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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娥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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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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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昔年

木槿昔年
悠然

时光清浅,世间温柔,长夏过后,一年秋来。凉风有信中,时时念起,念的是童年木槿,淡淡紫色,不见奢华,唯见淡雅。木槿品种繁多,于我而言,野生单瓣木槿才是属于我的童年回忆,小时候,它叫槿柳花,现已很少见到。有时候我也不清楚,自己心心念念的,到底是那丛朝开暮落、颜如舜华的木槿,还是那个素洁清丽、倚着花篱长大的女孩。

槿柳和我打小住在曹娥江边,曹娥江那时叫外江滩,我们家和槿柳家只隔一户,她家屋后有一圈槿柳篱笆。槿柳小我一岁,前面两个姐姐,槿柳出生在“半夏生、木槿荣”的夏天,她那重男轻女的爹,一看槿柳没把,把槿柳从医院抱回家时看着屋后那树槿柳篱笆说就叫槿柳吧。两年后槿柳有了一个叫卫民的弟弟,槿柳是四个孩子中最漂亮的,脸盘白白净净,眉眼清清亮亮。一笑起来,嘴瓣儿像恬静的弯月,说话声音都是细细柔柔的。槿柳刚满十岁时她那个心里眼里只有儿子的父亲因病去世了,槿柳像个小大人一样,帮衬妈妈,照顾弟弟。

如果说我这辈子也曾有过粉丝的话,槿柳当之无愧就是我的一个铁粉。小时候的我虽然调皮捣蛋,德智体还算发展,拿几张纸质奖状也不稀奇,每次参加完小学生篮球赛,能拿到十来块钱的集训补贴和奖金,这在我们那个年代可是了不得的事情,就我妈那个大嗓门能在前屋后道地吹上半天,槿柳看我的眼神总是充满着无限崇拜。我带领大家在外江滩上打泥仗、偷蚕豆、挖黄蚬、捉蚂蚱、抓萤火虫……槿柳常常屁颠屁颠跟着我,像我的小尾巴似的甩也甩不掉。

童年的我们,最喜欢在槿篱边流连,捉迷藏、跳房子、抓石子……有时会在前一天数了槿柳花蕾,第二天早早候在槿篱前,待它热火朝天地开放,我和槿柳便小心翼翼地采一朵别在发梢,也会利索地掰开花蕊,取出里面戴小黄帽的嫩白色细丝,贴在耳朵上当美丽的耳钉,于是便觉这世间的美已被我们悉数拥有。

有时我们俩从她家里端个大脸盆出来,摘几片槿柳叶子,搓啊搓啊搓,不一会儿手心里便出现了滑滑溜溜黏黏的汁液,然后咯咯笑着连叶带渣往对方头上抹,你帮我搓搓,我给你揉揉,一阵揉搓过后,再用温水淋洗,洗完后的头发又柔又顺,最后再彼此闻一下头上的清香味,感叹一句,好香呀!

有时我俩就在槿篱边道地里做作业,我做完了就帮槿柳做,比如报答案叫她赶紧写,比如模仿她的字迹写篇小作文……我小学毕业升入上虞中学那年开始有了百官镇中,槿柳一如既往以追随我为宗旨,天天念叨祖宗保佑让她分在上虞中学。我依然记得那个夏日午后,槿柳骄傲地拉着我的手兴奋地说考上了上虞中学,我可以和你一起上学了

一般外江滩长大的孩子基本会水,大多狗爬式,自由泳、仰泳、潜泳无师自通,动作自创不标准,会游就是硬道理,槿柳偏偏就是不会硬道理的那个。一到夏天大家伙都会结伴在江边嬉水打闹,槿柳只能站在江滩上的浅水区扒拉水,我们在停靠的趸船上比赛往水里跳、看谁游得快,在砂船底下钻来钻去、看谁气憋得最长,槿柳静静地待在一旁看着,羡慕得不得了。我答应槿柳教会她游泳,不过我一到水里就忘了教她这事顾自玩得欢暑假过半槿柳勉强学会水下憋气一分钟,扑腾几下后又马上沉下去了。

槿柳离开的那天,是一个疏篱木槿娟娟艳的上午,我在家猛听得前道地小胖叔大声喊,大家快去外江滩,槿柳掉江里了槿柳的名字像炸弹一样在我耳边震得嗡嗡作响,我“嗖”地蹿了起来,以无人能敌的速度撒腿向外江滩狂奔。跑过槿柳家后门槿篱时,眼前一晃而过的是那丛槿柳花,青枝间红萼,开得正好。

待大人们赶到下水摸人无果,再等到退潮用拉网将槿柳拉出水面时已整整过去了三个小时。槿柳被抱上岸时,看起来跟睡着了一样,脸依然白白净净的没有一点青污。小胖叔说没气了也得再送医院瞧瞧,他抱起槿柳向医院奔去,我跟在后面,看到槿柳的手耷拉下来,随着小胖叔的脚步一晃一晃的,于是边跑边去拉她的手,感觉到她的手是温热的好像还动了一下回应我,我知道人死了是冰凉的,但槿柳的手是温热的,尤其是我感应到的那个动的瞬间令我狂喜,我那原本濒于死灰的希望,像被重新点燃的火苗瞬间蔓延开来。我觉得,槿柳没死。这种狂喜让我的脚步变得轻快也跟得更紧了。直到我听到医生对小胖叔说,人没了,回吧。

我又一路跟着抱了槿柳的小胖叔回,就像平时槿柳跟着我一样,路上我惨白着脸语无伦次反复念叨:小胖叔,你有很多法子的是不是?你能把槿柳救回来是不是?槿柳没死,她刚才跟我拉手了,真的,她没死,你救救她。小胖叔看了看我没吭声,回到槿柳家,就在那树槿花篱下,小胖叔把槿柳放在锅背上、倒背在肩上,甚至放在牛背上来回走着,我感觉小胖叔把能想的办法都想了,最后,小胖叔一屁股坐在地上,沮丧地摇摇头说,救不回来了。我是怎么也想不通,明明槿柳人是热的,明明她刚刚还回应我了,怎么就救不回来了呢?

槿柳是救弟弟落水的,弟弟在边滩玩水时被暗潮漾了开去,槿柳看到后毫不犹豫扑了下去,她肯定忘了自己只会憋气一分钟,忘了扑腾几下就要沉下去。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用她那个清瘦的小身板硬生生救回了已漾往深水区的弟弟。卫民说,他的脚踩到了姐姐才浮了上来。我恨死了卫民,我觉得他真该死,为什么死的不是他?我也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有早教会槿柳游泳,只教会了她憋气。

开学后当我再无数次路过槿柳家前门,摇门上总是停着一只白色的蝴蝶,我觉得那是槿柳。从塘路上望过去,槿柳的照片和他父亲的照片静静地排在一起,槿柳的眼里长满阳光,一如从前,嘴角微翘恬恬淡淡柔柔静静地笑着。倒是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常不忍多视,总是匆匆一瞥而过。那一树槿柳篱笆前的所有快乐已随槿柳而去,那块区域好像成了我生命长河里的一个禁区,我下意识地抗拒走近,直至我们被拆迁,整个余塘下夷为一片平地,槿柳家后门那条通往外江滩的小路,我再也没有走过,甚至连那一树槿柳篱笆我也没有再见。

物情良可见,人事不胜悲。这世间不是所有的美好,遇见了,离开了,还会再一次相逢。我和槿柳就这样一别千万里,此生亦只在梦里再见。梦里的槿柳,着一袭淡紫小衫,在清晨阳光下的槿篱丛中,缓缓向我飘来,然后拉起我的手,她的四肢徐徐张开幻化成淡紫花瓣萦绕着我,最后,在日暮的余晖下她收起她的千娇百媚,向我挥挥手,化作一团紫烟渐渐消逝不见。

过去的外江滩已被一江两岸景观所替代,站在江边望着平静的江面有些许恍惚,好像又回到了童年时光,八月的黄昏、草地里的蚂蚱、塘路边的萤火虫、风中的外江滩……和槿柳的所有片段如电影般一幕幕掠过脑海。风过,念回,眼前依然是美丽旖旎的江景,江上花田中蝴蝶翻飞,一只白色蝴蝶翩翩萦绕着我。我缓缓伸出右手,它振着翅膀亭亭立在我的手心,一如四十年前我拉住槿柳晃动的手一样,温暖而真实。

木槿昔年,浮生未歇。槿柳,我知道,它不是你,蝴蝶的寿命一般只有十到十五天,最长的也不过十一个月。我知道,也一定是你,因为你一直就是我小时候那条甩不掉的尾巴,你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无数次的轮回中,你依然待在我的身边,从未离去。如同这一树槿柳篱落,亦已深深镌刻进我生命长河的记忆深处,朝朝辞暮,永不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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