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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0多年前的那个深秋,凄凉秋雨下个不停,被雨水打湿的崎岖险峻蜀道上,行人稀少,一匹枯瘦老驴,一位清癯老者,冒雨前行。驴背上的老者,时仰时俯,悠然自得,构成了千年蜀道上一幅难得的“骑驴雅趣图”。
这是南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年)深秋的一天,骑行入蜀者不是别人,正是被后人称为“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的南宋爱国诗人——陆游。骑在驴背上的他,一路颠簸,俯仰之间,边吟边唱。似乎在他看来,这场不期而遇的秋雨并不湿冷,反倒有几分难得的浪漫,雨中欣赏沿途风景,更有常人难以体会的雅兴。深秋时节,剑门蜀道层林尽染,诡谲绮丽的山川风物,令陆游大开眼界,在他的眼里没有丝毫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忧伤,而是一派风韵独绝的诗情画意,或许这就是诗人与生俱来区别于常人的心境。
陆游(1125—1210年),南宋著名爱国诗人。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陆游出身名门望族,江南藏书世家。高祖陆轸是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间进士,官至吏部郎中;祖父陆佃,师从王安石,精通经学,官至尚书右丞;父亲陆宰,通诗文、有节操,北宋末年曾任京西路转运副使。在父辈良好家风的影响下,陆游二十岁时就为自己立下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报国壮志。陆游三十岁参加礼部考试,名列第一,但因“喜论恢复”而遭到投降派秦桧的打击,被除掉名字。但他毫不消沉,回乡后仍攻读兵书,刻苦习武,时刻准备抗金卫国。陆游的文学才能尤为出众,生前即有“小李白”之称,不仅成为南宋一代诗坛领袖,而且在中国文学史上也享有崇高地位,后世存诗9300多首,是中国文学史上存诗最多的诗人。
陆游这次是从抗金前沿的军事重镇陕西南郑(今陕西汉中)出发,目的地是四川成都府,去赴任皇帝刚任命他的安抚使司参议官。古老的剑门蜀道,北起长安,南至成都,承载着蜀地的荣光和沧桑,是陆游此行的必经之路。闻名遐迩的剑门关就耸立在四川广元剑阁县境内的蜀道之上,扼守着四川北大门,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天下第一关”之称。数百里剑门蜀道,峰峦叠嶂,峭壁摩云,雄奇险峻,壮丽多姿,构成了川陕交通线的一大屏障。诗人李白曾写下“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诗句,赞叹蜀道之险峻。
行走之间,高耸巍峨的剑门关渐渐映入陆游的眼帘,就屹立于前方峭壁之巅。陆游长途跋涉的艰辛顿感消散了许多,甚至有些欣喜若狂,他仿佛又听到剑门关外宋金战场的鼓角争鸣,看到宋军龙骧虎啸的铁甲飞骑,好像自己所经历的那些战事并未久远,这也是他从乾道二年(1166年)被罢免回乡闲居以来,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场景。想到此,他的骑行好像轻快了许多。有种浪漫与生俱来,作为诗人的陆游应该就是属于这种人吧!所以才有了他兴致盎然随口吟诵的《剑门道中遇微雨》:“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意思是说:“我衣服上沾满了旅途上的灰尘和杂乱酒痕,出门去很远的地方宦游,所到之地没有一处不是让人心神暗淡感伤的。我这一辈子就应该做一个诗人吗?为什么骑着瘦驴冒着细雨到剑门关去呢?”虽然短短只有四句诗句,但剑门之美、羁旅之情、诗人之思,报国之志,跃然纸上。
“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做一名诗人,并不是陆游的人生追求,他不甘心做皓首穷经、终生伏案的书生,倒更愿意做一名跃马杀敌、立功疆场的战将。在他经历了数十余年间、千万里路的仕途跌宕沉浮之后,看似以“此身合是诗人未”自问,实则表达的是他内心的悲愤与不平。陆游穷其一生,不管是在抗金战场上仗剑厮杀,还是卜居山阴执笔当歌,他无时无刻不在为实现自己年轻时的梦想而努力奋斗,但最终换来的却是“细雨骑驴入剑门”难以言状的一幕寂寥,抒发了他报国无门、衷情难诉的无奈境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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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驴代步,好像是古代诗人的标配,以至于成为历代文人雅士最为钟情的一种出行方式。或许他们在与大自然的亲切交流中,一俯一仰,或行或坐,边吟边唱,一首好的诗文便由此贮于腹中似的。从楚辞汉赋,到唐诗宋词,确实有许多诗人都是在驴背上寻找到创作灵感的。
800多年的那个深秋,剑门山已是层林尽染,五彩斑斓,剑门关高耸巍峨,“细雨骑驴入剑门”的陆游,置身崎岖蜀道之上,他想到的仍然是大宋山河任由外侮蹂躏,而自己报国无门,又要开始一段颠簸流离的宦游生涯,心中不免有些伤感。
陆游一生念念不忘能够挥师北上,收复失地。所以他入朝为官后,无论身处何等职位,亦无论官职大小,只要揪住机会,便会上奏自己的政治建议:抗金复土,回归故国。对于保守懦弱的南宋来讲,像这样的政治主张,实际上非常不讨人喜欢,既不受皇帝待见,还要遭到主和派权贵的打压。所以,陆游政治生涯波澜起伏,数遭贬谪。北方还在刀光血影,南方依旧歌舞升平,三十多年来,委屈求和的南宋,成了盛产唱歌跳舞将军的国度,再加上金世宗的勇猛彪悍,南宋王朝最终只得割地赔钱,成为向别国进贡的朝廷,走上了一条花钱买平安的不归路。
隆兴二年(1164年)春,陆游仗义执言,上疏朝廷建议迁都,他在奏疏中写道:“江左自吴以来,未有舍建康他都者。驻跸临安出于权宜,形势不固,馈饷不便,海道逼近,凛然意外之忧。”陆游建议朝廷把首都迁回建康(今江苏省南京市),由此可见他的眼光已经投向北伐。但是,他的这一建议不仅没有被朝廷采纳,反而遭到了孝宗皇帝的误解,宋孝宗心想:“你不是提议迁都建康吗,我就先把你迁过去吧!”就这样,陆游被贬为建康府通判。第二年,调任隆兴府通判,后来又有人诬告陆游“结交谏官、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孝宗皇帝一气之下,干脆罢免了陆游的官职。这一连串的打击着实让陆游有些蒙圈,他无奈之下回到了老家浙江山阴县,开启了长达四年之久的闲居生活。
暂离错综复杂的政治漩涡,陆游卜居家乡山阴。山阴既是他的出生地,也是他的爱情伤心地。宋高宗绍兴十四年,二十岁的陆游和表妹唐琬结为伴侣,唐琬的才华橫溢与陆游的亲密感情,引起了陆母的不满,在封建礼教的压制下,俩人终归走到了“执手相看泪眼“的地步。唐婉再嫁赵士程,陆游梦断沈园,这才有了伤心欲绝的《钗头凤》。陆游与表妹唐婉的遗憾,也让世人跟着他们伤心了数百年。之后,陆游再娶湖湘澧州刺史、蜀郡蜀州人王偌之女王氏,俩人从结婚到陆游七十三岁时王氏去世,共同生活了五十余年。王氏一世劳苦,为陆游生育七个儿女,陪他残年走巴蜀,陪他骑驴入剑门,也是看着陆游在官场上沉沉浮浮,听他说着心在天山旧梦的人。
闲居故里,陆游与妻儿一起过着贫寒生活,妻贤子孝的天伦之乐,虽然渐渐抚平了陆游愤懑的心灵创伤,但是每当夜深人静之时,金戈铁马声还会经常把他从梦中惊醒,心怀国家的陆游,不甘在平凡中老去,他认为自己的使命还没结束,一定要寻求一切机会早日奔赴抗金前沿。雪耻报国、抗敌御侮才是他生命的主基调。
仕途的起落浮沉,官场的波谲云诡,朝政的是非淆乱,让他不仅愤慨、忧虑,更让他的政治进取心受到极大伤害。兴复中原大业,原本充满希望,如今却渐行渐远,遥遥无期,这又让他焦灼万分。但自己一个被朝廷罢免的小官,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呢?身处底层,自己再大的呐喊声又有谁能听得到呢?当然也无人愿意听。尽管如此,滚滚政治浊流之中,陆游仍然坚守着“处江湖之远而忧庙堂之高”的那份初心。
乾道四年(1168年)十月,陆游听说自己任镇江府通判时认识的好友陈俊卿出任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这仿佛让黑暗中苦苦摸索的他看到了一丝希望。陆游与陈俊卿相交多年,一直尊称陈俊卿为“莆阳公”,陆游激动地给陈俊卿写了一封《贺莆阳陈右相启》的贺信,信中盛赞俊卿名盖当代,材高古人,瑰伟之器,足以遗大而投艰;精微之学,足以任重而道远。当然多是溢美之词,嫌有吹捧之意。最后,陆游不忘在贺信中写道:“某孤远一介,违离累年。登李膺之舟,恍如昨梦;游公孙之阁,尚觊兹时。敢誓糜捐,以待驱策。”表达了自己想重入仕途为官报国的愿望,希望陈俊卿能举荐自己。乾道五年(1169年)十二月六日,刚刚生过一场大病的陆游,果然接到了朝廷的一纸任命,“得报差通判夔州”,朝廷任命他为夔州(今四川奉节县)通判。至于这份任命是否与陈俊卿举荐有关,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凑巧的是,与此同时,陆游还接到了另外一个邀请,向他发出邀请的是四川宣抚使王炎,陆游与王炎也相交多年,王炎想邀请陆游担任幕僚。
王炎,字公明,相州安阳县(今河南安阳市)人,乾道五年(1169年)以参知政事的身份出任四川宣抚使。王炎是主战派,力主抗金,此番出任四川宣抚使,四川北边与金国交界,意味着与金国将有战事。王炎深知陆游一向主战抗金,所以才向其抛出橄榄枝,希望一起共谋抗金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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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这两个不期而至的差事,着实让陆游犯了难,他权衡再三,最终还是选择了朝廷的任命,决定赴任夔州通判。
陆游之所以选择去做通判,自然有他的道理。幕府的幕僚虽然多为主官自辟,也有奏请和私聘,但是到了宋代,朝廷对幕府制度的管理越来越严格,幕僚的聘用由自辟改为中央任命,大量幕职被编入正官。试想,如果陆游去做王炎的幕僚,虽然也能够施展主战抗金的抱负,从某种程度上讲也算是朝廷命官,但毕竟有寄人篱下的感觉。而做夔州通判就不一样了,虽然官职不高,一时也难以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施展政治抱负,与自己所期冀的在朝廷建功立业也相差甚远,但毕竟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官员,让人刮目相看。这样既能光宗耀祖,在族人面前抬得起头来;又能证明自己罢官后还能东山再起,绝非庸碌之辈,更为重要的是,可以借此机会让妻儿老小暂时摆脱生活上的困窘,这也许是陆游最终选择做夔州通判的另外一个主要原因。
陆游在《通判夔州谢政府启》中,就曾直言不讳地说:“贫不自支,食粥已逾于数月。”陆游在入蜀途中,在拜访参知政事梁克家时所写的《投梁参政》诗作中,也提到这一点:“残年走巴峡,辛苦为斗米。”民以食为天,诗作美文毕竟不能当饭吃,陆游作为五个孩子的父亲,肩负着一家老小的生活重担,他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为衣禄而做官。下定决心后,陆游就给王炎写了封《谢王宣抚启》的书信,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并婉拒了他的盛情相邀。
其实,陆游入蜀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原因,在他年少时,就曾有过游历巴蜀的想法。陆游在《东楼集序》中写道:“余少读地志,至蜀汉巴僰,辄怅然有游历山川、揽观风俗之志。私窃自怪,以为异时或至其地以偿素心,未可知也。”但是,步入中年后的他,也绝对没有想到自己会以出任夔州通判的方式实现自己年少时入蜀的愿望。
夔州州治奉节,历史悠久。奉节据荆楚上游,雄踞瞿塘峡口,控巴蜀东门,形势险要,历来是川东军事重镇、兵家必争之地。唐宋时的夔州,不仅自然环境、经济状况恶劣,而且大部分地区还处于蒙昧野蛮的巫文化阶段。其地之人,粗犷强悍。陆游虽然尚未踏足夔州,但他对那里的情况还是有些了解的。早在绍兴二十四年(1154年)的那场科举考试中,陆游有幸认识了被宋高宗钦点为状元的张孝祥,祖籍蜀中简州(今四川简阳)的张孝祥,就曾经多次与陆游谈及夔州。张孝祥说:“夔子之国,墝墝地而民尤贫。”墝,瘠土也。再加上陆游在唐代诗人杜甫所写的《秋日夔州咏怀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一百韵》诗作中,也读到过:“绝塞乌蛮北,孤城白帝边。”尽管陆游对夔州的艰险与野陋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是对于长期生活在富庶江南水乡的他来说,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赴任夔州,也是个严峻考验。这不,还没有启程,陆游就在《将赴官夔府书怀》诗作中感慨写道:“民风杂莫徭,封域近无诏。凄凉黄魔宫,峭绝白帝庙。又尝闻此邦,野陋可嘲诮。通衢舞竹枝,谯门对山烧。浮生一梦耳,何者可庆吊?但愁瘿累累,把镜羞自照。”在入蜀途经瓜洲时,陆游又写下了《晚泊》,其中就有“身游万死一生地,路入千峰百嶂中”,表达了自己对赴夔州也是抱着“万死一生”态度的。陆游由于大病初愈,不堪远行,第二年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才离开家乡山阴, “离吴入楚上巴峡”。
乾道六年(1170年)五月,45岁的陆游带着家人,告别亲友,怀着既离避纷争,又郁郁不得志,还有为生活所累的复杂心情,踏上了前往夔州的漫漫旅途。山阴至夔州,千山万水,千难万险,千辛万苦,五千里的路程,陆游足足走了157天,这一年十月二十七日,他从水路入蜀,终于抵达夔州,正式上任通判。直到乾道八年(1172年)二月卸任,陆游在夔州通判任上头尾相加干了3个年头,实际上也只有一年零四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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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判,官职名。据《宋史•职官志》记载,宋朝的通判是由皇帝直接任命的,被视为“州郡最要之任”,“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可否裁决,与守臣通签书施行”。通判还有—个更重要的职责:“所部官有善否及职事修废,得刺举以闻。”由此可见,北宋初期的通判权力很大,地位仅次于“一把手”知府(知州),州府的文书必须要有知府(知州)和通判两人签字才能施行,通判还负有监察知府(知州)的职责,可以随时向皇帝报告。但是,到了大宋元祐、元符年间,情况发生了变化,通判的职权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南宋开始,通判的地位更是江河日下,权力和地位已经非常低微,基本上成了知府(知州)的僚属,州府事务的裁决权完全以知府(知州)为主,通判唯知府(知州)之命是从。
由此也可见陆游这个夔州通判的真实地位和影响力了。表面上看他的地位仅次于知州,自己也分管着教育和农业,但却没有多大的实际权力,实际上是个“闲官”。再加上每天有做不完的案牍工作,这让志向高远、立志在仕途上有所作为的陆游很郁闷。但是陆游又深知自己的任命是朝廷的恩赐,“孰知罪戾之余, 犹在悯怜之数。”为了那份养家糊口的微薄薪水,为了不再被罢黜,他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挣扎。陆游处事越来越谨小慎微,时时刻刻告诫自己要“动心忍性”,忧谗畏讥,甘愿做个沉默的“哑巴官”,这种无可奈何的悲凉,也只有他自己品尝。陆游在《遣兴》中曾写道:“已判功名迕,宁论簿领迷。赖无权入手,软弱实如泥。”意思是说:手里没有权力,自己软弱得就像泥土。
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年),正当陆游郁郁不得志时,好友王炎再次向他抛来橄榄枝,还是邀请他去四川宣抚司担任干办公事兼检法官(相当于军事参谋兼管法律事务),这对于陆游来说无疑是个兴奋剂,好像生活又为他打开了一扇事业之窗,于是爽快地答应下来。当初,南宋朝廷调王炎任四川宣抚使的目的,就是为了收复中原失地,王炎到任后,不辱使命。为便于指挥作战,王炎到任后,把宣抚司从利州(今四川广元)迁到兴元府的南郑(今陕西汉中),南郑地处咽喉锁钥地位, 又靠近西北前线,有利于控制秦陇,因此南郑就成了西北国防前沿阵地。即将赴南郑王炎幕府任职,这让报国无门的陆游从心底里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激动与亢奋,自己终于有机会走上梦寐以求的抗金前线,去实现“投笔书生从来有,从军乐事世间无”的愿望,恨不得插上翅膀,即刻飞到南郑抗金前线。
陆游于正月离开夔州,三月抵达南郑,在王炎幕府,他以饱满的热情投入到火热工作中。有时随同前线部队巡逻执勤,穿行在秦岭古道上;有时与前线将士深入敌后,进行渗透侦察。冷的边关热的情。陆游与前线官兵一同踏冰卧雪,侦察巡逻,于是也就有了他所说“铁衣上马蹴坚冰”的情景。陆游在南郑还有幸参加了“渭水强渡”和“大散关遭遇战”等战役,面对边塞艰苦军旅生活,他始终乐此不疲,多次实地考察后,陆游还提出了“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的北伐思想。
在南郑期间,受王炎委托,陆游满怀豪情斗志地起草了驱逐金人、收复中原的战略计划《平戎策》。在这份计划书中,陆游提出“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当积粟练兵,有衅则攻,无则守”的观点。《平戎策》上奏朝廷后,陆游和王炎苦苦等来的却是一盆冷水。这一年十月,朝廷不仅否决了他们的《平戎策》,而且还决定将王炎调回京都,幕府就此解散,致使陆游倾注心血的北伐计划毁于一旦,他感到无比忧伤,却又无可奈何。此后,陆游终其一生,再也没有到过抗金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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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戎策》被朝廷否决后,陆游也被调离。他从1172年3月到任,到1172年10月离开,陆游虽然在南郑只有短短的八个月时间,但他却是终生难以忘怀,南郑的军旅生活,既是他生命中的一个里程碑,也是他诗歌创作的又一巅峰。
尤其是在前线大散关的军旅生活,成为陆游一生的回忆。在他以后的人生道路中,无数次忆起那段难忘的军旅时光,屡屡以诗词赋之。譬如“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就提到了他当年南郑作战的大散关;又如在《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词作中,写道:“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这里所提的“梁州”,实际上就是南郑。据《宋史•地理志》记载:“兴元府,梁州汉中郡,山南西道节度。”兴元府治所就是南郑,回忆的正是陆游在王炎幕府的那段军旅时光。写这首词时,陆游已年近七十岁,表达了他壮志难酬的悲恸,以及英雄暮年、壮心不已的慨叹!“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陆游的心神,始终飞扬在“铁马冰河”的疆场。
经过战场风云的历练,这时陆游的诗风也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他诗风气概沉雄、轩昂,都跃然纸上,更加铿锵灵动起来。陆游与北宋名臣范仲淹抱怨军旅艰苦“将军白发征夫泪”的苍凉低沉不同,他关于战场和军旅的诗歌都写得高亢有力,充满了坚强的生命力和胜利的欢笑声。陆游认为,世间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当兵打仗,清代梁启超称赞陆游是古来第一的男子汉:“亘古男儿一放翁”。
乾道八年(1172年)十月,陆游被任命为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官职清闲,颇不得志。在那个秋雨绵绵的日子,陆游骑驴入川,于是便有了那首脍炙人口的《剑门道中遇微雨》和“细雨骑驴入剑门”的潇洒一幕。骑驴本是洒脱,潇洒的诗人共举,历史上骑驴的诗人很多,加之微雨朦胧,蜀道艰险,剑门崔嵬,更加衬托出他宦游的无奈和悲怆。细雨打湿了陆游杂着酒痕的征衣,更是打碎了他心中那个上阵杀敌恢复故国的旧梦。驴背上的那道落寞身影,永远定格在蜀道蒙蒙细雨中,镌刻在剑门关巍峨群山中。
陆游入蜀后,先后在汉中、巴蜀、梁州、益州等地任过职,在蜀州期间,陆游或屡次大胆上书,建议出师北伐;或抨击南宋养兵不用,苟且偷安,因此他屡受到南宋主和派势力的诋毁。陆游也曾在杜甫草堂附近的浣花溪畔开辟菜园,躬耕于蜀州。淳熙五年(1178年),五十四岁陆游再次受到孝宗皇帝召见,结束了他长达8年的蜀中宦游生活。
常言道:少不入川,老不出蜀。这短短八个字,道尽了川蜀大地的无限温柔。但是对于有过8年“蜀栈秦关”生活经历的陆游来讲,蜀地留给他的记忆是永不磨灭的,他早已把四川当成第二故乡,当成自己理想的精神家园!晚年回到浙江山阴的陆游,心中最念念不忘的两个地方,一个是沈园,一个就是四川!这两个地方既是陆游一生的留恋,也是他一生的遗憾!而最大的悲哀和遗憾,其实并非和泪在沈园墙壁上题写下的《钗头凤》,而是《剑门道中遇微雨》中,所写的骑驴过剑门苍凉悲壮的一幕!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嘉定二年(1209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陆游与世长辞,弥留之际写下了绝笔《示儿》,这既是他“书剑飘零卫家国,饮恨不见九州同”的人生写照,同时也是历朝历代空有报国之志的仁人志士们无奈人生的悲怆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