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没有公鸡响亮的啼鸣声,凌晨四点多钟逐渐耀眼的天光也会使得爸爸睁开眼睛。爸爸起来的时候,鸡窝里的公鸡啼叫了最后一声,而从远处传来的公鸡啼鸣声则显得遥不可及。我爸趿拉着鞋,拐过房角,来到了我叔家的院子里。我叔还在沉沉的睡着,以至于我爸使劲推了他好几下,我叔才睁开眼睛,看到了在他眼前一脸怒气的哥哥。
你还有心情睡觉啊你!不是我愿意说你,就算你真的不知道她有没有要离家出走的想法,就算你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但你也能看到她装背包,准备路上换洗的裤衩子衬衣啊?这些你都看不到?你眼睛当花生豆吃了啊?我爸指着我叔,一脸鄙夷的说,你真窝囊到家了。
虽说我爸先后好几次这样声色俱厉的质问过我叔,希望我叔能从我爸的质问中回忆起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但我的我叔还像是头一回听到他哥哥这样训斥他一样,先是吃惊的用他那眼角下垂的眼睛看着我爸,然后一脸无奈和委屈的嘟囔说,我哪能知道啊!我真不知道啊!
那几天,堡子里所有的梨树花都争抢着开了,浓浓的梨花味儿憋在两面夹山的堡子里出不去,就涌到了屋里,钻到了人的鼻子里,吸到了人的衣服里。我叔家的院子里就有一颗梨树,有海碗口粗细的样子,黑漆漆的树皮上有众多的黑蚂蚁在不停的上下穿梭,而奇怪的是,我爸每次经过这棵树下,就会忍不住打几个响亮的喷嚏。而来我叔家串门的人,都喜欢在这个梨树下说话。有一天下午,就在这颗梨树下,我婶还在树下和老耿婆子说话。老耿婆子问我婶,你知道小喜子为什么要和媳妇离婚?我婶做出好像不在意的样子,有一搭无一搭的看着老耿婆子那张松松垮垮布满斑点的脸。媳妇不知道好好做家务,整天就知道上网玩。这样的媳妇要是她的儿媳子,早就让儿子休了。我婶当时没说什么,她没有办法和一个患了小脑萎缩,动不动就走丢的人辩解什么,只好在心里骂了一句瞎话篓子死婆子!换个正常人,怎能在我婶面前说小喜子?老耿婆子糊涂的时候,一定不会记得小喜子是我婶的外甥的。
我叔事后对我爸说,那天早饭,我婶很早就做好了,她吃过早饭的时候,我叔还没起来。我叔听到我婶婶穿衣服的声音,但我叔不会觉得意外,因为我婶出去向来不和我叔说,他还以为我婶这么早就到老蒋家打麻将去了,于是我叔什么也没想,吃饭后就一个人在家看电视。我叔向来对我婶百依百顺,更有过亲自将煮熟的鸡蛋送到麻将桌上给我婶补充热量的举动。那天靠近中午的时候,我叔就去把鸡窝里的两个红皮鸡蛋煮熟了,没顾得上用凉水冲就揣进了上衣兜里,颠颠的来到老蒋家,可是,老蒋说,我婶王玉梅根本就没来打麻将。
老蒋后来对我爸学过我叔当时的样子。我叔二十年前在机械厂干翻砂工,天天搬运那些沉重的铸件,就把自己累成了罗锅,从侧面看,应该像一张弓那样的弯度。当时,我叔听说我婶根本就没去打麻将,那罗锅腰,好像被谁从后面使劲拍了一下,一下子直了好多,不过,没过多大一会,我叔的腰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我叔没说话,干瘦的脑袋使劲的向上抬起,又放下,还闭着眼睛。
我爸根据老蒋的描述,将我叔当时闭着眼睛的样子解释成傻了。也许,我爸的说话是有道理的,如果我叔当时头脑清醒,第一时间就将我婶离家出走的消息告诉我爸,而不是一直等待太阳快落山了才告诉我爸,按照我爸的脾气,他当时就会指使我和我叔的两个孩子顺着路撵。就算我婶会机智的不走大路而是穿过山梁,然后再直接插到公路上,就算我婶遇到了好人,用摩的或自行车将她带到了镇里,那个时间里也没有去往县城的车。就是说,我婶当天上午需要等到十点多钟的时候,才能搭乘开往县城的公交汽车。如果我们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如果我们能快速的赶到镇里,就有可能找到我的不知想要逃到哪里去做什么的婶婶,那个至今还描眉涂粉的女人。那样,我婶就不会跑到我们不知道的一个地方牵扯我们的神经了。
但这只是我爸以及我们这些小字辈的假设。我叔的不知所措既给了我婶足够的逃离时间,也使得后来的事情变得复杂。当然,我叔也不是榆木脑袋,我爸施与的一再的强烈指责,加上我们的无言的冷眼,使我叔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想到了打开家里存放重要物件的一个木盒子,结果,我叔在打开那个木盒子的瞬间就傻了,那个木盒子里只剩下了一个断成两截的银镯子,并没有我叔说的存折什么的。显然,我婶离家出走的时候,带走了家里所有的值钱的首饰,带走了所有的存折——虽说充其量也就有两个,并且,毋庸置疑的是,这些存折上一概是我婶的名字。因此,我婶的突然消失,使我叔顿时面临着成为身无分文的老驼背男人的可能——假如我婶由此不再回来的话。于是,我叔的嘴角在短短的两个晚上之后就凸起了好几个水晶晶的火泡。他不停的来到我爸家,用我爸家的座机把一张烟盒上写的电话号码反复拨打出去。他知道这个电话打通了,也不会听到我婶的声音,但他还是固执的一次次拨打不止。每当这时,我爸就会在一旁无声的讥笑他。对爸爸的这种态度,我心里一直反对。我婶对我叔一直不好,据说晚上睡觉,都要我叔远离她,更别说要和我婶那个了,这,已是堡子里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了,我叔为此丢尽了颜面,作为男人,他失去了应有的、或许这我婶面前就不曾拥有过的尊严,我知道,我的两个表妹对自己的父亲也只能深表同情,能做的就是和他说说话。而作为他的哥哥,我爸就不应该对我叔也表现出和外人一样的蔑视、嘲讽,而是安慰,而是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来,尽快早一点将他的弟媳妇找回来。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我决定试试给我婶打电话。我觉得,按照我平时和我婶的关系,应该接听我的电话。她可以不对我说明此次不辞而别的理由,可以不告诉我她在哪里,也可以不告诉我何时回来,只要接了电话就是胜利了。于是,我将我婶的手机号码拨打了出去。通了,响了几下,我婶没接,我的心莫名的紧张起来,不过,在我即将失望的时候,我婶接了我的电话。我此时才发觉手心里已经满是汗水。我婶,你、你好吗?我小心翼翼的说。
电话里,我婶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想着准备和我说什么,也许是不知要和我说什么,这使我听到了听筒里面传来的汽车喇叭声,还有一些人说话的嘈杂声,以及我婶的重重的喘息声。我无法断定我婶身在何处,但我婶一定是在喧嚣的城市里。
我婶,你要是闹心,就在外面溜达几天,散散心,然后就早些回来吧。我叔一直惦记你,吃不下饭,满嘴火泡,小珍和小环,她们都哭肿了眼睛。我说。我说的不是假话,比如我叔。但小珍和小环,作为我婶的两个女儿,的确为自己母亲一直以来的做法耿耿于怀,我婶也知道女儿对她有意见,而此次的离家出走更给她们带来了莫大的羞辱,她们为此在气愤和无奈的同时,还不得不为妈妈的出走而焦虑。我婶的离家出走,的的确确让她们难堪了。
最后,我婶终于还是说话了,也许,她是被我的这些话打动了。电话里,我婶声音多少有些沙哑。笑笑,我和你说,我实在不愿意回到这个家了,小珍和小环不喜欢我,我更烦你叔,我还有病,胃病,这几天吃东西就吐。
我知道我婶的胃病有好几年了,吃过好多从医院开的药以及从别人那里掏弄来的偏方,但一直没好利索,我婶曾经担心是不是患了胃癌。我在电话里说,我婶,你回来,我一定带你到省城医院好好看看。我婶赌气的说,不看了,死了正好就不生气了。
电话里,我婶还是不接避免的列举了我叔的种种窝囊行为。我没有办法反驳我说我婶,因为我了解我的我叔。我叔现在是窝囊,但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我妈妈曾经对我说,我小时候,如果被男同学欺负了,只要我对我叔说了,他就会带着我找到那个同学,非要欺负我的同学对我赔礼道歉。有一年夏天,老吴家挖水沟时将一堆石块扔到了老于家的地里,老于可是出名的老实人,我叔看到了,硬是把那些石头给丢回了吴家地里,而且还掐腰瞪眼看吴家的人,吓得吴家一点脾气也没有。可是奇怪的是,曾经敢于仗义执言的一个人,自打娶了我婶没多久就突然一下子蔫了,浑身瘫软,一点男子汉骨气也没有了,这更像是一个谜似的叫我想不明白。
我婶后来说着说着开始哽咽,说不出话,弄得我也是唏嘘不已,也不知该附和我婶数落我叔,还是提我叔申冤辨别,无奈之下,我们不得不暂时结束通话。我立马将我和我婶通电话的事儿告诉了我爸,然后让他告诉我叔,以便让我叔多少放松一下心情。我也告诉了小珍和小环。小珍电话里竟然哭了。那几天,小珍在用自己的手机反复拨打我婶的电话不接之后,另辟蹊径,试图用别人的电话联系到自己的妈妈,结果,只要小珍说出一句话,我婶就会毫不犹豫的放下电话。为此,小珍她们除了感到无奈,还为自己抱怨。
在等待我婶归来的日子里,我叔和我说过我婶的一些叫他心寒,使我们吃惊的往事。比如,一次,我婶油炸了海带鱼,我叔牙口虽不好,但还是被鱼香所吸引,不过,当我叔夹起刀鱼准备放到饭碗里的时候,被突然出现的一双筷子毫不留情的打掉,我婶的眼里射出的仇恨的目光立即灭杀了我叔可能有的反抗,虽说后来我婶因为嫌弃我叔夹过的刀鱼,却又不能丢掉,而将掉到炕上的刀鱼扔到了我叔的饭碗里,但据我叔说,当时,他虽说两手颤抖着咬了一小口刀鱼,却味同嚼蜡,还险些被尖尖的鱼刺扎了嗓子。背着我婶,我叔将此事告诉了两个女儿,我叔由此获得了两个女儿更多的怜悯,也增厚了对我婶的不满。我叔说,小珍和小环曾当着他的面指责我婶对我叔做得太过,并要求我婶改正错误。事实上,没用我叔再说,我也知道,我婶并不仅不会改变对我叔的态度,还会变本加厉,一度要我叔自己做饭吃。幸好,我叔急中生智,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及时告诉了他的两个女儿,才使得我婶的罪恶计划没有得逞。
按理说,就我婶对我叔的态度,我应该和家人一起仇视我婶,共同指责我婶才是。是的,我难以理解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对自己的丈夫如此刁难和冷对。光阴荏苒,时过境迁,我叔现在面相苍老,甚至猥琐,目光呆滞,难道这和我婶对我叔精神和生理上的虐待一点关系没有吗?我婶年纪小我叔十好几岁,自然会有我叔力所不及的生理欲望。但是,我叔在年轻的时候都轻易不被允许的事情,在已经年老体衰的今天,唯恐早已是不闻不问,习以为常了。所以,在我叔如此沉默,不再也不会招惹我婶的情况下,我婶依旧对我叔态度冷淡,说明一定有其外人所不知道的原因。
不管怎么说,我们几个人已经将主要的精力依旧转向寻找王玉梅,我婶,她们的妈妈。我先后拨打了好几次我婶的电话,我婶都接了,但问她在哪里的时候,她就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逃犯人员一样,不是说在沈阳,就是说在营口,弄的我们不知我婶到底是在哪里,我们想开车去找,都不知道具体位置。一时间我们不知所措,没有一个好办法。
星期天上午,我再次来到我叔家的时候,小珍小环已经在炕上坐着了。有一段时间,我们谁也不看谁,也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就在这时,小喜子来了。他给我们说,现在每个人出门住宿买车票离不了身份证,我们不也能利用身份证查到我婶在什么地方住宿吗?我眼前一亮,这自然是个好办法,但谁和公安局说?人家能帮忙查吗?小喜子说,他妻子的一个远房亲戚在公安局工作。为了表示此事的可行性,当着我们的面,小喜子打电话给他老婆的那个亲戚,电话里,此人好像说此事属于违规,但看在亲戚的面上,一定会尽力而为。于是,小喜子读着我婶的身份证号码。然后,我们在等待。我和小珍走到院子里的梨树下。梨花在纷纷的落下,细碎的花瓣铺在院子上,而树上,总能见到数不清的蜜蜂在嗡嗡的飞来飞去,忙碌着。小珍站在我的身边。她在镇里开了一家超市,这些天,她几乎天天在我叔家里,超市的生意只好全靠丈夫打理。她照顾着我叔,给我叔买菜做饭,顺便听我叔讲诉和我婶之间的一些往事。这时,她对我说了一些从我叔嘴中得到的关于我叔和我婶的一些事情。我倒觉得,我叔的血泪控诉,一定会对小珍的心理产生负面影响,使小珍对自己的妈妈越有想法。可我也理解我叔的心境,我婶离家出走之后,整个堡子里都在私下里议论,他一定会觉得自己受到了莫须有的冤屈,所以,此时此刻,如果有人愿意倾听,他还是愿意将更多他人所不知道的关于我婶的事情抖落出来,何况,小珍是他的女儿。
小珍和我走到屋外的时候,对我说了我叔对她说的关于我婶的一些事儿。
我说,我们都知道你妈对你爸不好,但也许你妈有她的难言之隐,我们不知道而已。
正说着,小喜子出来对我们说,已经查到了,我婶昨天晚上住在营口一家名叫温馨的招待所里,但今天早上退房了,现在还没有再开房,所以还不知在哪里。
不管怎么说,能查到我婶身在何处,已经是很好的消息了,这使我们感到很高兴,至少知道,她距离我们并不十分遥远。我对小喜子说,你告诉你的亲戚,最好能在今天晚上查到她住在哪里,然后,我们可以连夜开车赶往,以便找到她,带她回来。小喜子满口答应。小喜子刚要走,我突然叫住了他。我想了想,说,你媳妇挺好的,别轻易就离婚。小喜子说,我前些日子就是那么一说,谁知道这事就出去了。对了,你不知道,俺媳妇准备网上卖东西呐!
至此,我们终于都松了口气,似乎我婶即将可以被我们找到。小珍说好多天没好好吃饭了,于是,我们开车到镇里买了几个菜和一瓶白酒回来。小珍把我爸也喊了过来,我们几个人一起吃了起来。我爸也显得很高兴,但一口喝了半杯酒之后就迷糊了,于是,我送他回家。坐在炕沿上,我还没问,逐渐清醒过来的爸爸开始情不自禁的说起关于我叔和我婶的往事来了。
她成为你我婶,苦了你叔,也苦了你婶自己。我爸竟然用自责的口吻说。
当天夜里,我们没有得到关于我婶住宿的消息,这说明我婶不是因为没有钱了在流浪街头,就是被谁骗了,不管怎样,每一个猜测,都叫我们心惊肉跳和担心。因为明天要上班,我不得不连夜回到镇里。孩子已经睡觉了,她因为我而过早的学会了自立,这一点,在叫我欣慰的同时,也叫我愧疚不安。我洗漱完毕,却没有一点睡意,我耳边总是回响着我爸说的“她成为你我婶,苦了你叔,也苦了你婶自己”这句话。爸爸说,王玉梅作为一名机关新招收没几天的打字员,很快便因为年轻漂亮吸引了张书记的注意。果然,没过多久,我爸就听说了张书记和王玉梅的绯闻。又过了不久,书记的爱人不知怎么知道了此事,气汹汹的来到公社又哭又闹,吓得书记躲在外面不敢出来。等凶悍的老婆哭够了骂累了离开之后,张书记找到我爸,要我爸为他想办法。我爸和书记是同学关系,虽说平时书记对我爸照顾不是很多,但关键时刻,他还是想到了我爸。我爸说了,书记来找他救急,对他来说是个好机会,他可不会轻易的放掉。于是他对书记说,现在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叫王玉梅赶紧嫁人。书记说,现在急三火四的到哪里去找啊?再说,我们给找一个,王玉梅也不一定同意啊。我叔当时已经三十五了,在乡下干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一直找不到媳妇。我爷爷奶奶过早的离世之后,给弟弟说门亲事,自然成了我爸义不容辞的责任,于是,我爸试探的说,我弟弟现在还是光棍,要不问问我弟弟,嫁给他算了。书记说,你弟弟岁数是大,但人本分,老实,也可以考虑一下。果然,王玉梅听说要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很多的农民,说什么也不干,虽说自己名声不好了,但这不是明摆着天鹅自己白白送给癞蛤蟆吃吗?书记心里也是不情愿将和自己好过一场的女人嫁给一个农民去受累,便让我叔到了乡办企业里成为了一名工人。王玉梅想,我是公社打字员,但弄出这样的丑事来,对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事,知根知底的谁都在乎这个,所以,王玉梅觉得嫁给我叔,只要能过日子,也算行了,便勉强同意这门亲事。就这么着,我叔因为王玉梅成了公社翻砂厂的一名工人,王玉梅依旧在公社打字。王玉梅嫁给我叔,也算是救了书记的驾。结婚之后的第三年,书记调走了,恰好当年赶上上级要求精简人员。书记在的时候,谁也不会把她王玉梅怎的,而书记离开了,谁还会照顾了她?这时我爸在公社也仅仅因为替书记解了围,由一个普通的林业干部升为办公室任副主任,也根本帮不上忙,只好看着王玉梅下岗回家,一落千丈,成了农家妇女。
是的,在他人看来,我叔从这件事中没有吃亏,相反,我叔从中得到的是便宜,是好处,不是吗?那么大岁数的人娶了如此年轻漂亮的女人,还从农民变成了乡办企业的工人,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啊,你连礼都不用送就得到了。可是,我叔和我婶他们非但没得到幸福,更有外人所不知的矛盾、痛苦和郁闷,而始作俑者就是我爸。他以为为我叔办了好事,为书记解了围,但他却用我叔和我婶为自己的利益做了交换。这是多么卑劣的手段啊?看着已经呼呼大睡的爸爸,我不知怎么形容此时的心情。有鄙视,但随之又觉得我爸的不易。
至此,我倒十分同情我婶。不管是和书记好上了,还是最终不得已嫁给我叔,对她来说,都只有痛苦,即使有过幸福也是短暂的,因为那不是她自己的选择。因此,我婶给我叔在精神上和生活上给我叔带来的多大的折磨和压抑,我觉得那是正常的,是我婶发泄自己的唯一手段。想到这儿,我突然又为我叔感到悲哀。怎么说,我叔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子汉,却饱受我婶的欺凌,这其中,莫非还有什么鲜为人知的秘密吗?当年的王玉梅大高个,白白净净的,算是漂亮的女人,而我叔已三十有余。虽说我叔一度为王玉梅的种种传闻感到脸上无光,但考虑到自己的年纪以及经济状况,加上我爸的一再劝说,还是欣然答应。不过,我怀疑我叔对于那些关于我婶的各种传闻,是否真的做到了一笑了之,泰然处之?
第二天下午五点多钟,我正在收拾办公室准备下班,小环给我打电话,说我婶现在刚刚入住距离我们不足三百里的一个叫做皮口的地方。得知这个消息,我决定马上开车去找她。我把孩子安顿到同事家,和小珍小环一起赶往皮口。在路上,大部分时间里,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听到的只是车轮碾压路面发出的“唰唰”声,以及车子快速行驶时带起来的风的撕扯声。为了打破沉默的局面,我说,咱们终于可以找到我婶了。小珍说,我妈如果真在那个地方,就说明她有要回家的心了。我说也是,皮口距离我们这么近。说过这几句,就再也没有说话。也许,她们是在为即将见到自己的妈妈时说什么,是不是应该为过度的替父亲说话向妈妈道歉而在思考。就在这之前,我曾经劝过她们说,如果知道自己对父母做错了,直接承认就好了,父母怎么会和孩子计较呢?她们也相信我婶会原谅她们,但想到妈妈回来之后,现存的那些矛盾会不会因此消失,这又使得她们忧心忡忡,甚至不知所措。晚上八点多钟,我们终于来到了皮口,只打听了一个人,就顺利的找到了那个旅店。和服务员说明情况之后,服务员很是同情,说下午我婶来的时候,什么都和人家说了,服务员就劝说她回家。服务员一边说着一边引着我们走上二楼的一个房间,敲门之后,我们的眼前出现了我婶惊讶且暗黄的面孔。
当然,面对一脸惊愕的我婶,我们暂时不会说找到她是高科技手段的功劳。小珍和小环一人扯着我婶的一只手,妈妈妈妈的叫着,带着哭腔的声音低沉而又充满柔情。我婶佯装生气的说,你们来找我干啥?我说,你是我婶啊,是小珍小环的妈妈啊。她们还稀罕我这个妈?我婶想使劲甩开始终紧握她手的小珍和小环,但她们却害怕我婶再度消失一样紧握不放。我说,我们还是回家吧,一旁的服务员也劝说我婶回家,我婶迟疑了一会,最终还是同意了。服务员豪爽的说,床费全部退回给我婶了。我婶说,谢谢你姑娘。服务员风趣的说,欢迎大姐以后还来,但下次是来玩的,不是眼前这样的。我婶知道此话什么意思,讪讪的一笑。我们先找了一家饭馆,简单点了几个菜,我婶却吃得很香,似乎忘记这是在哪,为什么在此处吃饭,想必这几天我婶一定没好好的吃过一顿,睡过一个安稳觉,我们小珍小环相视一笑。在路上,我婶话也不多,小珍小环俩人却一个劲的没话找话说,说到院子里的梨树,我婶说,今年的梨树花就是比以往密实。小珍说,是比以前密实,可你要是不回家,梨花再多也不闻不到香味。我婶说,净胡扯。
路宽车少,没多大功夫,我们回到了镇里。我对我婶说,孩子不在家,不如你今天就住我家吧,咱俩好好说说话。我婶说行。小珍小环就各回各家休息去了。我说,你们别忘记了告诉我叔一声我婶回来了。小珍说,这么大的事还能忘?
她们走后,我让我婶洗了澡。之后,我们坐在了沙发上。在客厅里的灯光下,我婶显得那么安静,一点也没有刚从外地被找回来的尴尬。我在把我婶和脑海里那个漂亮的打字员放到一起,却怎么也看不出来会是同一个人。四十年前的她因为幼稚单纯而毁掉了自己的前途,四十年后的她,莫非依旧为四十年前自己所犯下的错误继续痛苦着?如果是的话,这不能不说是个悲剧,是命运的不公。
我开门见山的问我婶,我婶,我今天晚上就想和你聊天,就想知道你为什么为什么对我叔那么冷淡,为什么突然就要出走?有什么话,对我说吧。
我婶突然双手捂脸,浑身抖动。我婶虽说六十多了,但保养的还算不错,微胖的身材上并没用很多赘肉。你应该知道别人怎么说我的吧?我婶最终没哭出声来,但眼睛已经红了。
我不相信别人说的,我就相信你,我婶。我说。
在你们眼里,你叔是那么的可怜,那么值得你们同情。可是你们知道吗?你们看到的,仅仅是表面,是他装出来的那一面,畜生的那一面,你们谁知道?
畜生?我叔难道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了?
我是怎么嫁给你叔的,估计你是知道的,我不想再说。我当时想,既然嫁给你叔了,就要实心实意的过日子,要不,结婚有什么意义?可是,结婚的当天晚上,你叔就对我动粗,骂我是婊子,是被书记睡过的烂人,是没人要的贱货。我顶撞了几句,你叔就打了我一拳。你说,这时的我还有心情和他做什么吗?可你叔却不,他像没事人一样要我和他那样,我不听,他就使劲的扯碎了我的衣服。事后,还使劲抽打我的下身。我怎么也想不到你叔会是这样一个人。我气愤的问他,当初你是知道我的,为什么还要娶我?你猜你叔怎么说?你叔恬不知耻的说,我要不娶你,谁还会要你啊?我听了这话,心里拔凉拔凉的。
三年后,我从公社被解雇回家了,你叔对我更加的不好了,想起来就骂我,隔几天就打我。我身上经常红一块紫一疙瘩的,都不能到澡堂里洗澡了,我还不能对谁说,只好忍着。我后来想,我也不能总这样生活啊,再这么下去,我还不得憋死啊?我要反抗,只有反抗,才能扭转过来,就算不能扭转过来,我也不能任他来欺负我。我下狠心,在一天晚上,看你叔躺下之后,到厨房拎起一把菜刀,不料被你叔看到了,吓得他一个梃子站起来,浑身发抖。我说,我今晚要和你对命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今天砍不死你,你明天也逃不过去,说着话,我手里的菜刀也在一个劲的朝他乱砍。谁想到你叔是一个孬种,经不住吓唬,我这一通喊,这一通比划,就把你叔彻底吓老实了,从此,我在家里开始说一不二了,他想做啥事,必须经过我同意,那个事,他想都别想。我婶说到这,叹了口气,笑笑你说,我是不是被逼无奈?
是的。我婶你真厉害,要是我遇到这事,还没有你的胆量呢。我说。
你叔从此便被我彻底打败了,就成了别人看到的那个窝窝囊囊的样子,但我不可怜他,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有道理的。可你知道吗笑笑,我看到你叔那个像狗一样的样子,我解恨,可我又觉得自己也够窝囊憋屈,我这一辈子难道就要这样过下去吗?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啊,我也有我自己的美好理想啊,我不甘心,可我又没有别的办法,我早就想离婚,可我还得为这两个孩子想啊。
看着我婶那悲痛的表情,我无言以对。
是啊,我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幼稚,做出了愚蠢的事情。可是,我现在想,那也不全是我的错,如果当时的书记和我之间没有这一出,我的命运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如果他没有承诺离婚和我结婚,......
我知道我婶说的这个他是谁:他说过要和你结婚?
是的,那年,我和你叔结婚了,他也调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没多久,就给我邮来了一封信,信里说,他坚决要和老婆离婚,然后就娶我,还要我等他。我当真了,我一直保留着这封信。我出走的前一天收拾卫生的时候翻出了那封信,看到这封信,我就骂我自己是傻子,他骗了我!我婶气愤的说。
再加上你叔也不叫我省心!就在我出走的前一天晚上,我让你叔不喝酒,他血压一直高,但他一口喝了一杯白酒,一看就是故意气我,我觉得这世上的男人哪有几个好的。所以我要找他算账!和你说实话,每次我遇到不愉快的事,就想找他算账,赔偿我的青春。一赌气,我按那封信上留的地址,带着这封信,我就去了。
找到了吗?我想知道。
我婶说到这里的时候眼泪掉了下来。信封上的地址早就变了,但他的名字我始终记得,问了几个人,就找到了他家,敲开门,他老婆一下子就认出了我。我说我要找贾世斌,她气哼哼的对我说,他在去年就患癌症死了,让我到墓地里去找他吧。知道他死了,我不知是觉得冤屈还是怎么了,当着他老婆的面,我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他老婆一边哭,一边指着我的鼻子不住的骂我,骂那个死去的人,我一句话也没说,我没有理由反驳,我本想把那封信扔给他老婆,本想看到他老婆读信后的气急败坏的样子,但随后我还是忍住了,我伤害了人家,人也没有,她本来就够命苦的,我岂能狠心再去折磨她?回到宾馆后,我就给一把火烧了。
我该劝说我婶什么吗?说什么,说得再多,对我婶来说,都显得苍白无力和多余。我知道,我婶眼前的生活就像一团黏糊糊扯不断的网,缠住了我婶,任凭我婶如何挣脱,至今也深陷其中,我婶她不会甘心,可是,不甘心又能怎样?她还要生活,还要面对和我叔今后的生活。在此之前,我婶还有复仇发泄的目标,如今,她连刻骨铭心的念想也没有了,剩下的,也只有徒劳的怨恨了。
那一夜,我和我婶聊到了很晚。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开车送婶回家。
车子停在我叔家的大门外。两个年老的男人在门口站着,一个是我爸,一个是我叔。我婶拎起自己的包走下了车。我叔脸上浮着殷勤的笑,弓着腰迎了过来,伸出了一只手,试图要帮我婶拎着那个包,我婶斜了一眼我叔,但还是把包给了我叔。我叔佝偻着上身,拎在手里的包离地很近,似乎要拖到洒满梨花的地面了。他一直走在我婶的前面,像仆人迎接主人一样打开了院门。我爸则在一旁无声的笑了一下,继而先自回家了。
此时,我叔家的那棵梨树,还有星星点点的花瓣在枝头上挂着,一阵小风微微的吹过,梨树花便稀稀拉拉晃晃悠悠的落下一些,没一点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