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昔年
悠然
时光清浅,世间温柔,长夏过后,一年秋来。凉风有信中,时时念起,念的是童年木槿,淡淡紫色,不见奢华,唯见淡雅。木槿品种繁多,于我而言,野生单瓣木槿才是属于我的童年回忆,小时候,它叫槿柳花,现已很少见到。有时候我也不清楚,自己心心念念的,到底是那丛朝开暮落、颜如舜华的木槿,还是那个素洁清丽、倚着花篱长大的女孩。
槿柳和我打小住在曹娥江边,曹娥江那时叫外江滩,我们家和槿柳家只隔一户,她家屋后有一圈槿柳篱笆。槿柳小我一岁,前面两个姐姐,槿柳出生在“半夏生、木槿荣”的夏天,她那重男轻女的爹,一看槿柳没把儿,把槿柳从医院抱回家时,看着屋后那树槿柳篱笆说,就叫槿柳吧。两年后槿柳有了一个叫卫民的弟弟,槿柳是四个孩子中最漂亮的,脸盘白白净净,眉眼清清亮亮。一笑起来,嘴瓣儿像恬静的弯月,说话声音都是细细柔柔的。槿柳刚满十岁时,她那个心里眼里只有儿子的父亲因病去世了,槿柳像个小大人一样,帮衬妈妈,照顾弟弟。
如果说我这辈子也曾有过粉丝的话,槿柳当之无愧就是我的一个铁粉。小时候的我虽然调皮捣蛋,但德智体还算发展,拿几张纸质奖状也不稀奇,每次参加完小学生篮球赛,都能拿到十来块钱的集训补贴和奖金,这在我们那个年代可是了不得的事情,就我妈那个大嗓门能在前屋后道地吹上半天,槿柳看我的眼神总是充满着无限崇拜。我带领大家在外江滩上打泥仗、偷蚕豆、挖黄蚬、捉蚂蚱、抓萤火虫……槿柳常常屁颠屁颠跟着我,像我的小尾巴似的甩也甩不掉。
童年的我们,最喜欢在槿篱边流连,捉迷藏、跳房子、抓石子……有时会在前一天数了槿柳花蕾,第二天早早候在槿篱前,待它热火朝天地开放,我和槿柳便小心翼翼地采一朵别在发梢,也会利索地掰开花蕊,取出里面戴小黄帽的嫩白色细丝,贴在耳朵上当美丽的耳钉,于是便觉这世间的美已被我们悉数拥有。
有时我们俩从她家里端个大脸盆出来,摘几片槿柳叶子,搓啊搓啊搓,不一会儿手心里便出现了滑滑溜溜黏黏的汁液,然后咯咯笑着连叶带渣往对方头上抹,你帮我搓搓,我给你揉揉,一阵揉搓过后,再用温水淋洗,洗完后的头发又柔又顺,最后再彼此闻一下头上的清香味,感叹一句,好香呀!
有时我俩就在槿篱边道地里做作业,我做完了就帮槿柳做,比如报答案叫她赶紧写,比如模仿她的字迹写篇小作文……我小学毕业升入上虞中学那年开始有了百官镇中,槿柳一如既往以追随我为宗旨,天天念叨祖宗保佑让她分在上虞中学。我依然记得那个夏日午后,槿柳骄傲地拉着我的手兴奋地说:我考上了上虞中学,我可以和你一起上学了!
一般外江滩长大的孩子基本会水,大多狗爬式,自由泳、仰泳、潜泳无师自通,动作自创不标准,会游就是硬道理,槿柳偏偏就是不会硬道理的那个。一到夏天大家伙都会结伴在江边嬉水打闹,槿柳只能站在江滩上的浅水区扒拉水,我们在停靠的趸船上比赛往水里跳、看谁游得快,在砂船底下钻来钻去、看谁气憋得最长,槿柳静静地待在一旁看着,羡慕得不得了。我答应槿柳教会她游泳,不过我一到水里就忘了教她这事,顾自玩得欢。暑假过半,槿柳勉强学会水下憋气一分钟,扑腾几下后又马上沉下去了。
槿柳离开的那天,是一个疏篱木槿娟娟艳的上午,我在家猛听得前道地小胖叔大声喊,大家快去外江滩,槿柳掉江里了!槿柳的名字像炸弹一样在我耳边震得嗡嗡作响,我“嗖”地蹿了起来,以无人能敌的速度撒腿向外江滩狂奔。跑过槿柳家后门槿篱时,眼前一晃而过的是那丛槿柳花,青枝间红萼,开得正好。
待大人们赶到下水摸人无果,再等到退潮用拉网将槿柳拉出水面时已整整过去了三个小时。槿柳被抱上岸时,看起来跟睡着了一样,脸依然白白净净的没有一点青污。小胖叔说没气了也得再送医院瞧瞧,他抱起槿柳向医院奔去,我跟在后面,看到槿柳的手耷拉下来,随着小胖叔的脚步一晃一晃的,于是边跑边去拉她的手,感觉到她的手是温热的,好像还动了一下回应我,我知道人死了是冰凉的,但槿柳的手是温热的,尤其是我感应到的那个动的瞬间令我狂喜,我那原本濒于死灰的希望,像被重新点燃的火苗瞬间蔓延开来。我觉得,槿柳没死。这种狂喜让我的脚步变得轻快也跟得更紧了。直到我听到医生对小胖叔说,人没了,回吧。
我又一路跟着抱了槿柳的小胖叔回,就像平时槿柳跟着我一样,路上我惨白着脸语无伦次反复念叨:小胖叔,你有很多法子的是不是?你能把槿柳救回来是不是?槿柳没死,她刚才跟我拉手了,真的,她没死,你救救她。小胖叔看了看我没吭声,回到槿柳家,就在那树槿花篱下,小胖叔把槿柳放在锅背上、倒背在肩上,甚至放在牛背上来回走着,我感觉小胖叔把能想的办法都想了,最后,小胖叔一屁股坐在地上,沮丧地摇摇头说,救不回来了。我是怎么也想不通,明明槿柳人是热的,明明她刚刚还回应我了,怎么就救不回来了呢?
槿柳是救弟弟落水的,弟弟在边滩玩水时被暗潮漾了开去,槿柳看到后毫不犹豫扑了下去,她肯定忘了自己只会憋气一分钟,忘了扑腾几下就要沉下去。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用她那个清瘦的小身板硬生生救回了已漾往深水区的弟弟。卫民说,他的脚踩到了姐姐才浮了上来。我恨死了卫民,我觉得他真该死,为什么死的不是他?我也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有早教会槿柳游泳,只教会了她憋气。
开学后当我再无数次路过槿柳家前门,摇门上总是停着一只白色的蝴蝶,我觉得那是槿柳。从塘路上望过去,槿柳的照片和他父亲的照片静静地排在一起,槿柳的眼里长满阳光,一如从前,嘴角微翘恬恬淡淡柔柔静静地笑着。倒是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常不忍多视,总是匆匆一瞥而过。那一树槿柳篱笆前的所有快乐已随槿柳而去,那块区域好像成了我生命长河里的一个禁区,我下意识地抗拒走近,直至我们被拆迁,整个余塘下夷为一片平地,槿柳家后门那条通往外江滩的小路,我再也没有走过,甚至连那一树槿柳篱笆我也没有再见。
物情良可见,人事不胜悲。这世间不是所有的美好,遇见了,离开了,还会再一次相逢。我和槿柳就这样一别千万里,此生亦只在梦里再见。梦里的槿柳,着一袭淡紫小衫,在清晨阳光下的槿篱丛中,缓缓向我飘来,然后拉起我的手,她的四肢徐徐张开幻化成淡紫花瓣萦绕着我,最后,在日暮的余晖下她收起她的千娇百媚,向我挥挥手,化作一团紫烟渐渐消逝不见。
过去的外江滩已被一江两岸景观所替代,站在江边望着平静的江面有些许恍惚,好像又回到了童年时光,八月的黄昏、草地里的蚂蚱、塘路边的萤火虫、风中的外江滩……和槿柳的所有片段如电影般一幕幕掠过脑海。风过,念回,眼前依然是美丽旖旎的江景,江上花田中蝴蝶翻飞,一只白色蝴蝶翩翩萦绕着我。我缓缓伸出右手,它振着翅膀亭亭立在我的手心,一如四十年前我拉住槿柳晃动的手一样,温暖而真实。
木槿昔年,浮生未歇。槿柳,我知道,它不是你,蝴蝶的寿命一般只有十到十五天,最长的也不过十一个月。我知道,也一定是你,因为你一直就是我小时候那条甩不掉的尾巴,你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无数次的轮回中,你依然待在我的身边,从未离去。如同这一树槿柳篱落,亦已深深镌刻进我生命长河的记忆深处,朝朝辞暮,永不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