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村,那人,那狗
陆飘逸
村子里有个人名叫“三狗”。
他养了三条狗。
不是因为他养了三条狗,别人才叫他三狗的。而是因为他爸妈给他取名为三狗,他才决定养三条狗。他上面的兄弟分别叫“大狗”“二狗”,他下面的兄弟还有一个叫“小狗”。
小时候,我不懂为什么他父母要给他取这个名字。我妈就说,以前小孩难养呀,取点贱名,也是为了寓意让孩子像野草啊,野狗一样好肆意生长。
三狗的确也是肆意生长过很长一段时间的。
三狗不好读书,是村里有名的野孩子。到了上课的时节,就满世界游荡。村头村尾哪里都去,哪儿叫土坡,哪儿是水塘。遇到相熟的大人看见,总要把他一把薅住,问一句,三狗儿,不去上学,整天瞎逛荡个什么。三狗也不答话,一个劲地往前冲,衣服扯得紧绷,他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叫声。昂着头,往前伸。看他这样,也不敢再继续扯他了,松了手,任他满世界飞奔。嗨,真像个野狗似的。
家里管吗?没法管。他爸妈守着一个豆腐店,一整天从早到晚没闲工夫,只能任他胡闹。
转眼到了求活路的年纪了。大狗早就离家当兵,偶有回乡。回来,大狗的名号也没人叫了。二狗跟着隔壁村的师傅学木匠,也有了盼头。只有三狗,还是那个三狗。嗨,把家里愁的。于是他妈就来找我爸了。
我爸以前曾是村里有名的裁缝,在那个年代每个人都必须有一门手艺,才不会饿死。而一个会缝制漂亮衣服的英俊裁缝,自然到哪都是一块香饽饽。我爸十八岁就一个人跑到上海去拜师学艺。一个毛头小子,连那会儿的上虞县都没出去过,就敢背着个行囊跑到上海自学成才。那会去上海学手艺,就跟现在年轻人出国留学一般。回到村里,自然是十里八乡的人都跑来拜师学艺。
三狗也来拜手艺了!但是三狗的学习态度真的堪忧,一点简单的入门手艺,怎么也学不会。有一天,我爸把他妈叫来了,说:“这个徒弟我教不了。”
“哎呀,陆师傅,您可费费心。这孩子笨。”
“哎,赵阿姨,笨不怕,就怕他心思不在这里啊。”
终于三狗也没有成为一个裁缝。
就在大家把三狗渐渐忘却的时候,三狗却又当上老板了。
他在我们村子里那条塘路的斜坡下开了一个自行车修理店。说是修理店,更像是一个世界末日来临时候会搭建的临时避难所。屋前是一个修理摊子,屋内是用五孔板做地板,铁皮做屋顶的卧室。屋子里只有一盏黄焦焦的电灯泡,一张钢丝床和前些年人家建屋换下来的破旧桌子。只有门口一块写着店名小牌子是红色的,据说是他妈帮他弄来的。小店不咋样吧,但我们都客气地喊他老板,或许也有些调侃的成分在里面。
那个年代,人人都有自行车。每天都有无数自行车在塘路上穿梭往来。每天也都会有人来修。生意还挺火爆。
“哎呀,我的铃不会响了。”
“上次在你这修没几天怎么链子又掉出来了?”
“三狗!我的车怎么又扎钉子了!是不是你半夜在路上撒钉子呢?”
“三狗!出来!修自行车了!”……
日子过得红火了,就是有些寂寞。三狗的三条狗,就是在这个时候陆续来到他身边的。
最大的那条,是一只黑色的大土狗,不知道为什么得罪了原主人,被打出来了。来到了这里避难。三狗知道他的原主人是谁,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就把这只狗叫原主人的名字。后来听说原主人找来了和三狗吵了一架,三狗就把他改名叫做“大狗”。后来又来了一只白色的大白熊,不知来路。三狗就把他叫做“二狗”。说起第三只狗,却是大有来头。我们村里以前来过一对夫妻,开了一家小超市。那女的,穿着打扮特别时髦,站在店里,让村里的男青年直流口水。他们养了一只短腿小柯基,那狗也因为主人的体面而有点自我感觉良好。有时候路过三狗的修车铺,看到大狗和二狗总是拼命地叫,惹得大狗二狗也激动起来。最后总是三狗过来制止,那只小柯基才得意洋洋地走开。可是好景不长,那时髦女人在村里没待多久就不见了。有人说是跟过来买东西的人跑了,有人说回城市了。反正就留下了她男人一个人看店,可这店从此就没了生气。很快那男人也消失了。只留下了这条小柯基。本以为,这条小柯基也会慢慢离开或者饿死。可有一天人们惊奇地发现三狗的修车铺有了第三条狗,三狗把这条小柯基改名叫“小狗”。有了这三只狗,三狗的生活才不至于那么寂寞吧。
可惜的是,三狗这人,做事有点没恒心。生意好了,他却不像有些人乘机多赚点。反而经常发懒。经常睡到日上三竿。等到人家“挷挷挷”地捶打着他那铁皮门,他才会没好气地在屋子里吼一句,“做所啦?门都搡破了!”有一天,有人过来修车,好像有急事。就来捶门。可三狗就是不搭理。三条狗,也各自趴在角落,学主人呼呼酣睡。那人真急了,竟然想出一个邪招,上去踢狗。狗从睡梦中惊醒,发出一声吃疼的惊叫。三狗终于来开门了,他满嘴念叨着不知道什么话在不停地咒骂着,起来穿他那十几年如一日的沾满油渍的衬衫,戴上他那啤酒瓶一样厚的眼镜开始干活。如果他发现那自行车只是小问题,他开始骂人,“就这样拨一下就好的事情还要来找我,吃的空!”
对方这会也会不好意思起来,于是问一句“多少钱?”他总摆摆手,“算了算了,你走开吧,下次别踢我的狗。”
他总是很凶,带着愚昧的年轻气盛。
我们几个孩子总是很怕他。
可偏偏我们的自行车总是坏,我爸便让我自己找三狗去修去。我总是害怕。推着我那自行车战战兢兢往斜坡上走。他门口的三条狗也总是跟他一样,时而温顺,时而狂怒。我站在门口,不知道该说什么。朝里望去,人不在。真好!我松了一口气。又把车子推回了家。
因为三狗那修理店只接了一根电线,没通水。所以他要用水,总会到我家隔壁的井里来取水。每次他总是乐呵呵地提着一个油漆空桶过来提水。一看到我们这帮孩子在做游戏,他便会像猎食的老鹰一样冲过来,把我们都吓跑。他身后还雄赳赳气昂昂地跟着他那三条眉高眼低的狗。
在我们这,他总是这样凶巴巴。但是见到我爸,却总要叫一声“师父!”
我爸总说,你不用叫我师父那么客气。
三狗却说,那不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好家伙,他竟然还会说成语。
村里也有好事的人,给三狗说过一个对象。听说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寡妇,想在我们村扎根。但是那女人怕狗,死活不愿意。媒人就说三狗,狗能睡啊,狗能生啊?三狗也动了心。打算把狗送人。可那些来路不明的狗谁会要啊。三狗终于下了决心,他骑着三轮车,把狗送到了离家很远的地方。可没过一天狗自己又回来了。狗是回来了,可娶媳妇是没指望了。于是三狗一直是三狗。
后来的后来,人们的生活逐渐富裕起来,骑自行车的越来越少,开电瓶车的越来越多。三狗的收入也越来越少了,有时候一天竟然只有十几块。村里的人都给三狗出主意,“三狗啊,你该去学学修电瓶车了!”
“学什么学啦,学不会!要学你去学!嗷呜!咬侬。”三狗激动起来还会学狗叫来回应他们。
再后来,村里查处了一堆违建。三狗那铁皮屋子也在内。被拆除了。后来我才知道这斜坡上的小屋竟然也不是三狗建的,而是一个月几十块问别人租的。我也是好久才发现三狗不见了。三狗的三条狗也不见了。
有一天,我问我妈,斜坡上的房子怎么没有了。三狗呢去哪了。
我妈说,拆掉了,好像是去工地上做小工去了吧。
又过了好几年,我又问我妈,三狗怎么样了。
我妈说,你老打听那个怪人干嘛啦。听说得了一场重病,现在住在他兄弟大狗家。
我说,那这个大狗人还蛮好的。
我妈说,那怎么说呢。这几年三狗赚的钱都给他兄弟了。
又过了好几年,我又再次问我妈这个问题。
我妈说,哎。前几天还真遇到他了。骑着个三轮车,他那喇叭录音里放着他自己的声音,说的是磨剪刀,呛驳刀什么的,最后还加上了自己的一串怪笑。
我说,那会有生意吗?
我妈说,生意嘛,总有几个吧。只是现在这个年头,哪还有人要修剪刀的。剪刀坏了都是直接丢了。他那工具还是你爷爷多少年前送给他的那块磨刀石。我们想照顾他生意嘛,修了两把,他也还是没收钱。
又有一天,我听到老远有一个喇叭声响起,“修洋伞哉,修洋伞哉~”我抬头一看,是一个老头骑着三轮车,嘴里还喊着,“洋伞也有卖!”
我突然又想起了三狗,他现在会在干什么。
我总是时常回想起他的脸。圆脸就像被牛踩了一脚一样。两颗大门牙永远挂在脸上,遮不起来。他身材短小,却常年穿着大家送他的旧衣服。矮小的身材在宽大的衣服里晃荡,显得更为矮小。他看起来蠢蠢的,不会想其他办法。那些旧时代里的铁匠,木匠,裁缝统统改了行,换了一种活法。只有他脑子里陷在一个“修”字无法自拔。殊不知,这个时代需要的不是缝缝补补,而是新的购买力。
我跟朋友讲述着这样一个人。我说,我们应该如何评判这样的人呢?朋友说,这个世界无时无刻不在评判他们这样的人,用一种社会的方式。
三狗,一个时代里的迟到人,一个时代里的守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