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树下的童话

苦楝树下的童话

刘雅萍

一片荒地上，一棵垂老的苦楝树开花了。

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开花。她把蓄积一生的力气都用了出来，只想好好地最后开一次花，就像五十年前的那天那样，开得恣意奔放、热情洋溢。她尽力挺直苍老的枝干，把青绿的树冠使劲向四面舒展。她捧出一串串、一簇簇小花，白白嫩嫩，粉粉紫紫，宛若满天的星星落在了枝头。任谁从树下经过，仰望这一树繁花，闻到那飘逸的清香，都一定会惊艳于她的美丽，陶醉于树下驻足不前。

可是，如今谁还会来呢？

“唉……”苦楝树摇摇头，一声叹息飘散在风中。

曾经热闹的村子拆迁了，曾经熟悉的人们都走散了。只留下了她，守着眼前的这一片荒芜。

（一）

独自花开花落，飘零的时光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带着淡淡的苦涩。这时，“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只听她的脚下传来细碎的声音，一只，两只，三只……跳出了七只小田鼠。他们都仰望着苦楝树，一脸惊喜和崇拜。领头的一只田鼠行了个礼说：“苦楝树奶奶，我们是您的新邻居——田鼠七兄弟，我是老大。请您多多关照！”其他的小田鼠，也学着大哥的样子，向苦楝树奶奶行了礼，然后叽叽喳喳地说开了。

“苦楝树奶奶，我们好不容易找到您这里落脚。”

“是啊是啊，四周都在开发，我们已经搬了无数次家了。”

“苦楝树奶奶，您开的花太好看了，我们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花。”

“淡淡的，紫白色的小花，

是紫莹莹的小云朵降落在树梢，

是轻盈盈的雾在碧玉间缥缈，

是紫色的小精灵在绿叶中舞蹈，

啊，梦幻中的仙境，

我们来啦！”    

只见一只小田鼠站到苦楝树下一块土坷垃上，双手抱在胸前，仰着头朗诵起来。这是田鼠小四，他是田园诗人，平时总爱用诗意的语言赞美一切。大家都觉得今天这首诗最美了，纷纷为他鼓掌。

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苦楝树奶奶看着脚下这群活泼可爱的小田鼠们，孤寂郁闷的心情渐渐地消散了。她慈爱地说：“欢迎你们呀，我的小可爱们。”

最小的田鼠小七，亮晶晶的眼睛望着苦楝树奶奶，好奇地问：“苦楝树奶奶，您站得这么高，能看到一些什么吗？”

苦楝树奶奶挺挺身体，向四周望了望：“唉，现在我也只能看到许许多多的高楼大厦，天空也没有以前那么蓝了，晚上星星也很少看到了。看不到了，看不到了……”苦楝树奶奶的脸上写满了落寞。

田鼠小七好奇地追问：“苦楝树奶奶，那您曾经看到过什么呀？”

苦楝树奶奶眯了眯眼睛，缓缓地说：“曾经，我看到过一望无际的田野像绿毯似的，人们就在田野上劳动；天空蓝得透明，乡村飘着袅袅的炊烟；七彩的晚霞就像仙女织出的锦缎一样好看；夜空中有无数一闪一闪的星星……”苦楝树奶奶的眼睛里闪烁着光亮。

“那现在，它们都去哪里了？”

“唉，现在哪，附近的几个村子都拆迁了，人们都走了，搬到了新家。这周围本来都是庄稼地，现在开发成了一个现代化的小镇，建起了一幢幢高楼大厦。我们眼前这片荒地原来叫“苦楝树村”，也马上要建造成一个高档别墅区了。”

“唉，那我们在这里也不知能住多久……”

“我们以后还能朝哪里搬呢？”

聊着聊着，空气变得沉闷起来，淡淡的忧伤像迷雾一样弥漫在了大家的心头。

（二）

正在这时，一只喜鹊从远处飞来，停到了苦楝树奶奶的枝头。

“好消息！好消息！苦楝树奶奶。”

苦楝树奶奶抖抖身子，温和地说：“小喜鹊呀，谢谢你经常给我带来好消息。给我孤寂的生活增添了快乐！”

喜鹊跳到另一个枝头说：“苦楝树奶奶，明天阿火爷爷和阿花奶奶要来看您。”

听到阿火和阿花这两个儿时的玩伴要回来，苦楝树奶奶兴奋地摇动枝条，树叶儿沙沙地唱起了欢歌。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如决堤的洪水般一涌而出……

那时，苦楝树村是热闹的村子。阿花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她和爸爸在村中央种了一棵苦楝树。苦楝树慢慢长大了，阿花常常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在树下玩耍。苦楝树开花的时候，阿花在树下歌唱：

楝树花儿开，

朵朵紫又白，

妹妹快快来，

香香头上戴。

那声音比树上的鸟儿唱得还要婉转动听呢！苦楝树和小伙伴们都听得陶醉了。阿花最好的小伙伴是阿火。他是个剃着瓦片头的小男孩。阿花唱完歌，阿火就用绿绿的树枝和紫白色的小花编一个花环，送给阿花。阿花笑眯眯地戴在头上，小伙伴们总是蹦着跳着拍着手喊着：“阿花美又香，做阿火的新娘……阿花美又香，做阿火的新娘……”

夏天像长了脚似的往前奔，很快，紫白色的楝树花谢了，结出了一颗颗青青绿绿的小果子。入秋后，小果子变得金灿灿了。苦楝树抖抖身子，就会落下很多果子。男孩子用这些楝子当子弹，玩起了“打敌人”的游戏。女孩子们用楝子串成手链，戴在手上，还有淡淡的清香呢！孩子们在树下玩啊，笑啊！苦楝树也在风中摇啊，笑啊！

在一年一年的笑声中，苦楝树长成参天大树了，她熟悉的小伙伴们也长大了。他们爱在树下坐着乘凉、聊天。静静的夏夜，月亮婆婆给村庄披上了一层银纱，晚风温柔地吹拂着苦楝树，虫儿快乐地吟唱，梳着两条麻花辫的阿花姑娘轻轻巧巧地走来了，在树下唱起了歌：

楝树花儿开，

朵朵紫又白，

妹妹快快来，

香香头上戴。

不一会儿，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哦，是阿火来了，他已经长成了一个俊朗壮实的小伙子。他们在苦楝树下说起了悄悄话。他们在树下说啊，笑啊！苦楝树也在风中摇啊，笑啊！

后来，阿火和阿花要成亲了。婚礼就在苦楝树开花的季节。苦楝树奶奶还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清香。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开出了最美最香的花。她要让阿花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她请风婆婆吹落花瓣，为阿花铺了一条独一无二的花路，祝愿他们“恋恋一生”。在鞭炮声中，阿花穿着红艳艳的嫁衣，带着羞涩的微笑来了，走在苦楝花路上，好像仙女下凡一样。当她走过苦楝树的时候，仰头向苦楝树微笑，感谢她这么隆重而又别致的祝福。苦楝树心里甜，微笑着点点头，飘飞的花瓣雨，轻轻盈盈，洋洋洒洒，如翩翩彩蝶在阿花的身边起舞。人们都说，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新娘。老人们还说苦楝花飘飘是个吉兆，遥望远方，一眼就能从茫茫人海中看见你温暖的微笑。这是兴旺家宅的。

也许是托了苦楝树的祝福，阿火和阿花的小日子过得甜甜蜜蜜。他们的儿子出生了，白白胖胖，可爱极了。他的小名叫——阿木，寓意要像苦楝树一样茁壮成长。为了阿花和阿木有更好的生活，阿火和村子里的男人们一起去了外地打工。阿花就在苦楝树守护着的庄稼地里劳作。累了，就到苦楝树下歇一歇。苦楝树尽力给她带来清凉的风和淡淡的香气。阿花在树下给阿木唱歌：

楝树花儿开，

朵朵紫又白，

妹妹快快来，

香香头上戴。

阿木在妈妈的歌声中睡着了。阿花在树下，轻轻抱着阿木，静静地想着远方的阿火。

苦楝树不摇了，也静静地，静静地守护着树下的母子俩。远方的阿火也静静地，戴着阿花做的楝子手链，闻着楝子淡淡的清香，听到了阿花的歌声……

后来，阿木长大了，成了城市的设计师。阿火和阿花老了。他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苦楝树下的庄稼地里劳作，累了到树下歇一歇。有一天，村里通知大家在苦楝树下集合开会，年轻的村长激动地告诉大家，苦楝树村终于要拆迁了，这里将要开发成别墅区了。村长喜悦地向大家描绘了美好的蓝图。村民们都会搬进亮堂堂、设施先进的套房，过上幸福的城市生活，再也不用日晒雨淋下地劳作。会后，年轻人们都喜滋滋、笑盈盈地回家去规划美好的明天了。老人们却在苦楝树下，久久没有散去，他们的心里不知什么滋味，真的要离开这片生他们养他们的土地了？苦楝树心里也闷闷的，这些朝夕相处的村民真的都要走了吗？

之后一段时间，老人们经常会到苦楝树下来，不怎么聊天，就坐着看看树，看看地，看看人，心里有很多不舍。慢慢地，他们大包小包开始搬家。阿火爷爷和阿花奶奶是最后搬家的，阿木给他们和苦楝树合了个影。他们离开的时候，一步三回头，脚步似乎灌了铅，眼睛里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苦楝树远远看着他们，想起了自己的花语：遥望远方，一眼就能从茫茫人海中看见你温暖的微笑。守望，也许就是她的宿命。

他们还会回来吗？苦楝树每天遥望着远方。只有喜鹊时常飞来告诉她：阿火爷爷和阿花奶奶住在哪里，他们每天要到草坪、花坛边去走走，闻闻泥土的气息；阿牛爷爷觉得自己成了笼子里的小鸟，总是睡不好觉；阿土爷爷不习惯坐电梯，每天爬十楼；阿香奶奶在草坪上拔了草种了菜，被物业批评了……

（三）

听说阿火爷爷和阿花奶奶要回来。苦楝树奶奶抖抖身子，变年轻了。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让花瓣在空中尽情地飞舞，就像五十年前的那一天，苦楝树花铺满地，祝福她爱的人恋恋一生。

苦楝树奶奶请风婆婆帮忙，再帮她铺一条花路。飘飞的花瓣雨，轻轻盈盈，洋洋洒洒，如翩翩彩蝶在她的身边起舞。不一会儿，一条花路蜿蜿蜒蜒，仿佛一直接到月亮上。月光下，这是一条闪闪发光，香气飘溢的路。田鼠兄弟们看得眼睛都放光了。

月光照到苦楝树上，树上结出了金灿灿的楝子，像一串串小铃铛，只待贵客到来，就会奏出最动听的旋律。

（四）

阿火爷爷和阿花奶奶真的来了。阿木说今天是他们金婚纪念日，想给他们庆祝庆祝。老两口却只想回到原来结婚的地方——苦楝树下，来度过这个难忘的日子。阿木联系了高档的养老院，今天过后，就要送他们过去了。

苦楝树奶奶远远地就望到了，他们老了很多，阿火爷爷佝偻着背，阿花奶奶摔了一跤，坐着轮椅。

当看到了这条独一无二的花路，看到了满树金灿灿的“铃铛”，阿火爷爷挺着了腰背，阿花奶奶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像年轻时一样健步如飞，奔到了苦楝树下。两人抱着苦楝树，用手抚摸着苍老的树干，用耳朵贴着树干听着苦楝树奶奶诉说别后的思恋。

阿火爷爷和阿花奶奶闻到熟悉的味道，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他们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劲。“老太婆，我的双脚管不住了，要去地里走一走。”“老头子，我的双手也管不住了，我要去找以前埋在土里的种子。”两个老小孩笑呵呵地忙活了起来。

锄地、浇水、种瓜、种豆……

神奇的是，风一吹，种子一眨眼就发芽了。又一阵风吹来，刚发出的小芽就长大了，结出了番茄、辣椒、南瓜、豌豆、番薯、玉米……

他们看着眼前的一切，喜滋滋、笑盈盈，劳动得累了，就到苦楝树下歇一歇，生起了火，烤番薯、玉米，不一会香气飘飘，吸引了田鼠们。田鼠小四咽咽口水不忘作诗一首：

番茄打灯笼，

茄子穿紫袍，

辣椒嘴尖尖，

南瓜挺着大肚子……

多么美妙啊！

苦楝树下的收获节。

阿火爷爷和阿花奶奶觉得动了胳膊动了腿，浑身舒泰，精神倍儿棒。夕阳的余晖照到苦楝树上，楝子变得金灿灿的了。劳作了一天，他们准备回家了，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们喃喃地说：“多想让老伙计们都回来看看啊。”

（五）

月光下，苦楝树奶奶和田鼠们、喜鹊商量，怎样把老伙计们给邀请来呢？

田鼠小七闪着亮晶晶的眼睛说：“苦楝树奶奶，您的果子有淡淡的清香，他们一定还记得您的味道吧！”

苦楝树奶奶说：“他们肯定记得，小时候，男孩子用楝子做子弹，女孩子用楝子做手链。他们长大了，女人都会把楝子串成手链送给去远方打工的男人。”

田鼠小七说：“我有个主意，把您的楝子送给他们，他们闻到熟悉的味道，就知道您想他们了。他们就回来了。”

可楝子怎么送到他们的手里呢？喜鹊说：“这个包在我身上，我的兄弟姐妹们知道苦楝村的老人们现在住在哪里，我们可以去送。”

说干就干，月光下，苦楝树奶奶抖抖身子，摇落了身上的楝子。田鼠七兄弟七手八脚地把楝子串成手链。喜鹊叫醒了兄弟姐妹们，连夜把楝子手串送到了各家各户。

阿牛爷爷坐在小区的樟树下，一直到困得不行，正要回到十楼的家里睡觉，一只喜鹊飞过，把一串楝子手链放到他的手上。阿牛爷爷闻到了熟悉的清香，激动地说：“这是我们村苦楝树上的楝子，一定是苦楝树也想我们了，明天说什么我都要回去看看。”阿牛爷爷戴着苦楝树手链回家美美地睡了个好觉。他梦见了苦楝树的一树繁花，金灿灿的楝子，梦见自己在苦楝树下玩耍、聊天。天不亮，他就起床匆匆乘上公交车来到苦楝树村。后来他知道，这个晚上老伙计们都收到了楝子手链，都做了香香甜甜的梦。

第二天早上，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来到了苦楝树村这片荒地上，走上这条花路，都变得年轻了，腿脚也利索了。他们看到了阿火爷爷正在搭瓜棚，绿绿的青瓜正在一个劲地长。阿花奶奶正在种蚕豆，蚕豆也滋滋地长，豆荚一会儿就变得饱满圆润了。

老伙计们激动地喊起来：“我们也一起来劳动！”

苦楝树奶奶也激动得呵呵笑着，她又看到了年轻时见过的景象，人们在她脚下的庄稼地里劳动，有说有笑。累了就到她的下面聊天，她把绿绿的浓荫撑得大大的，轻轻摇动树叶，让清凉的风拂去他们额头的汗滴。

老人们把收获的番薯、土豆堆放在树下。田鼠七兄弟悄悄地生起了火，不一会烤番薯、烤土豆的香味飘满了田间地头。老人们坐在苦楝树下品尝着童年的味道。阿花奶奶轻轻地唱起了歌：

楝树花儿开，

朵朵紫又白，

妹妹快快来，

香香头上戴。

（六）

老人们沉浸在幸福之中。每天早上来这里劳动，傍晚的时候回家休息。各家的孩子们都觉得奇怪，老人们白天都神秘失踪，晚上回家都红光满面，和以前判若两人了。不久，这个秘密被阿木发现。一天，荒地附近传来汽车喇叭声，人们七嘴八舌交谈的嘈杂声。原来是各家的孩子们都找来了。

阿木第一个走上苦楝花路，耳边就听到了童年的声音：蝉鸣声声，蝈蝈吟唱，流水哗哗，公鸡喔喔。这是他好多年没有听到的声音了。看到了老人们在这里开心地劳作，爽朗地笑着，他不禁眼眶湿润了。作为城市设计师，他一直想为老人们设计最高档，设施最齐全的养老院。也许，这里才是他们最好的家园。

他决定把设计图纸上的高档别墅区改为“养老社区”，在苦楝树四周盖平房、搭小院、修道路，还保留了一小片庄稼地。老人们出门就可以在苦楝树下聚会、聊天，还可以去庄稼地劳动。老人们知道这个消息后，像孩子似的乐开了怀。苦楝树奶奶也高兴极了，她在风中“沙沙”地笑着。小田鼠们欢呼雀跃，他们再也不用搬家了。田鼠七兄弟开开心心地在苦楝树下玩起了新游戏，推着楝子滚呀滚，一会儿拼成了一个金灿灿的爱心。阿木看到这个“楝子爱心”，若有所思，突然心头一动，有了个主意。“楝心……楝心……对了，我就把这个养老社区起名为‘连心园’吧，苦楝苦恋，恋恋一生，连着——幸运，连着——心愿，连着——温馨和美。”

没过多久，“连心园”建成了。

苦楝树下，阿火爷爷喊了一嗓子：“开工喽！”老人们都出来了！

阿火爷爷的小孙女阿月跟着喊一嗓子“开工喽！”各家的小朋友排好队去摘豆豆了。

天空的喜鹊跟着喊一嗓子“开工喽！”，小喜鹊们都飞起来了，小田鼠们也排好了队。

苦楝树奶奶笑了，沙沙唱起来：

楝树花儿开，

朵朵紫又白，

妹妹快快来，

香香头上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