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美石井杉叶红(外两篇)
吴仲尧
平心而论,深秋时节,要说石井水库最靓丽的一道风景,恐怕非那片灿若云霞的水杉林莫属。
石井水库,并非天然形成的湖泊,而是上世纪70年代人工筑就的。遥想那个贫穷落后的年代,没有机械设备,为了防洪和灌溉,修建这样一个水库,全靠村民风餐露宿,肩挑背扛,无疑是一项艰苦卓绝的水利工程。村民挑水库时挖掘出来的泥土,堆在岸边,种上了上千株的水杉。水杉堪称“活化石”,不娇贵,喜湿润的土壤,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和繁殖力。时光荏苒,斗转星移,昔日那些孱弱的水杉苗,如今早已枝叶扶疏,巍然挺拔,长成了参天大树。当初谁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个不经意的举动,竟成就了石井水库“树在水中长、鸟在枝头栖、鱼在树下游、人在画中走”的自然景观,赢得江南“小九寨”的美誉。
石井水库三面环山,舒缓的山坡,逶迤的山峦,不遗余力地托出汪汪一碧的湖面。湖水清澈澄明,平坦似镜,那天的倒影、云的倒影、山的倒影、树的倒影,都落在纤尘不染的水里,相映成趣,美轮美奂,俨如一幅浑然天成的山水长卷,令人沉醉。
有人说,石井水库的水杉林要数春天和夏天最漂亮,春天嫩绿得可人,夏天青翠得醉人,但我总觉得,秋天的水杉林才更令人惊艳。层林尽染的水杉,那黄、那橙、那红……相互渗透着交融在一起,恰如一群风姿绰约的少妇,身披色彩斑斓的霓裳,那霓裳随风飘舞,美丽的胴体若隐若现,透露出优美的线条,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深秋已至,秋韵正浓,绵延在湖畔的水杉无疑是秋日绝美的存在,尤其是那抹杉叶红格外璀璨夺目,犹如一片熊熊燃烧的火焰,点亮了整个湖面。极目远眺,湖光林色交相辉映,绿得深邃,红得热烈,绚丽多彩,引人入胜,我终于明白诗人为什么有“一泓碧水涵秋色,两岸青山倒影长”之吟了。
水杉林静谧如斯,我在林间闲庭信步,双脚踏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是在与大地对话。驻足仰望,只见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折射下来,形成一束束扑朔迷离的光柱,将茂密的树林映照得流光溢彩,如梦如幻,我确信,如此唯美的意境,只有在蒙太奇的镜头里才能见到。这美不仅让人心醉神迷,应接不暇,更让人感慨大自然的神奇和奥妙。
我久久凝望这片蔚为壮观的水杉林,仔细地瞧瞧那些直插云霄的遒劲的树干,深扎泥土的虬劲的树根,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的顽强和希望。难怪即使到了隆冬时节,枯叶落尽,水杉变得光秃秃、赤裸裸,但它一如既往地伫立在丰腴的土地上,挺直脊梁,经受住风剑刀霜的煎熬,从它的精气神里,依然彰显一种沧桑美。
“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秋天的石井水库,因了这片美不胜收的水杉林,着实让游览过的人,流连忘返,钟情不移。是呀,置身在这童话般的世界里,看天光云影,赏秋叶绚烂,尽享宁静和闲适,愉悦和诗意,我似乎有种步入桃源不知归的陶然。
一阵清寒的秋风吹过,金羽似的水杉叶在风中歌唱,在阳光下舞蹈,天生一股英雄气,潇潇洒洒地飘落,这又是一道极其恢宏壮美的景象。我想,落叶也是季节的信使,昭示的是生命的轮回,跨越严寒,化作春泥,开启新生,迎来一个明媚的春天。
银杏叶黄逐梦来
梦回潘宅村,见到那株屹立在村口土坡上的古银杏,又是一年满树金黄。一片片,一簇簇,阵阵山风吹过,叶子纷纷飘落,像是漫天飞舞的金蝴蝶,与路边的红枫相映成趣,构成了一幅色彩明艳的绝美画卷。
记得那年深秋,我第一次去潘宅做女婿,给我印象最深的居然是一株银杏树。驻足眺望,只见银杏树桠杈纷披,横斜逸出,屈曲遒劲,参天覆地,尤其是满树簌簌作响的黄叶,如烟花绽放,灿烂耀眼,在秋日湛蓝的天空下,显得更加高大和神秘。
岳父告诉我,这株银杏已有几百年的树龄,是镇村之宝,谁对它都敬重三分。雷劈电闪过,风吹雨打过。牛啃过它的皮,猪拱过它的根,鸡在它身上唱过歌,鸟在它头顶拉过屎,但它就像一位慈祥的老人,静观春花,闲看秋云,淡然恬静,宠辱不惊。在村民的心中,银杏树更是饱经沧桑的长者,它看庄稼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看村里的房子破了又建,建了又破,看太阳与月亮交替,看芸芸众生悲欢离合,世人不懂的哲理,古树都懂。
银杏树总让人浮想联翩,我猜想,曾有那么一位玲珑俏丽的大眼睛小姑娘,在银杏的树荫下无忧无虑地闹过、笑过、玩耍过,哪怕是哭,也是那样的楚楚动人。寒来暑往,慢慢地小姑娘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而今牵着我的手,站在银杏树下,观赏一年中最璀璨的风景。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一切都是浮云,唯一不变的,只有天空、大地,好像还有那株古银杏。我已记不清有多少次在银杏树下漫步,春看翠绿,夏享浓荫,秋赏绚烂,冬读苍劲,常常与它在目光的对视中交流着情感。我相信我有点读懂银杏的内涵了。它仿佛在告诉我,经历严寒酷暑的磨砺,战火灾害的劫难,早就看淡世间的一切,唯一的夙愿,就是庇荫子孙后代香火不绝,福泽绵长。
秋末冬初,银杏树上会自动掉下熟透的果实,谁从树下走过,都能享受到它的馈赠。银杏果颜色雪白,形状如杏,俗称“白果”。那么谁见过银杏开花呢?我曾多次询问岳父,他说也没看到过。据《本草纲目》记载:“二月开花成簇,青白色,二更开花,随即卸落,人罕见之。”想象一下,早春二月,寒冷的夜半二更天里,银杏花争先恐后地绽放,不等天亮,便纷纷凋谢,即使是早起的人们,或许也只能看见满地落英了。幸好有白果给我们带来了一份欣喜,它是一种医食同源的滋补果品,能降血压、血脂,还抗癌,银杏树真是一位胸怀苍生悲悯世人的仁者。近年来,因我的血压偏高,每到白果成熟期,岳母不顾劳累,一连几天守候在银杏树下,捡得一大袋白果,处理干净后让我捎回家。吃着先苦后甜,又香又糯的白果,咂舌回味间,感受到的却是浓浓的母爱。
银杏四季的轮回,也是人生春秋的瞬间,一转身岳父过世三载,岳母因年事已高,无奈离开了她悉心建起来的家园,跟随子女住到百官城里。我虽一直惦记着那株银杏树,但终究没有回去看一看,恐怕再也吃不上岳母捡拾的白果了。
梦醒,我辗转反侧,想来,潘宅村口的古银杏该一树金黄了吧!
寻觅白马湖畔那株柳
上世纪20年代,因教育家经亨颐的慧眼识珠,同乡富商陈春澜的慷慨解囊,在名不见经传的白马湖畔创办了一所学校,定名春晖。
又因了经亨颐的人格魅力和新颖治学思想的感召,白马湖畔曾一度是文化名人荟萃,大师硕彦云集,他们同怀着一颗纯真的心,或入住执教,或走马讲学,用“一种扣动人类心弦和生命息息相击的东西”,将白马湖营造得一片清幽、遐远、深沉、恬淡。
到过白马湖的人都这么说,白马湖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郁郁葱葱的杨柳树,柔枝细叶,临水照影,婆娑成林。1922年,丰子恺风尘仆仆从上海来到春晖中学任教,不久,就爱上了这片秀丽的山水,于是自费建造了一座小平屋。一天,他突然感到小院缺点春意,便向湖边种柳的农人讨了一小株,植在院子天井的墙角里,并给小平屋取名为“小杨柳屋”。从此,丰子恺与杨柳结下了不解之缘。
在白马湖畔众多的名人旧居中,虽清一色的粉墙黛瓦,但小杨柳屋颇具自己的特色。屋的大门别具一格,顶部呈“人”字形门框略似一个大方口,据说是模仿日本住房的“玄关”格局而建的。踏进大门,迎面是一堵照壁,往西拐弯,进去是个小院落。房有两间,东首为正房,是丰子恺的卧室兼书房,如今陈设依然,只是时光剥蚀了昔日的色彩。西首一间略见小些,这兴许是朱自清所说的“一颗骰子似的客厅”,正是在这间屋里,夏丏尊、朱自清、朱光潜等,相聚在一起,或聚会作客,吃酒谈天;或韬略狂辩,钻坚求通,钩深取极,磋商文事。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小杨柳屋倒还无恙,只是显得苍老了,现已辟为丰子恺生平事迹陈列室,所陈列的书画、照片、著作及遗物中,最引人入胜的还是他的漫画,尤其是那幅闻名遐迩的传世名作——《人散了,一钩新月天如水》。那是一个美好的月夜,丰子恺独自漫步在白马湖边。一钩初夏的新月高挂中天,近看,白马湖微风细波,万木扶疏;远望,小杨柳屋帘卷清风,高朋雅座。顿时,丰子恺灵感闪现,快步返屋,用疏朗简洁的笔触“嗖嗖”几笔,就勾勒出一种宁静致远的意境。清幽的夜色,清雅的房舍,清静的心境,如一曲悠远的宋元小令,抑或还有泠泠的古琴声在画幅间流淌。从此,丰子恺一发而不可收,兴致所至,就会挥毫画漫画,“那间小杨柳屋的客厅互相垂直的两壁上,常常贴满了丰子恺的漫画稿,微风过处,可以听见飒飒的声响,很有一种诗意和韵味。”
毫无疑问,小杨柳屋是当年白马湖的一个中心。当时与之毗邻而居的夏丏尊、朱自清以及朱光潜、刘薰宇等,每在课余,总喜欢到院内那株柳树旁,摆上八仙桌,打开老酒甏,端出一碗炒螺蛳,然后边吃边怂恿丰子恺画柳……这批博学的有识之士,个个才气横溢,彼此意气相投,在“谈文学与艺术,谈东洋与西洋,海阔天空,无所不谈”之中,中国现代散文独树一帜的白马湖派,就这样不经意间诞生了。
据说,丰子恺如此爱柳,喜欢画柳,原出于对柳的品行的爱。他曾在《杨柳》一文中写道:“我赞杨柳的美丽。但其美与牡丹不同。杨柳主要的美,是其下垂。……它长得很快,而且很高,而越长得高,越垂得低。千万条细柳,条条不忘记根本,常常俯首顾着下面,时时借了春风之力,向处在沃土中的根本拜舞,或者和它亲吻,好像一群活泼的孩子环绕着他们的慈母而游戏……使人看了觉得非常可爱。”
1924年冬,丰子恺因故离开了他心爱的小杨柳屋。直到三十多年后,时值春晖中学40周年校庆,丰子恺从上海寄来一幅庆贺的漫画,上面画的还是一座青山,山边一个平静的湖,湖畔一株嫩柳,几只春燕。由此可见,丰子恺对自己种植的小杨柳和对春晖学子的笃爱之情,还有对白马湖的魂牵梦萦。
每有闲暇,常读丰子恺的漫画和散文,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清朴自然的气息。难怪后人评价他的散文如同“清茶米酒,只平易地写去,文字干净流利和漂亮,洋溢着真淳朴实的美,天赋了真朴活跃的元气”,他的漫画“极家常,造境着笔都不求奇特古怪,却于平常中寓深永之致”。文如其人,画亦如其人,丰子恺的为人“胸有城府,和而不流,浑然本色,没有一点世故气”,对人间山水,风物乡情,充满着挚诚的爱,这使得丰子恺的漫画、散文乃至人生,常能给人禅一般的诗趣,犹如一株“最能象征春的神意”的杨柳,尽情地挥洒着美好的春光,以及艺术与人生的真善美。
可以说,丰子恺的一生,是与杨柳结下深缘的一生。因为他具有了杨柳的品行,所以能摆脱名缰利索的束缚,“以出世的精神”去“做入世的事业”,终于为世人留下了不朽的著作。如果说,在中国近代文化名人中,谁最适合比作杨柳,我想,恐怕非丰子恺莫属了。
岁月不居,丰子恺虽早已离我们而去,但他的散文还在,他的漫画还在,它们一一挂在中国现代文化的长廊上,与小杨柳屋,与白马湖一起,熠熠生辉。初冬晴日,我漫步在白马湖畔,仿佛听见朗朗的笑声从小杨柳屋传来,落在澄澈的湖水中,荡起了一圈圈涟漪。而我心无旁骛,依然在湖畔寻寻觅觅,寻觅那株玉树临风的杨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