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笼钟
王雁羿
【故宫,2013年】
七点才过不久,故宫西侧的西华门开放,拿着几张证件的两名工作人员已等在门口。
“你是谁?”第一眼见到王巳,一个故宫办公室的姑娘问,后面的导演等人赶紧摸出他们的证件。办公室姑娘验看王巳的证件后,笑了,“看你长得像个小姑娘,还以为是游客浑水摸鱼。”
跟在人群后,王巳一步步进入这古老、巍峨的宫殿,微光裂成今昔,隔了那么久,她胃里还是习惯性地升腾出一条鲸来,顶着心肺咽喉。途经弘义阁后墙,虽都是银杏树,但都已不是记忆中的树,这种暗示很强大,胃里那条鲸才化了。
一地银杏叶,秋色流金。眼前美景,令摄影师和导演不自觉地赞叹。
“第一次来吧?这是故宫最好看的季节。”工作人员热情地介绍。
如果初冬有场雪,白雪底下,黄灿灿的银杏叶半露半藏,那才是紫禁城最好看的季节!王巳暗自思忖,却在工作人员回头看她的瞬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绕到临近慈宁花园东侧、慈宁宫南侧的位置,不到百步,直直到头,是故宫修缮技艺部。顺着朱红高墙走,到一扇加装了门禁的小门,墙上挂着“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的牌子,这些地方相对陌生,外来者很难来到西侧办公区域。不过百年前的人也是,毕竟宫女和太监居住之所,或者冷宫,都不是紫禁城的主子们踏足的地方。
前方就是金石钟表组,摄影师打开摄影机,拍紧闭的大门。其中一名工作人员按要求上前打开门,大家跟在摄影师身后,井然有序地跨入那六十平米的老平房。
关门后,摄制故宫钟表修复的工作由此开始,出镜的几位师傅演示着平常的工作状态。王巳作为前期调研和撰稿,她把录音机放在镜头拍不到的地方,随后悄悄躲在人后。
离开人堆,此处就有一股子阴冷,从头到脚把人裹挟住。王巳穿的是九分裤,她侧弯身,向上扯了扯袜子,眼角余光扫到了一个物件,是一只“鸟笼”……王巳毫无防备,略向后倒,一只温热的大手抵住她的背,她借力控住身体。身后是一张羞涩又沉静的脸庞,同出镜的师傅们一样,衣领笔挺、干净。王巳匆忙地向他颔首,还未接到对方回应,她视线就已从他脸上滑出,直直落到那只金黄铜鸟笼鸣钟上。
那是一口新得几乎看不出年代的钟,因为崭新,它在修复室稍显突兀,然而从设计、工艺、风格到品味,又透着浓郁的历史感和宫廷感,比起故宫的其他钟表,这鸟笼钟的构造并不算复杂,但郑重设计、纯手工打造的“高贵”感,很难轻易仿造。钟顶上有圆腹状珐琅黄铜大圆珠,底部四面都嵌着小钟,鸟笼内是一对鸣鸟。这口钟,和其他几口未修的、绝色又破落的钟一起,被搁在室内的角落台子上。
之前的寒意消散,王巳眼周围的血管压迫着瞳孔,她的双颊涨红,再一次觉得心脏的跳动,响彻了这屏息的四周。
导演喊了声“卡”后,众人轻快地笑出声来,导演夸师傅们的表现自然,外面此时有人送来了西瓜……一切恍若背景声,直到有人喊王巳和金师傅,王巳才回过神来,身后的金师傅也站起身,跟着王巳出门。
王巳撑开麻袋,取出西瓜往屋内送,金师傅拦住了,提醒她吃食不能带进修复室。王巳又放下。一取一放的过程,熟透了的西瓜,“嘭”的一声裂开,流出了鲜红汁水……王巳意识到,往事,随一种看不清、幽而郁的东西,正也从她尘封已久的体内蔓延开来。
【储秀宫,清光绪十一年】
暮色里,大殿内闷热暗沉,四格格最怕这个时候——她想家,非常地想。
最初,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阿玛要把不足十岁的自己送到这里来?过了几年,好不容易,她才有点明白过来。
阿玛家里,妻妾成群,包括额娘在内的女人们,同阿玛说话,都带着慌张、讨好的表情。她没进宫前,只知阿玛悠然自得。进宫后,才发现他面圣的另一副面孔,类似于他妻妾面对他,那一模一样的慌张和讨好。
因为阿玛的态度,令她对那位圣母皇太后产生了更深的惧怕,她小,但她不蠢。
小小、稚嫩的肩头承担着家族的荣光,她谨慎小心地伺候,深得太后喜爱,阿玛一路晋升,今年已能和醇亲王并肩,一道办理海军事务。每次阿玛得到圣眷,她觉得自己离宫的希冀,能更进一步。
阿玛每每见到她,总说“快了快了”,但他塞给她,让她上下打点的银两包袱却越来越重。
陪在太后身边的,不只是她,还有爱新觉罗家族中的其他格格们。她们和她一样,都是鲜花开放的不老颜色,是深宫寂寞的聊以解闷,是御案两端薰殿的摆盆果香……对,她,她们,就像枚刚采摘不久的水果,环绕着那统驭众生的老妇,替代其不喜的熏香,来沁出万寿无疆的芬芳。
偶尔,立久了,站麻了,彼此对望,觇视得到对方精致、微笑的人偶假脸底下,心里疲乏而空空的洞,那是时间的无底洞。谁都知道,家族所承诺自己的,只是一个谎言……
“四格格。”有人用极微弱的声音唤她。她循声望去,是个脸色发白的小宫女,捂着肚子,一脸惶恐。四格格看懂了她的身体语言,朝外使了个眼色,小宫女忍着肚痛,朝她施了礼,才急惶惶离去。
“总管知道的话,恐会责怪格格。”身后的太监蹑手蹑脚凑上来,低声提醒。
她摸出一张银票,塞进太监手里。太监没推辞,笑得越发谄媚。她笑盈盈说道:“老佛爷除了处理政务,每日还要检查皇上所作诗、论及对子等功课,日夜操劳。总管为了老佛爷圣体安康,绞尽了脑汁。您说,咱们当差的,为了一点小事,去扰了他,令他生气,让他不得片刻清静,这对吗?”
太监脸色大变,跪了下来,还不忘奉上刚收的那张银票。四格格扶起他,再度将银票塞进他手里,笑着拍了拍他的老溜肩。
把第二日要做的事在脑里过了一遍,才安下心来出殿。
夜未深,朝着寝宫信步而行。突然,她前边出现了亮光,浓浓的身影在地上显露并拉长,回头一看,是刚才那名小宫女,正手提一盏灯笼,脚步卑怯,尾随她身后,用此方式表达她的谢意。
两人一前一后,边走边聊着,这一聊,四格格才知宫女们的烦恼。原来,宫女每月份例都不同,到了夏天,除银子外还能赏瓜果。然而这份赏赐,无用且又充满诱惑。当差时,最忌吃饱,怕出虚恭;不能吃鱼虾,怕口气带腥;上夜的加餐,也没人敢吃,宁愿从晚上饿到天亮。如今,暑期每人份的每天一个西瓜,不吃,耳房本已狭小,瓜瓜相挤,空间逼仄。吃了,又担心瓜果生冷,吃坏肚子。
小宫女也运气,当值时正巧太后和总管都不在储秀宫,她昨夜贪食了几口西瓜,却不料今日当差时果真出了虚恭。这种所谓的大不敬,如果总管在,轻则受罚,重则砍头。
四格格问小宫女,余下的瓜还在不在?小宫女愁眉苦脸地点点头。
“请领路。”
小宫女没料到四格格竟要去她们的下房,诧异片刻后,她没多问,提着灯笼往前引路。
偏殿的台阶上,宫女们小心翼翼地捧出西瓜,齐齐整整放在上面,长长几排。众女都不作声,默默地盯着四格格。
几盏灯笼下,空茫茫的暗夜,和同样空茫茫的面庞。
四格格拿起一只西瓜,站在石头台阶上,伸直了手,既像掂量瓜的重量,更像细臂和重瓜之间在相互较量,还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她倏然放手,瓜垂直落下。瓜摔地刹那,有人压抑着惊呼了一声,更多的人看傻了眼。
四格格取第二只瓜时,眼里闪露过一道冷光,她手略用了力,像要把胸膛里积累、郁结已久的某种东西,借手上之物,甩出去,摔他个粉碎。瞅着那鲜红瓜瓤遍地,她只觉得痛快,嘿嘿一笑,又捧起一瓜来。她的笑,仿佛奇妙光芒燃亮了在场的人。
有一名胆大宫女,从人群中走出,也模仿四格格的举动,高高砸下西瓜。她的举动有劲又痛快,女孩们逗得哈哈大笑。
呆呆观望的人,渐渐都加入了摔瓜队伍。院落内瓜汁四溅,空气中弥散着瓜的甜香,和着叫声、欢笑声、瓜的脆裂声,常年浸泡在深宫中的每人,灰暗的双瞳,在此刻都变得闪闪发亮。
【故宫,2013年】
“我们修复文物,看起来是延长文物的生命,事实上我们的生命也被延长了。”
“卡!”导演满意地同摄影师交流,“这是金句,可以放预告片了。”
同事们出去喝水吃瓜。王巳察看了录音机的运转,设备正常,她安下心来。
她忍不住走到鸟笼钟前。它大概刚从库房里搬来,如果非得说它也是有历史沧桑感的钟表,也只能是底座积了点土,宛如淡红的结痂。她指着它,还没开口,金师傅像预知她心里在想什么,开口说:
“在给它做伤况记录和拍照,这个钟,有点奇怪。”
“看起来挺新的。”王巳一针见血。
“师傅们确定它是文物,而且有记载。点库的老伯,他说他年轻时看到它就这个样子,他快退休了它还是这个样子。”
“啊?”
“就像它外面笼了一层时光金钟罩,不坏之身的钟,嘿嘿。”金师傅说得挺幽默,王巳却没有配合他的傻笑。
她想碰触鸟笼子,又想到条规,缩回了手。
鸟笼钟,和她静静对视。外面天色发暗,衬得室内光更惨白,人工光照给鸟笼钟镀上了奇异的重工业光泽,过往的痕迹貌似荡然无存。
房顶上,雷声轰隆。
风力把没关严的门撞开,搁在桌角边缘的录音空箱即将掉落,王巳快步上前,接住了它。为了接它,她忘了脚下,右脚差点踩到摄像器材,为躲闪,一个趔趄,左脚崴了。
金师傅过来搀扶,王巳一瘸一拐,左脚疼得不敢沾地。王巳疼得龇牙咧嘴,还对金师傅开着玩笑:“年纪大了就这样。您这是第二次救我了。”
门又被推开,这次是人力。大家又鱼贯入室,除了录音师和导演,其他人都很兴奋:
“要下雨了!”
【御花园,清光绪二十四年】
雨雾中,太监们领着四格格往御花园奔去。人还未到,不远处轰轰作响的水声就已传来。
御花园东北角的凉亭下,池子里高悬着石龙头,后宫的雨水从龙头中俯冲而下,带着生命的狂野,飞洒到深池,跌落,激荡,汹涌,如同流淌不息的瀑布。
载湉怕打雷,却喜欢听暴雨后的水流声,常常冒雨来到这边。
此刻,他正静静坐在老位置上,视线落在石龙头上,龙头下呈现浑浊的水色,池子仿佛在一漾漾波纹中无限扩大。大概在想什么,他年轻的脸庞抬了起来,那张永远锁着眉头的脸,仿佛从那深池底浮上来似的,如水泡一般凝滞了片刻。等她行完礼,他端正了姿势,脸上已恢复了冷淡。
脸上的态度,不仅仅针对她,皇太后身边的所有女官,他都是如此礼貌地疏远着,甚至包括居住在体顺堂的那位。
皇太后为皇后的宫殿起名并亲笔题写的“体顺堂”,出自《周易》的“顺以从君也”,是希望帝后和谐相处,愿皇后体贴顺应皇帝之意。可惜,皇后未必对皇帝体贴顺应,皇帝也从未接受和爱惜过皇后,在他眼里,她只是太后所选的女人,甚至,可能,或许仅仅只是一枚眼线。
四格格的美,也曾落入他的眼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皇太后曾当着他的面,不止一次地夸宫里养成的她,长成关雎之洲的窈窕淑女……太后每赞一次,他笑着瞟四格格的眼神就冷一分。
四格格尽量用盖过池子水的声音,传达了皇太后口谕:请皇帝过去一趟。载湉脸上不掩疲惫,缄默不语。
池子里的水声哗哗,如鼓声,长时不歇。
她讶异抬头,他面无表情,分不清是沉思还是出神,这个样子,外人很难看出他内心的真实意念……但她注意到他的脖子,他一旦有紧张情绪,脖颈僵硬得像木偶一般。
她蓦然心生感触,体会到了太后某晚安寝前,曾说的那番话——幼年时的载湉,遇雷惊电散;少年,数得清的几次,懈怠了学业;亲政后,对朝事的有些错判……譬如以上的种种,他都会紧张,特别在亲政后,他为政治信念和政治能力之间的差距紧张,但紧张会带来第二层更深的羞愧感,他需要掩饰。他自以为掩藏得好,但养育他二十多年的太后,对他的一举一动都了然于心。太后有时会对他产生怜惜,但又从他僵硬的后脑勺,从他对她沉默恭敬的态度中,读出了他内心坚硬如刺的某种东西。
太后曾感伤,她想念那个一打雷就往她怀里钻的稚子。
顺着他的视线,四格格也凝视着那些水珠子,落到池面上,波纹一圈接着一圈地四散开来……太监们远远在亭子之外,她借着水声,声音低沉,快速而冒险地说道:“变,总比等死好。这不是万岁爷一直想听到的吗?”
他有一瞬的愕然,后用锐利的眼神注视着她,“她说的?”
她坦然且肯定,迎着他的目光,两人通过眼神相会完成了无言的交谈。
他的脖颈顿时放松了,朝她难得地露出笑脸,随即起身离开亭子,还没走几步,又折返。
他指了指池子里的激射之水,抑制着兴奋之情,凑到她面前:“听到什么?”还不等她反应,他眼里闪过一道光,“这是拦不住、停不下的声音。”一说完,他健步朝外飞奔而去,身后的太监们急步跟上。
一片洗得发绿的树叶,被载湉的袍子给刮到,在浸润的枝干上,颤抖着。
【故宫,2013年】
办公室的姑娘在介绍钟表组:从顺治帝起,清宫内务府造办处就设立了专门的钟表机构,仿制和修复西洋钟,直至现在。掌管紫禁城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哪怕1924年的乱世,末代皇帝溥仪被赶出宫,钟表匠人依旧留在紫禁城内。钟表的修复技艺,或许是故宫从未断层、获得传承的唯一。
留在故宫的钟表大概有1500多件,这些钟表,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还未修尽。人的一生太薄,维护“时间”的时间厚重,师傅们终其一生,最多只能修几百座钟表,而钟表,今日修好时璀璨夺目,明日又一秒秒步入残缺伤躯,周而复始,永无止境。时间之海,无论是无生命的死物,还是有生命的活物,几乎都无法泅渡。
连一丝锈都没生的黄铜鸟笼鸣钟,是这个世界的异类。某些研究机构,或许是它最后的去处。
在空暇时闲聊,金师傅告诉王巳:修这口鸟笼钟的某些痕迹和技法,在光绪修理过的其他钟表中也一再出现,比如独有的记号标志,还有对机械原理的特殊技巧……在光绪短短的人生中,他拥有数不清的钟表,这口鸟笼钟算不上最为精细。但四岁入宫的他,像极了笼中鸟。他什么时候产生了这般灰暗的念头,无人知晓。
那对鸣鸟也已不能再表演,但王巳有种幻觉:似有种叫声,冲进她耳中震颤的引吭高歌,听起来就像在笼子里迸出的灵魂之火,从岁月的裂缝中飘然飞出……
拥有欢笑声的珍妃,活泼泼把他和她比作笼中那对鸣鸟,使他油然感到一种温暖。光绪觉得他有了真正的伴,而且他爱着她,如她称号那般珍视她。
因此,西逃前,那个早被打入冷宫的她被投井后,他能带走的,唯有这口鸟笼钟。
【榆林堡,清光绪二十六年】
往西,没有清风明月。这一路,替代想象中的林深鹿动、野花飞鸟的,是喝的水化了汗,汗变成了盐面。乱围着人叮,叮后流脓水的牛蝇。乱粪坑上坑下扭动的蛆,顺脸落下的苍蝇。日晒雨淋,人困马乏,和皇室从未有过的狼狈。
沿路,三五成群的散兵游勇,一簇簇戴红头巾的义和拳,牵着秃背牲口上全部家当的流浪饥民,和三乘驮轿经过。他们不会知道,第一乘里坐了皇太后,第二乘坐了皇上,第三乘坐了皇后。擦肩而过时,在彼此眼里都像条狗。
皇后胆怯,她从那些阴沉沉又疲乏的脸上,读出了失无所失后的凶狠。出了宫,貌似有方向,其实茫然无方向,能强压各种不适,却无法再端庄自持。一向养尊处优的太后,竟对恶劣环境逆来顺受,她的沉默让一干人对未来无望。皇帝变得骨瘦如柴,宛如一潭死水,他的不声不响,令皇后多年积压下的不快,被引燃了。有一次,她突然恨恨道:“为卖官鬻爵的狐媚子守什么丧!”出口后,她脸上涌现激烈的红晕,和惶恐神色,刀片般的薄唇再度抿成直线。
乱世之中,山谷和野林都透着危险气息,常有不明物在远处一闪而过,辨不清是人,还是兽。
李氏镖局的杨镖师,一到新地方,就会大声喊趟子,叫响字号。比人还高的浓密苇林中,有窥探之眼在闪烁,一双,两双,无数双,在杨镖师喊趟子前,那些眼呈围攻之势。车里的人禁不住感到毛骨悚然,所有人呼吸凝滞,都在死死而徒劳地按着车帘。杨镖师高喊后,那种胆寒之感就完全消失了,山仍是山,青纱帐里只有野草。
快到榆林堡前,众人的惴惴才消散了些,地方官终于前来接驾,北边军队也即将赶来护驾。这一支美其名曰“西狩”的车队,即将从大雨后的泥泞中挣扎而出。
晨雾升起,和地上水汽连成一片,天地间雾茫茫的,看不出是阴是晴。前方有水声震天,是一湍急河流,上横有一座小桥。雨后,水量暴增,浊黄浪花翻滚着,冲刷着小桥。
接驾的官员派人叫来附近村民,帮忙抬轿。第一个先抬过去的是皇太后的轿子,伺候太后的宫女和太监紧随其后。她们过去后,过了许久,抬轿子的人还没回来。
载湉最初说口渴,皇后在她的轿子里没任何动静,四格格不忍,到他轿前伺候。又等了一会,桥那边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但桥这边,有奇怪声音从轿里发出,先是轻的,渐渐越来越重,是载湉在踢轿门,他像一只愤怒的困兽,和轿对抗着……一个小太监不明所以,急去掀开帘子,还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小太监已被载湉一脚踢倒在地,痛得不敢出声,在地上打滚。
踢轿声继续着,“嘭—嘭—嘭”那一撞一撞声,冲击着在场者的耳与神经。四格格扫视到其他人的表情,一种强烈冲动让她走到轿前,凑近了,轻声劝道:
“皇上因为着急吃亏的事还少吗,我劝皇上以后莫轻着急。”
踢轿声响了两下,戛然而止。
没过多久,接轿的人终于来了。这次来的人很多,终于能把皇上、皇后等人给一并接过去,但还是接不了所有人,四格格和两名侍女都被留到了最后。
过了桥,载湉的轿子走到半途又停下,一位官员急到轿前,从他轿中接过鸟笼钟,跑来把它交给四格格,“皇上说了,这口钟请格格暂为保管。等过了桥,原封不动再交给皇上。若有损伤,唯你是问。”
四格格惊讶地接过,低头看钟,这座鸟笼钟的指针正有序地走动着,“滴答滴答”……她再抬头,载湉他们的轿子已经远去。
几只红色蜻蜓,贴着水面飞来,两个宫女惊喜地追来追去。四格格望着这一幕,抱着那口钟,轻轻浮起一丝微笑。
天暗了些,大概又要下雨,地上吹起了阵阵狂风。
该等的人还没等来,后面小路,模模糊糊出现了几个影子。五个粗野男人,手握利刃,远远就注意到等在桥边的三名娇艳女子,黯然无神的双眼顿时射出了精光,彼此嘿嘿一笑,野兽似的,朝她们三人迅疾奔来。
来者不善!俩宫女大声哭了起来,四格格也很害怕,想哭却哭不出声。躲过了之前一路的强盗土匪,没想到,最后关头,还是逃不过。
这些强盗狞笑着,他们停在她们的不远处,像猎人看猎物般上下打量,特别是容貌出众的四格格,男人们的目光像肮脏的湿衣服,完完全全粘在她白色肌肤上。其中一名宫女,被脸有刀疤的男人直直盯着,受了惊吓,转身奔向河流,直直跳了下去。
剩下的女人惊叫,却来不及阻拦她。
五名强盗正默契地围攻,突然,一团巨大、浓密的瘴气或雾球,像是被大风吹来,骤然在桥中间浮现。雾球的形并不固定,时而稠密,时而稀薄。变化时发出噪音,有时像漫天的蜂群在“嗡嗡”,有时像毒蛇临近时的“嘶嘶”。两只红蜻蜓朝它飞去,入雾球后,原本振翅疾飞的它们,像被定格了,在令人心惊的静寂中过了一会儿,倏地自空中掉落。
两只蜻蜓,静躺在地,一动不动,大概是死了,一漾一漾的泥水把无意识的它们冲了下去。
强盗们的脸也有胆寒之色,这番异象,从未见过。尽管如此,色心不死的他们仍不忘掳人,默契又无声地朝四格格逼近。
抱着鸟笼钟的四格格,愣愣着,直到另一名宫女哭喊“四格格”,她才回过神来。她没有其他选择,在一个男人流着口水几乎快要伸手抓住她的刹那,她毅然转身,踩上那桥,淌过没过鞋面的浊水,走近那团雾球。
一进入,便感受到明确的界限,周围完全陷入了静谧,她怀里的钟也失去了走时的动力,滴答声消失。她全身皮肤像被刺轻扎,头发都竖立了,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仿佛清晨露水,慢慢从她脚底开始蔓延,遍布全身……
等四格格醒来,发现躺在一张床上,周围都是熟悉的人,同样活下来的宫女惊魂未定,正尽力平静地叙述着事情整个过程。李莲英见她醒来,长吁一口气奔出门去,说要赶紧回禀太后。
鸟笼钟就在四格格身边,听宫女说,当时,正巧赶到的杨镖师等人都以为她“死”了,但她瘫倒在地时,手仍紧搂着鸟笼钟……
四格格忍着眩晕感,慢慢坐了起来,她拿过鸟笼钟,视线一颤。钟的指针不动了。
出人意料,载湉竟在此时也来看望她。当她把鸟笼钟交给载湉时,四下无声,两人的面容静穆得像是生命早已随紫禁城的贞顺门内井的水和刚才小桥下的激流,逝向永不知去处的暗处。
他接过鸟笼钟时,有悲凄目光,然而在意识到她的眼神时,他不知不觉间恢复成了往常那张脸,没有责怪,也没流露其他情绪,淡淡说:“活着就好。”
【故宫,2013年】
11点,到了午餐时间。
脚崴的王巳也走不了,庆幸她还带了三明治,带他们来的工作人员面露为难之色地看向金师傅,后者刚脱了工作服,见状又穿回,并说了一句,“帮我带点就行。”
工作人员松了口气,连忙点头。
这么多人蜂拥而出,之前被人声掩盖的钟摆声,重新萦绕耳边。
“害你不能吃饭。”王巳掰了一半三明治,在门口递给金师傅。
“你是想多看一会鸟笼钟吧?”
王巳微愣,身侧向刚才在拍摄的位置,像是故意躲开鸟笼钟那方向。
“这房间,有价值过亿的钟表,鸟笼钟不是最精美和最昂贵的,可一看到它,你就没留意过其他钟表。”
王巳咽了一口三明治,无言以对。
金师傅走入室内,把鸟笼钟捧来,放到王巳前方的桌上。他的手指有淡淡煤油味,指着鸟笼钟,说:“其实我拆过,它不难,发条、零件都没有坏,可就是不走时,像它的时间被卡住了。”金师傅脸上困惑极了,“这钟曾被光绪反复拆修很多次,里面甚至还有指纹,反复修,就好像他对这口钟也有同样的问号。”
他声音平静柔和,但目光敏锐,射向王巳的眼睛。
“我个人感觉,这口鸟笼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钟表……”他顿了顿,更为直接,“能注意它的人也很不一般。”
王巳心中悸动,脸上却浮现出成人特有的笑靥,她指指鸟笼钟的底部,“这怎么修得好呢,这不是少了一个小钟吗?”
的确,金黄铜鸟笼鸣钟的底座四面,嵌了三面小钟,第四面却不是小钟,而是一个珐琅五福捧寿纹圆盒,显得并不对称。
金师傅脸上露出奇异表情,随之眼睛发亮。第四面的珐琅圆盒和洞口的尺寸相合,所以他从不怀疑。他刚又想开口说点什么,身后蓦地传来一阵格外清脆的铃声,来自师傅们刚修好的一座大钟。王巳完全被吸引住了,朝它一瘸一拐地走去,注目细看。
“哇,金师傅,这就是价值过亿的钟表吗?”
她的声音,大大方方,浮夸得很干脆,是这时代荒凉又热烈的那种,有庸常的迷惑,更有看到即拥有的幻想残影,宛若一幢灯火通明的别墅前,拾荒者的想象,也常有单身下班族对橱窗婚纱的匆匆一瞥,更在喧闹人海中,收容了粉丝对台上偶像的激动大叫……
她转过头来,调皮地问:“没有犯罪的想法吗?”
金师傅有点失望,可口气淡淡:“你还是太年轻。”
【颐和园,清光绪三十年】
盛夏,西苑北海,千叶莲、重莲、睡莲,一池荷花成了最好的风景,和背景。
在游历各国的德龄郡主的推荐下,皇太后迷上了“青春永驻”的照相,她也不再满足于日常服饰的表现。七月十六,鬼节的第二天,在荷花丛中,她愿扮演观音大士。
太后叫人请来了熙九太太,她还是习惯叫熙九太太为“四格格”,或许,还是原来的称呼能让四格格忘记苦痛,毕竟她丈夫熙俊因病去世才不久。
背后是整一块大布景,上彩绘山石竹林,云头状牌下是“普陀山观音大士”,表情严肃。旁陪的是扮龙女的四格格,捧书一函,大概还未从丧夫之痛中走出,眉间有藏不住的伤感。欢乐的随侍人群静静离场。远远望去,肉色花瓣环绕着一叶平底舟,镁光灯一闪,人间道场成形了。
观看拍照的,比拍照的,似更加兴奋喜悦。太后却说,只要四格格在身边,她的烦恼就自然少了一半。这话是安慰,也是嘉奖。四格格致意后抬脸,她略施薄粉的脸庞上,哀伤和时光并没让她的肌肤有衰颓之象,她就像一颗佛珠,把岁月中的五毒六欲七情八苦全敛了,从内向外发出润泽的光。
“四格格这些年,都没什么变化。”太后眯缝着眼,凝目注视着四格格。
的确如此,太后的话,也说出了众人心中的疑惑——这么多年来,同龄的,或者小几岁的,都有了几根皱纹,或长了几缕白发,可四格格的容颜一直没变。
机灵又擅长奉承的德龄马上接话:“要论年轻,谁都比不过太后保养有方。”
众人纷纷赞同。太后虽是七十老妪,但妇容姣媚,目光炯炯,神采照人。美国女画家卡尔第一次见她,以为眼前的美妇人才四十多岁。
太后驻颜费心费力,她脸上用的胭脂水粉,在每年万物复苏的农历四月,地方进贡的上等玫瑰中,由受过专业训练的宫女精挑,一瓣又一瓣,颜色、形状、品质,要求一致,如此精选的几百斤玫瑰,最后才制成一盒胭脂。她长年进食的益母膏,嫌东陵进贡不净,过了端午就派宫女们,漫山遍野,择采一株株的益母草。她笃信人奶有包治百病、美容养颜的功效,内务府为此在宫中专设“奶子府”,常年储备数十人,为保证太后每日所饮绝对新鲜……
“不怕寿短,就怕衰老。”太后曾喟叹道,佛曰:受身无间者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之大劫。
人世间,要论福气,有谁能比得过太后?有人曾不解她的叹息,太后意志之柱撑起了整个帝国,普天之下都是太后的乐园,怎么可能成无间地狱?
“如果一个民间女子,一生得经历最为凶险、复杂的时代,偏偏26岁死了丈夫,没了依靠,丈夫留下的又是个烂摊子,后来唯一的儿子不到二十岁竟又死了,扶持长大的养子被人煽动着,决意围困杀母……这样的女人,命苦不苦?”
听者都懂了太后的比喻,肃然默立。
太后枯坐着,黄色花缎外衣上绣着大朵的蜀葵和“寿”字,衣服上的花纹反而使她的脸显出苍老。她眼神里难得有一层迷雾,眼下方的肌肤有暮色一般的阴影。她出神时缄默如冰山,然在孤寂落寞之态中,又隐现一丝杀气。
从荷花丛回来后,太后更衣后略感疲惫,还没抽上水烟,太监进殿,太后打起精神瞧着他。太监向她汇报皇帝的昨日言行。皇帝与往日并无什么两样,在瀛台读书,写大字,在岸边散步,昨天还自己动手打扫房间,手拿竹竿扫下殿角落的一张蜘蛛网。太后听到这里,嘴角上扬。
太监迟滞了一会儿,又禀告:只是皇上近期常常半夜醒来,对墙无故发笑。
四格格感到刺心的痛,她同步察觉到太后故作冷静的脸上有了异样,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太后沉默了片刻,突然转脸对四格格说:“你去看看他吧。”
【故宫,2013年】
摄影师的镜头对准一个银色不锈钢盘,内有清洗好的钟表零件和鎏金器物。那时的鎏金,工艺早臻如巅峰,漫长岁月虽令它们蒙尘生锈,黯然失色许多,然而经高纯度的煤油清洗后,依旧灿灿如金。
修复室的钟表,一点点被拆解,再一点点被组合,师傅们长年累月,静下心,沉住气,做到物我两忘,才能让断裂的时间再度连接、复活。
出镜的那位,已有年岁,侧脸却好看得像从古代来的师傅,凝视着自己修好的钟在感叹,故宫的钟,一辈子只能见一次,修好了就得进库。修好的那一天,或许就是最后一面。
王巳听闻,不自觉又扫了那鸟笼钟一眼。
一人一钟,都在时间囚笼里,忘了自己是谁。
【仪鸾殿,清光绪三十四年】
大殿内,一座朱漆屏障上嵌一方大玻璃,上书朱红“寿”字。这字就像一个莫大的讽刺,这间屋子里的两个最重要的人,都已病入膏肓。
太监把囚禁了十年的光绪帝抬到了太后面前,万寿节后,他身体已一日不如一日,两条腿浮肿,无法下地。病痛至此,仍固执地不肯吃药。
在太监搀扶下,羸弱的他艰难从榻上爬下,步履踉跄,双膝跪下向太后磕头。殿内钟的走针在滴滴答答响着,除此以外听不到任何声音。殿内虽然女官、宫女、太监都在,但个个缄口不言,周围空气似乎都绷紧了。
“噹!”猛然间,殿内所有的自鸣钟同时响起,打破了沉闷肃穆的氛围。
载湉勉力地抬起头来,见到太后那一刻大吃一惊,那是张气色灰暗、虚弱憔悴的脸,眼内含满了泪水,顺着脸颊正不停地流淌。李莲英拿着帕子手忙脚乱地替她拭去。
刹那间,眼神相会,彼此却沉默对视着,不发一言。
死一般的寂静中,有一种超越爱恨、生死的不可思议的情感,有气无力地蚕食着双方,厌倦着,新生着,错综复杂地联结在一起。
载湉撑不住自己头颅似的低垂着,他突然嘴角一笑,身体跟着摇晃起来。
太后打破了这份寂静,她喝令:“继续跪着,不准起来!”
隐约而下的残光,照着载湉,身后拖着长长影子,犹如秋季将逝的太阳,地面已渗出一丝丝初冬的寒凉,身体更快感应到秋日即将散场,这或许是和它最后的诀别。
载湉拼尽全力硬撑着,他苍白浮肿的脸颊,再也没有抬头看太后一眼,他用细弱的声音喃喃道:“我是要跪着,这是最后一次了。”
【瀛台,几天后】
从仪鸾殿到瀛台,不到两里路,太后每顿饭都会挑几个菜,命四格格送去给皇帝。
菜到涵元殿时,还是热的。之前载湉还恭恭敬敬地叩头谢恩,可如今大病缠身,吃不下太多东西,更难下床叩头。
太监点了灯,贼眉鼠眼地盯着四格格和皇帝。四格格走得急,微微喘息,轻拭额头汗珠。隔着食盒,两人相顾无言。载湉指了指食盒又指了指太监,四格格懂了,起身递食盒给太监。这是不敢想的赏赐,太监喜出望外。
“拿出去吃吧。”四格格命令,“走得远一点,别让病人……皇上,闻到菜味。”
太监们点头哈腰地拎着食盒走出大殿,脚步声掠过庭院,远远离开。
载湉眼含希望地望着四格格,她说了声“渴”,载湉习惯要喊人倒茶时,她瞅见他床头的一盏茶,早已直接取过,贪婪地仰脖喝下。
杯沿有一缕药香幽微,渗入她的鼻息。
她放下茶杯,从袖管里掏出一藕色小布袋,在伸手要交给载湉时,又烫手似的缩回。
载湉平静地摊开手,“给我吧。”
四格格痛苦而纠结。
“载湉的‘湉’字,拆开来就是无心活死人,我做活死人的日子够长了。”他朝她露出一丝笑,在四格格看来,那是有诀别之意的人安静又悲凉的笑容。
把藕色小布袋放到他手心那刻,隐忍多年强压在心的泪水,终于自由地在她脸上流淌。
一屋子都是钟表,一屋子停不住、向前的声音,唯有“不再向前”、不走针的鸟笼钟,安置在载湉床上。他拿了身边的鸟笼钟,把底座的第四面小钟轻轻一拧,钟的头顶,圆腹珐琅黄铜珠顿时一分为二,里面空空。他叫四格格倒水到刚才她喝的茶杯上,将藕色小布袋里的白色粉末倒了大半在水杯,有零散的掉到他身上,他不经意地随手挥散,不见了痕迹。紧接着,他把小布袋塞进钟顶铜珠里,手稍一用力,黄铜又合二为一,严丝合缝到浑然一体。
载湉从怀里摸出一个珐琅五福捧寿纹圆盒,和鸟笼钟的底座小钟大小一致,他颤巍巍地把珐琅圆盒塞进放第四面小钟的位置,一推入,珐琅圆盒和鸟笼钟果然相配。但只是相配,只有准备这些的人知道,珐琅圆盒少了小钟原先的部分功能。
作为他的同谋,又是目睹他最后的见证人,之前她丝毫没有意识到慈悲心和杀意是如此接近,临了她有了一丝动摇,他现实的活动,带来了一股强压而来、无法抵御的黑暗力量,她忽然惊醒:余生的不安如凝结了的时间,将永恒停顿在这一刻。
载湉脸上有玄妙而近似麻木的笑容,他伸出手,握住四格格的,这时反而是她的手在微微颤抖。他的手冰凉又潮湿,递给她一个更冰凉的某物,更传给她心定后的力量。
“没有它,打不开这顶上的黄铜珠,所以不会有第三人知道这个秘密。”他沉沉的声音,给她以安定之感,“谢谢你。”
瞬息迟疑后,她又清醒起来,生着的那个世界,荒芜、残败、伤痕累累,像天空一般广袤冷酷,将理想、美丽、热烈,全扣在了里面,彼此消耗、折磨,无力阻挡生命的衰竭。活下去,就是在“穹顶”之下静态的死亡。
外面的脚步声从远到近,急促朝这赶来。
时间已到,四格格起身告别,载湉挤出有气无力的微笑。在四格格转身跨出门时,他拿起那盏茶水,静静凝视着它……
她没有回头,身后惟有他虚弱的笑声响起,徐徐融入暗夜。
“受身无间者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之大劫。”
【故宫,2013年】
一天的拍摄任务即将进入尾声,应导演邀请,出镜的师傅们跟着工作人员,一起到外面,补拍一些故宫的其他外景。
终于快结束了。这一日,就像一阵风,吹散了宫中旧尘,有些往事沉眠,有些伸出枝蔓,透过天光,叶脉渐明。
王巳又一次凝视那鸟笼钟,她不知道,若失去了今天的机会,将来还会不会再有?
“还有半个小时,就要下班了。”金师傅的声音像洞察了一切。
那个夜晚,变得遥远和模糊。发生得太快,回忆却在不间歇流转。感性在庆幸死亡,理性长出罪恶的杂草,在时光的罅隙中肆意疯长。无间之大劫,在无数次的循环中,又有了开头的征兆。
王巳豁了出去,咬了咬牙,从兜里摸出一物,“金师傅,我想试试。”
“什么?”
顺着王巳所指的鸟笼钟,再看她手心里的东西,金师傅脸露恍然之色。惊讶的他,接过王巳手中的小钟,将鸟笼钟底座中的珐琅圆盒拿下,然后小心翼翼将王巳给的小钟嵌进第四面位置的圆洞中,略显凸起的小钟和鸟笼钟,如同鸿蒙初开,子体和母体一般自然吻合。
指针还是不能走,金师傅略显失望。
“1900年,这钟遭遇过一个奇怪的雾团,从此它的时间就停住了。”王巳说。
“你怎么知道?”金师傅讶异。
王巳没有回答,她伸手,把底座的第四面小钟一拧,钟顶上的黄铜珠分开成两半。
金师傅惊住了。
王巳也是,那黄铜珠里有个略褪色的藕色小布包,它就像旧日鬼魂一样,安坐顶上。
金师傅小心拿下这只小布包,布料已有些松脆,有一些结块的白色粉末漏撒到桌上。金师傅好奇,用食指蘸了蘸,“这是什么?”他凝目细看,闻了闻,试着想把食指放进嘴里,猛然间王巳失控大喊:“别尝!”
她的大喊,就像记忆的锄头不得不掘到了时光中最隐秘的硬石,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是砒霜。”
他大骇,审视着她,像审视一个有伤化受损的文物,他问: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