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长久以来,在我的脑海中始终有一段挥之不去的记忆。四十年了,那些人和事以及这座古城的变化,仿佛一部电影历历在目。改革开放、恢复高考、知青返城、喇叭裤、摇滚乐、倒爷、粮本票证、企业重组、下岗待业、BP机大哥大、房地产、股票、拆迁、互联网------如此种种,凡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无法真正的忘却。一段记忆就是一段历史,它也刚好折射出共和国改革开放四十年所走过的艰难历程。一切纷纷扰扰、悲欢离合,无不烙下时代的印记,国和家概莫能外。这段故事还得从我的家乡说起——
我出生的城市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位于伏牛山脚下,黄河南岸,处在中国版图的腹地。由于地理位置显要,历来被列为兵家必争之地。泱泱五千年的中华文明史,竟有一千多年大大小小十几个朝代在此建都,因此便有千年帝都的美誉。
这座城市并不太大,群山环绕,邙山、周山、龙门山、嵩山依次排列,把小城紧紧的包裹其中。一条洛水横跨东西,穿城而过,加之北面的黄河和南边的伊水形成中原地区少有的水系发达的城市。
在解放以前,如果单就中心城区而言却无法令人如此骄傲。原来的旧城我们称之为老城区,是一个东西不过五公里,南北也就三公里的小城廓。由于连年战乱,四门城墙早已破败不堪,满目青砖灰瓦的老式建筑横七竖八地分布在大街小巷,犹如一个大杂院。城内没有一条像样的街道,称之为小巷恐怕更贴切。居民大多临街而居,会做生意的,找个铺面卖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什么的,稍大些也不过开个饭庄卖个洋布之类,算是很体面的行当。那时唯一的工业基础仅仅是铁匠铺、白铁皮房等小作坊,给人打把菜刀铸个锄头抑或是修锅补壶等等,但也是让很多人高看一眼的技术手艺。
古城真正的变化可以追朔到上世纪五十年代。那时全国刚刚解放,百废待兴,从日伪时期和国民党政府遗留下来的工业设施大多集中在东北和江南地区。从战略的角度讲,这些国之命脉距离边境实在太近,极易受到攻击和破坏,对新生的共和国发展建设十分不利。因此中央决定实施西迁计划,把东北的部分重工业基地和上海的轻纺工业转移到这座古城。当然不会在狭小的老城区,而是在西边重新开辟一块土地,钢铁、电厂、重型机械制造、轴承、耐火材料、有色金属、纺织、玻璃等等十几个大型企业拔地而起,足足把原来的小城扩大了三倍。来自全国各地的数万建设大军及工程技术人员纷纷汇聚于此,从而打造出一个中原地区独一无二的重工之城,使这座原本古老而略显破败的城市凭添了一丝现代化的气息。
本篇讲述的故事就发生在这座中原古城,并由此展开------
作者手纪
60后之激情澎湃的青春——
雪 燃 烧
雪是冰冷的,犹如沉寂无澜的年代。但春天的到来,使每个人的胸膛里都涌动着一团炽热的火焰。喷薄燃烧,融化冰雪,升腾的水汽最终形成壮丽华美的彩虹。谨以此篇献给改革开放40年的祖国。
(一)
公元1978年初冬,豫西古城。
今年的雪来得格外早,刚刚入冬不久便迎来第一场鹅毛大雪,空气中寒气逼人,阴冷刺骨。大地一夜之间银装素裹,房檐上的冰凌喳明晃晃地挂满一排。
东方机械厂家属区的六号街坊同样是白茫茫一片,纷飞的雪花飘飘洒洒漫天飞舞,劈头盖脸地抽打在一个个冻得通红的面颊上。这个院落总共有九栋楼,清一色按苏联图纸建造,红砖红瓦斜坡顶,中间是一条高高隆起的屋脊。在五十年代刚落成时还真是漂亮,而如今却变成了个大杂院。家庭构成更是五花八门,南方的、北方的、本地的混杂而居,有文化的知识分子和没文化的大老粗同在一个屋檐下和谐相处。每当晌午或傍晚家家户户厨房里飘出袅袅炊烟的时侯,整个院落便弥漫着各种酸甜咸辣的味道。
与阴冷天气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居委会院内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堆积如山的大白菜层层码放在院落当央,周围横七竖八地停满各种三轮车、架子车、小推车,乱糟糟一片。上百口子围着大白菜扒呀捡呀,分成一堆一堆的,直等着过磅装车。场院里叽叽喳喳吵吵嚷嚷,看这架势无疑是一年一度的冬储大白菜供应开始了。来得稍晚些的手持粮本票证焦急地排着队,眼巴巴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心中盘算着轮到自己是否还能剩下点好东西。
如今这年月什么都要票,买粮要粮票、买肉要肉票、买布要布票------林林总总十几样,涵盖你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甚至买辆自行车都得拿票,没有这些,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寸步难行。全国几亿人张着嘴嗷嗷待哺,分配不过来呀,只好定量供应,每人每年多少粮、多少油、多少布那都是定死的,没有例外。就这也不是想买什么就能买得着的,经常是缺这少那供应不足。因此一些紧俏商品一旦到货那个场面乱啊,挤破头地疯抢。只有这每年定期供应的冬储大白菜、萝卜和红薯不用着急上火,家家有份,到时推着平板三轮拉就是了。每年一到冬季,居委会的大爷大妈们便忙活开了,一个院一个院地贴告示通知,生怕谁家不知道。其实是多虑了,在这青黄不接的季节里,家家都等着菜下锅,早已是按奈不住闻风而动,只要通知一贴,立马如上战场打仗一般齐聚居委会,岂有甘为人后之理。往往持续到天黑,留下满地的烂菜叶,这种热热闹闹的场面才算结束。
徐玉萍裹着厚厚的冬装,任由头发上的雪片慢慢融化成一滴滴冰冷的水珠而全然不顾,奋力地扒捡着脆生生绿油油的大白菜。她一边扒着菜叶一边对在远处打雪仗的儿子吆喝道:“志伟,快过来帮妈装车,呆会儿白菜都冻了,听见没有!”
“哎,知道啦。”梁志伟意犹未尽地甩出几团雪球,颠颠地跑过来抱起一棵大白菜放进三轮板车里。今年他才十四岁,在家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屁股后面还跟个妹妹。老大梁志坚如今在农村插队,老二梁志勇整天跟着一帮混混四处游荡,这会儿也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妈,怎么又买这么多白菜,往哪儿放呀?”梁志伟气喘吁吁地边搬边问道。
“废话,不买吃什么?明天还有萝卜呐!你们这群小祖宗就知道吃,就知道玩,啥心也不操。唉,这事儿都赶到一块去啦,你爸不在家,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真把妈要愁死。”
“妈,什么时侯买红薯呀?我想吃烤红薯。”
“快了,快了,过几天就买。”徐玉萍不耐烦地答道。
一想到烤红薯的滋味,梁志伟便忍不住口水直流,往年跟着爸妈到粮店买红薯和芝麻酱是他觉得最幸福和快乐的事情。当然芝麻酱金贵,并不是年年都有,而是好几年才供应一次。红薯则不然,时时不缺,但最让人眼馋的是刚下来那会儿,水分足、甜。每家一买几百斤,可往往还没等拉到家,他们这群半大的孩子早已按奈不住,急不可耐地纷纷从自家的推车里偷拿几块,然后仨一堆五一伙就在马路边烤起了红薯。冬天的落叶积满厚厚的一层,焦黄干枯,成为天然的烧火材料。放眼望过去,一溜溜的篝火狼烟伴随着阵阵薯香飘荡在整个大街上,那香甜诱人的味道实在是让他难忘。
“哎,志伟,你二哥去哪儿啦?”徐玉萍忽然问道。
“不知道,我没看见他。”梁志伟茫然地摇摇头,徐玉萍满腹牢骚,气不打一处来地嘟囔道:“这个死东西,一天到晚野在外面不着家,这么大的孩子一点忙都帮不上,养着他还有什么用?”
“妈,我帮你。”
徐玉萍放下最后一颗白菜,摘掉手套抚摸着梁志伟的头说:“还是三儿懂事,冷不冷儿子?妈晚上给你做好吃的。”梁志伟拨浪着脑袋笑着说:“不冷不冷,妈,你摸我手还热乎着呐。”
徐玉萍抬头望了望漫天飘舞的雪花叹道:“唉!这场雪来的真不是时侯,往年都是十二月才下雪,今年可倒好,刚进十一月就下来了,一点准备都没有。你爸这刚走,也不知道他穿的那件薄毛衣行不行?”
此时的梁庆祥正坐在一辆进村的拖拉机上,冷风嗖嗖,他夹着肩膀缩成一团。昨天一下火车他就匆匆忙忙地往县城赶,晚上在一个小招待所胡乱睡了一夜,今天一大早便搭上了这辆慢吞吞的四轮拖拉机。他这是到距家数百公里外的偏远山村接大儿子梁志坚返城,时间紧迫,必须赶在全市征兵工作开始之前办完全部返城手续。
徐玉萍拍了拍梁志伟头上和身上的雪花说:“总算搬完了,儿子,咱们回家。三轮车妈不会骑,咱娘俩把这车白菜推回去。”
梁志伟一边应着一边朝远处高喊道:“猴子,过来帮我推车!”
猴子是梁志伟家的邻居,俩人差不多大,是同班同学,由于长得瘦,所以大家都叫他猴子。他们家目前只有他们母子俩住着,前些年厂里搞武斗他爸爸被人打死了,唯一的姐姐杨静去年也下乡到了农村,留下孤儿寡母艰难度日。徐玉萍觉得这孩子可怜,所以时不时做点好吃的给他们送过去。猴子这小子天生胆小,或许是缺少保护的缘故,从不敢惹是生非,遇到打架斗殴的事儿总是躲得远远的。但这样老实巴脚的懦弱往往容易遭人欺负,无论是谁,只要在后面叫一声猴子,他就得屁颠屁颠地乖乖过去,否则就会招来一顿拳脚。所以徐玉萍曾经告诉过梁志伟:你永远都不许欺负猴子。
不过这会儿正需要人,孩子过来帮帮忙也没啥,看到猴子跑过来推车,徐玉萍并没有阻拦。当她正准备走的时侯,突然听到张国强他妈风风火火大呼小叫地奔过来说:“哎呀,志伟妈,你还有心情在这瞎耽误功夫,快跟我走,你们家老二被公安抓起来了,现在还在派出所蹲着呐!”
徐玉萍大吃一惊,“啊,志勇怎么啦?出啥事啦?”
“快别提了,我们家国强也在里边呢,还有歪疤、大头他们几个。”
“瞧你磨叽的,到底出啥事儿啦?”徐玉萍急着追问。
“打架!听说把人家孩子给打了,派出所捎话让咱们家长去领人呐。你说这群王八犊子,不学好天天闯祸惹事,真能把人给气死。快快快,赶紧的吧。”
徐玉萍听罢长叹一声,无奈地摇摇头说:“我们家怎么出了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领回来也饶不了他,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走!”她撂下三轮车“噔噔噔”地迈出几步,然后又拐回头对梁志伟交代道:“志伟呀,你看着菜,等妈回来。”说完便跟着国强他妈一道急匆匆直奔派出所。
张国强家也是邻居,他是老大,下面同样有两个萝卜头:妹妹张晓兰和弟弟张国栋。他们这个楼层一共三户,刚搬来时家家欢天喜地,做梦都没想到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尽管只有区区三十六平方,但当时因为人少,所以住起来相对宽敞。而如今家家儿女一大群,便显得拥挤不堪,连两口子说个悄悄话亦或想亲热亲热都不得不等到孩子们走了以后才匆忙完事。
说起来挺有意思,三个家庭三个地方,梁庆祥和徐玉萍夫妇是1956年支援内地来的上海人,猴子家是本地人,而张国强爹妈却是地地道道的东北人。梁庆祥也算是个知识分子,如今在总厂技术处担任工程师,徐玉萍是厂医院的护士长。这一晃已经二十多年,口音也变了,夹杂着半生不熟的北方腔调,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南方的饮食习惯。三家关系相处得还不错,平时走动比较频繁,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能住在一起本身就是缘分。尤其是过年过节,那热闹劲儿就甭提了,什么好吃的都端出来摆下满满一桌。尽管物资奇缺,也没什么好东西,但过年还是会丰富一些。徐玉萍烧得一手地道的南方菜,往往馋得几家孩子直流口水,啧啧称香。猴子他妈叫李桂芝,是这几个当妈的当中最年轻也是最漂亮的,但家务活差点,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厨艺。国强家是东北人,自然离不开猪肉炖粉条子和皮冻,每到春节,两个猪头是必不可少的,外加一缸腌酸菜,大动干戈忙活半天充其量也就四五个菜。不过倒挺实惠,样样离不开猪头肉,这在那饥肠寡淡的年代也算是天堂般的日子。
徐玉萍和国强妈来到派出所,只见会议室门口围了许多人,里面吵吵嚷嚷不时传来愤怒的指责声,估计都是被打孩子的家长。两人灰溜溜地挤了进去,一眼便看到志勇、国强、歪疤和大头几个蹲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大头他爸已经提前到了,站在旁边被一群人指责着,他脸色铁青,瞪着眼,不知是因为孩子闯祸心里窝火,还是由于受到围攻而愤怒。派出所所长见她们进来便问道:“你们俩是-------”
徐玉萍点点头,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蹲在角落里的志勇和国强说:“我们是这俩孩子的家长。”
“哦,来的正好,你们过来看看门口这几个孩子被他们打成啥样啦?要不是因为他们年龄小,我们肯定严肃处理。”
徐玉萍和国强妈忙不迭地向门外的大人孩子鞠躬道歉道:“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可众人依然不依不饶“对不起就完啦?什么东西,太不像话啦,你们家孩子被打成这样你愿意吗?”
所长接过话说:“你说你们这事闹的,怎么教育孩子的?他们不好好上课打什么群架,要都像你们这么管孩子那社会还不乱套了,你们看看,到现在人家还不依不饶的,让我们怎么收场?”
徐玉萍、国强妈和大头他爸一脸无奈地默不作声,所长为了平息事态拿起一张表格道:“好了,都是几十岁的人,我也不想让你们难堪,在这上面签个字,把孩子领回去好好教育教育,以后别再惹事生非。”然后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对大伙说:“谁家的孩子被欺负了心里都不痛快,这我能理解,不过我们还是应该抱着调解的态度来处理这件事。学生之间打群架双方都有责任,一个巴掌拍不响嘛,何况他们几个才十六七岁,毕竟还是孩子,也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我看大伙就原谅他们吧。让他们父母领回去严加管教,保证今后绝不再做这样的错事好不好?行,大伙都散了吧,都回去吧,谢谢!”
所长一番话讲得大伙哑口无言不好再纠缠,嘟嘟囔囔地纷纷散去。出了派出所的大门,徐玉萍狠狠地朝梁志勇的背上甩了一巴掌,怒冲冲道:“叫你不要跟大头他们来往,你咋不听呀,想气死妈是不是?”这时跟在后面的大头他爸两步走过来不满道:“哎,徐护士长,说话别这么难听好不好,你们家孩子犯错关我们大头屁事,搞不清楚少在这儿胡咧咧。”
“放心,我一定搞清楚!”徐玉萍斜楞他一眼,拉起志勇的胳膊便走,嘴里嘟囔着“德行,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子,肯定是这坏小子带的头”。半道上徐玉萍停下脚步追问梁志勇,“你说到底咋回事,为什么打架?”
“我没打架!”梁志勇脖子一梗反驳道。
“没打架怎么把你抓起来了,啊?你说呀,派出所冤枉你了是不是?”
“那谁知道,反正我没打,我就是跟在他们后面玩来着,结果稀里糊涂就被弄到了派出所。”
“浑球啊你,你长着脑袋是干啥吃的?现在撒谎连脸都不红,别以为妈会相信你这些鬼话,哪一次闯祸没有你?跟妈说实话,到底谁先打的,谁领的头?”
梁志勇拗不过,磨磨蹭蹭半天才悻悻地说:“大头想抢那帮人的军帽,人家不给,所以就打起来了。”
徐玉萍一听更是火冒三丈“看看,我一猜就是他。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跟大头在一起,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他们家是什么东西你不是不知道,他爸本来就是打砸抢造反派,你跟他儿子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好结果?告诉你啊,从今往后不许再跟他来往。”
梁志勇不以为然地敷衍道:“行呗,以后不跟他玩就是了。”
“家里事这么多,你却跑到外面闯祸,连你弟弟一半都不如。去,到居委会把咱们家的白菜拉回家,志伟还在那儿等着呐。”
徐玉萍管教孩子一向严厉,不听话真动手教训,让子女们即爱又怕。梁志勇乖乖地回到居委会,骑着三轮车把一车白菜拉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