兵锋直抵南京城下。大军所向披靡,半壁江山为之震动,眼看复明即将大功告成,岂料天运难测,成败转瞬。郑成功因轻敌突遭偷袭,大营顷刻崩溃,张苍水孤掌难鸣,兵溃于铜陵。张苍水孤身一人突出重围,颠沛两千余里,九死一生,回到浙东沿海,重召散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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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661年至1663年,抗清形势急转直下,永历帝朱由榔被吴三桂绞死于云南,年仅39岁的郑成功病逝于台湾,张苍水所拥戴的鲁王朱以海也在金门病逝。国脉已断,复明大业几如灰烬。
海中孤山,浊涛放悲。张苍水听到鲁王病故的消息后,悲痛欲绝,眼看着抗清斗争大势已去,他不愿意牵连更多的人,所有苦难自己一人承受。于是,张苍水解散义军,遂携罗纶和几名部属,驾一叶小舟,登上了南田岛(今浙江象山县南)附近荒僻的花岙岛隐居。花岙岛“悬澳在海中,荒瘠无人烟,南汊港通舟,北倚山,人不能上,煌言(张苍水)结茅而处”,这是史料对张苍水在岛上生活的一段记载。
僵卧孤岛不自哀,铁马冰河入梦来。
张苍水在苍茫东海之上,坚守着脚下大明最后一块疆土。尽管浊浪排空,荒岛孤悬,但他仍然旧朝正朔,故国衣冠,仍然睥睨大清王朝,决战到底。荒岛谋生,补给成了最大问题,每次都要派人化装偷偷出岛采购,这一切看似十分隐蔽,但还是因为叛徒出卖,暴露了行踪。清军提督张杰探知张苍水藏身海岛的消息后,就命人在舟山普陀、朱家尖一带设下埋伏,最终截获了张苍水的补给船,当即连夜赶往花岙岛。康熙三年(1664年)七月十七日,在茫茫夜色掩盖下,一场灾难幽灵般即将降临,一队清兵乘着购粮船悄悄靠近张苍水藏身的荒岛,登岛突袭,张苍水还未来得及突围,便与部属罗子木、侍僮杨冠玉等人被捕,大明王朝最后的一寸土地,也在那个晦暗的黎明被清军占领。
提督张杰为了抓捕张苍水可谓是煞费苦心,张苍水被押往宁波,张杰在衙署里客客气气地“接见”了他。张杰对张苍水说道:“我等你等得很久了”。张苍水神色从容回答道:“父死不能葬,国亡不能救,死有余罪。今日之事,速死而已!”张杰当然不会让他的对手张苍水就这样痛痛快快地死掉,在他看来,张苍水还有很多的利用价值,张杰所效忠的清廷也梦想着大明王朝最后一张“王牌”能为他们所用。张杰摆下丰盛酒宴,并以高官厚禄再三诱降张苍水,但张苍水不为所动。最后,气急败坏的张杰只得将张苍水押往杭州。
“苏武,留胡节不辱……心存汉社稷,旄落犹未还。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押解杭州途中,数千名百姓挥泪送别,押运舟行至钱塘江之上,一名清兵看守半夜里为张苍水唱起了《苏武牧羊》曲,旋律苍凉而悠长,那是一名异域军人对真正值得尊敬的对手发自内心的崇敬,他用《苏武牧羊》曲比拟张苍水于沧海之间举义20年的壮举,以此表达敬佩张苍水坚守气节的心声。镣铐只能禁锢住张苍水的血肉之躯,却无法禁锢住他那颗钢铁般的灵魂。聆听着心曲,张苍水披衣而起,手扣船舷和之,慷慨悲歌,九死一生的张苍水,早已立下宁死立信的志愿,他决心去追随那个已经逝去的王朝。在押解途中,张苍水写下《忆西湖》诗篇:“梦里相逢西子湖,谁知梦醒却模糊。高坟武穆连忠肃,添得新坟一座无?”以诗言志。
在杭州清廷的监牢之中,总督赵廷臣也一再劝说张苍水投降,并保证以兵部尚书原职起用,同样被严辞拒绝,张苍水回应道:“被执以来,视死如归,非好死而恶生也。亦谓得从文山、叠山异代同游,于事毕矣。”面对张苍水的大义凛然,赵廷臣别无他法,只得如实报告朝廷。清廷劝降张苍水失败,终于失去了信心,他们知道张苍水不死,就表示还有人不剃发留辫,追随旧朝;张苍水不死,就表明大清王朝还说不上真正入主中原,一统江山;张苍水不死,就意味着大明王朝的最后一口气还没有咽下;张苍水不死,就说明还有一颗血性的人心没有被征服。最终的结论是:“解北恐途中不测,拘留恐祸根不除,不如杀之。”
公元1664年九月的那个清晨,张苍水生命中最后一缕阳光射入了阴暗的牢房,撒落在他的身上。张苍水静静地望着晨光中纷飞起落的尘埃,自知大限已至,于是提笔在牢房墙壁上留下最后的心声:“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惭将赤手分三席,敢为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属鸱夷!”他把自己一生的爱与恨倾注于笔端,字迹苍劲有力,句句掷地有声;他把岳飞、于谦二位先辈当作自己的精神榜样和老师,死后的愿望就是能够葬在西子湖畔,与他们一起异代同游。同时,他也希望自己的精神魂魄,化成钱塘江大潮怒涛,奔腾澎湃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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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664年九月七日,张苍水从容走上刑场,行刑的刽子手对张苍水拜了三拜,这是同为军人对一个值得自己敬仰的对手的最高尊重,敬佩面前这位即将离去的将军,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始终坚守纯洁的爱国之心,拥有坚贞不屈的气节。张苍水遥望着温润延绵的吴山,大声说道:“好山色”,流露出满腔柔情,然后从容就义,为大明王朝画上了一个滴血的句号。
张苍水被害后,他的鄞县乡友捐资买下首级,并遵照他生前愿望,杭人张文嘉、甬人万斯大、僧人超直将其安葬在西湖之畔的南屏山荔枝峰下。英雄长眠于此,并不孤单,侍从罗子木、杨冠玉、舟子三人,也分别葬于张苍水墓的左右两侧。张苍水之墓与岳飞、于谦的墓隔湖相望,一起拱卫西湖,后人将三位英雄并称为——“西湖三雄”。
张苍水初葬时,慑于清廷淫威,墓碑只书“王先生之墓”。张苍水遇害后,大思想家黄宗羲曾写下一首七言诗:“草荒树密路三叉,下马来寻日色斜。顽石呜呼都作字,冬青憔悴未开花。夜台不敢留真姓,萍梗还来酻晚鸦。牡砺滩头当日客,茫然隔世数年华。”记述了自己寻找张苍水墓的失落与恓惶心境。当历史的车轮驶进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戕害张苍水的清王朝为笼络汉族知识分子,谥张苍水为“忠烈”。从此,张苍水得到了官方和民间一致推崇,他的墓地也不断得到修缮,每一次修葺,都是向这位铁血将军的致敬。
在聒噪夏日知了轰鸣声里,我步履轻轻走进祠堂,迎面正厅有张苍水的彩色塑像,身穿红色袍服端坐,倒不是武将那般威武强壮模样。祠堂四周八幅壁画,描绘的是张苍水悲壮一生。十方碑文,则分别记载着他的事迹、诗文以及后人的铭文等。我与张苍水仿佛隔空对望,塑像浑身笼罩着诗人才具有的那种忧伤,此时我却不知道该称呼他将军,还是先生。历史上的张苍水是一个极具才情的歌者,他一面征战,一面放歌,为后世留下无数篇章,这才有了:“国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这样的名句,让后人追崇。
在这里,英雄相惜,但文人也并未相轻。辛亥革命元老章太炎生前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去世后傍民族英雄张苍水于地下,他的夫人汤国梨曾有诗记之:“南屏山下旧祠堂,郁郁佳城草木香。异代萧条同此志,相逢应共说兴亡。”而今,张苍水与章太炎的墓仅只有一道矮墙相隔,两个不同时代的人,终因冥冥之中的敬仰,最后走到一起,彼此依傍,每天坐看湖山光影明灭,听飞鸟在空谷回荡,在深远地下和远去时光中,共说家国兴亡。
江南山水,妩媚清丽,地灵人杰。西湖天然景色已入化境,本身就是一幅美不胜收的画图,天下人之所以敬重西湖,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就是因为西子湖畔长眠着那些可歌可泣“相逢应共说兴亡”的英雄。从西湖的角度来看,“相逢应共说兴亡”又何止张苍水与章太炎,更有“岳于双少保”。对于张苍水来说,能与岳飞、于谦一同长眠于西湖山水之间,那也是他身后的莫大安慰。黄宗羲在为张苍水墓撰写的《有明兵部左侍郎张公墓志铭》中专门写道:“北有岳坟,南有于墓” “同德比义,而相旦暮”。
在民族大义面前,作为江南文人的张苍水,风骨傲然,舍生取义,知其不可为却为之!难怪清廷也要给他追谥 “忠烈”。封建社会时期中国人的血性,从来没有像明末清初这样一个剧变时期中,表现出来如此的刚烈。张苍水凭着一个文人的底色,带着对国家、民族、社稷、文化的血性,搅动了故国半壁江山,让满清建国后近二十年而不得安宁,表现出来如此的坚强。 他虽无力阻止历史的车轮,却感动了无数故国遗民,给明朝这口朽烂不堪的棺材,钉下了最后一颗钉子。他的这种刚烈,被章太炎认之为天地之间人间正道;他的这种坚强,被鲁迅称之为中国的脊梁。
岳飞、于谦、张苍水,三位身处不同朝代却有着相似悲壮命运的民族英雄,有幸在西子湖畔相伴长眠,魂归武林,拱卫西湖,共同演绎不朽的民族忠魂,让杭州这片湖山更加有精神,有魂魄。这既是西湖之幸,更是杭州之幸,民族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