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这回事
余军江
早春过后,日头照在人身上,与先前似乎有了些不同,人像是吃了两粒安眠药,打着哈欠,就想睡去。这天下午,水伏云一脚跨进科室大门,就看到王政男正躺在办公桌上睡得正酣,很有节奏地打着呼噜,靠墙安置的那台立式格力空调已经过早地开了起来,在那里吹着些不冷不热的风。
水伏云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轻轻捏住那只正在制造着噪音的鼻子。不一会儿,那鼻子底下便发出一个犹如猪猡抢食般的声音。伴随着那一声猪鸣,王政男睁开了睡眼,他看到水伏云正靠着办公桌的一角笑成一堆。
“好你个小水,开玩笑开到老子头上来了,今天我非得治治你不可!”说完一下子从桌上跃下,腾出一双巨手,分别占领水伏云左右两个胳肢窝,十根手指,纷纷活动起来,在那里挠得起劲。水伏云笑得差点晕厥。这下王政男得意了,他的十根手指的活动范围可不仅仅只在两个小小的腋窝范围内,有时候故意越出界限,在水伏云的隆起的胸侧作一番小小的探索。见水伏云并没有在意,他又乘势拢住她那两个只隔着一件衬衫和文胸的女人标志,然后马上又轻轻放开了手。短短一瞬,这个女人给他的感觉就已经了然于胸了。
水伏云有点嗔怒地说:“老王,玩笑开过头了吧!”搞得王政男只好讨好般地说:“意外意外,纯属意外。”游戏就这样结束了。
接着老赵老曾都来了,大家在两点差五分时赶到科室似乎已成为惯例。王政男因为那天家里没人做饭,就在办公地点附近吃了点盒饭,也就没有再回家里,在办公室看报纸看出了倦意,于是才将办公桌当成了床来用。
上班后,大家依然看报聊天喝茶打嗝,水伏云继续拿出她的精装笔记本,在里边记载些什么。这就是科室生活,除了通过报纸讲些国际形势、国情民情,互相磨磨嘴皮子现编现卖些七荤八素的段子外,似乎也没什么急事要事可做了。
只有白鑫,这几天似乎很忙的样子。等到大家都看完了几个版面的报纸,抖音朋友圈已经交流到虎头蛇尾之际,这家伙才火急火燎地闯进科室,把门儿撞得震天响。一到桌前,先将茶杯里的水喝得精光,然后像夏天里的狗一样,吐出一片红红的舌头:“妈的,差点让主任逮个正着。”
赵南斗,也就是老赵,他就很是看不惯白鑫的言行举止。刚才正是在他接过水伏云的话题,大肆谈论道德沦丧、世风日下的拜金社会时,那门儿“嘭”的一声,被白鑫这愣头青一把撞开,彻底扰乱了他救民于水火的蓬勃激情。所以等到白鑫喝完了茶,说完了妈的开头的那一句话时,他便以一个长者的身份,放下报纸,抬起头来,很是诚恳对白鑫说了几句。
“我说小白,咱们都是一个科室的,论我的年龄,也可以做你的父亲了。今天我当着全科室这么多人的面,真心诚意地跟你讲几句。你看咱们这个科室吧,工作清闲,待遇嘛,也还过得去,可以说得上是个铁饭碗了。你就收收心,安安分分地坐你的办公室,别学社会上有些人,净搞些歪门邪道,小心饭碗不保!”
白鑫笑笑,似乎早已对赵南斗的话司空见惯了。“没这么严重吧,老赵,我就是迟到几分钟而已,即使被主任看到了,也就当面批评几句而已。”
正说着,白鑫的手机响了,他又火急火燎地拉开门,跑到二楼的阳台处接电话去了。
水伏云这时已经放下了笔,她对王政男说:“小白这些天在搞些什么名堂,神神秘秘的,连接个电话也要到外面去,怕我们听到似的。这小子一定有鬼!”
王政男嘻嘻笑笑:“还不跟你一样,难道只许你偷偷摸摸地写日记写情书发朋友圈,就不许他偷偷摸摸地和别人通电话?”
水伏云眼一白:“去去去!”
下班后,水伏云跟白鑫一道下楼梯。水伏云就跟白鑫说:“小白,这阵子都在忙啥呢?总是急匆匆的样子,有中意的女孩了?”
白鑫连忙说没有,“我呀,心里其实早就有了意中人,只是有人偏要装疯卖傻。”说完还将眼神冲水伏云一瞟。水伏云何等聪明,立马就明白了白鑫这一瞟中所包藏的咸咸淡淡。可是她偏偏又说了一句:“是谁呀,我认识不?要是不认识的话,改天你得请客,把她约出来,一起去朗姆酒吧,让我们认识认识。”
白鑫大摇其头,扭头对着墙壁说了句鬼灵精,又突然神秘兮兮对水伏云说:“你说朗姆酒吧?我现在倒正巧要去那里,跟人谈点事。你要是没事的话,不妨与我同去,我请你喝一杯。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这些日子都在干些什么吗?只要你跟我去了,你就会知道。但是有一条,你得记着,自己知道后不许告诉任何人!”
水伏云立即就像在阅读《名侦探柯南》一样,陡生出更大的好奇心,于是想也没想就跟白鑫走了。
时近傍晚,城市的大多数酒吧都还没有开门,但这家朗姆酒吧据说从下午就开始营业了。水伏云跟白鑫进去以后,感到不像别的酒吧那样龙蛇混杂、烟云弥漫。
那边吧台上正坐着个瘦肋条的男人,向白鑫挥挥手,白鑫也伸出手来挥一挥,抓住水伏云的胳膊往那男人处走去,坐在他旁边。
瘦肋条男人一边喝着酒一边冲白鑫笑笑,用下巴指了一下水伏云:“女朋友?”白鑫说嗯。男人又笑,气得水伏云暗暗腾出手来在白鑫大腿上正时针拧动一百八十度。白鑫顿时大叫。
水伏云静听这一胖一瘦两个男人聊着他们合伙的生意,终于知晓白鑫这段时间经常火急火燎的,原来早已偷偷下了海,而且做的还是跟金钱关系扯得最近的一桩买卖。
瘦男人喝光了他面前的第三瓶百威啤酒,拍拍白鑫的肩膀,说道:“金价还在涨,咱们的货自然也在涨,我想再等等,以一个满意的价格售出。”
白鑫就着酒瓶小小地抿了一口,说你看着办,我只等着收钱。之后两个人会心一笑,碰着酒瓶喝开了。
从酒吧出来,华灯初上,夜已朦胧。水伏云对白鑫说:“原来这些日子你一直在搞这个,你觉得做这个一定会挣钱吗?”白鑫很是自信地说:“那没说的,我们早就做过系统的分析调查了。那瘦子是我表兄,搞化工的。人家好好的几十万一年的车间主任不当,硬是辞职搞起了收购化工废料的营生,你说不挣钱他会这样做吗?”
听着白鑫那叮咚作响即将掉落的金银铜铁,水伏云不知自己是出于一瓶啤酒的劲道,还是对于金钱的诱惑,她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既然干这个这么挣钱,那么见者有份,你得让我加入,让我也挣点!”
“你倒来捡现成便宜,这可不行,你自己说,你什么时候让我占过便宜了?这事没商量,我表兄也不会同意的。”
“那你帮我去求求你表兄嘛,说我也想投资加盟,人多力量大嘛。”
“你真的想加入?”
“真的,钱谁不想挣呀!”
“那只有一个办法!”
“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那就是你我两家合为一家,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这不就成了。你把资金交给我,以我的名义去投资,到时候得了利润咱们再按比例分成,我表兄也就不会说什么了。”
“这办法好是好,可是咱们这样,算怎么回事!”
“不算怎么回事,刚才我不是告诉表兄了吗,你是我女朋友,我是你男朋友,咱俩就这关系了,你要是觉得成,那就让你加入,不然这事门都没有,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你懂吗!”
水伏云这才领悟白鑫的真实意图,恨恨地说:“那你这不是人财两得了?你这算盘打得真够精的!好吧,我银行还存着两万块,明天我就交给你,咱们这就开始合作吧。”
一天早上,水伏云上班来得早了点,看着科室墙上的那口钟,只有七点四十二分。七点四十五分的时候,王政男也到了。
“这么早?小水。”王政男似乎很惊异。
“你还不是一样。”
王政男呵呵笑笑,斜着脑袋问水伏云一个问题。“小水,这几天和小白走得挺近的嘛,下班都一块走人,告诉我,是不是在约会?本来也应该这样嘛,全科室就数你们俩最般配了。小白以前还跟我说过,说他对你有意思,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说吧,这回是不是来真的了?”
水伏云立马皱起了眉头:“不许胡说,没这回事!”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水伏云轻轻嘘了一下:“这是秘密!”
王政男心里很不是滋味。要说跟水伏云走得最近的,先前还得数他王政男。看看自己家里的那个黄脸婆,跟人家水伏云比比,简直一个麻姑,一个仙女。这小妮子还忒能撩拨人,平时穿件衣服胸口都露得低低的,倒像人家看不到她那三十四寸胸围似的。他现在倒真的有种失落感,当然这能怪谁呢?谁叫自己奔四的人了,还没谋上个一官半职。
不想这种失落感一挂在王政男脸上,立即便被水伏云逮个正头。水伏云脸上歉歉的,说:“老王,其实我是真的想告诉你,可是我答应过小白不能跟任何人说。”
“小白小白,小白是你什么人呀?你丈夫?”王政男恨恨地说。
“老王你要再这么说,我就不告诉你了。”
王政男一悦,脸上拂过一阵春风。“那我不说,你说。”
白鑫又迟到了一小时。这小子一进门便嚷嚷着要请客,于是一下子便将全科室的氛围搞活了。
“下午下班后,大家都得去,谁不去就是不给我白鑫面子。一个都不准走,我已在国大那边订好包厢了。到时候,还得请上我们的主任大人。大家可以狠撮一顿,没关系,放开你们的肚量去吃吧,吃完了饭,咱们再去娱乐城卡拉一把。可有一条,咱得说好,要找小姐,哥几个自己掏腰包。”引得老赵又拿着手指头点了几下白鑫:“你看你看,又没正经了。”
趁白鑫上厕所的空当,老赵老曾面对着面,互相摇摇头,一副不解的样子。王政男也对水伏云笑笑,两人点点头,水伏云伸出食指放在嘴边,轻声说嘘。
这天晚上的狂欢之后,大家都有些醉意。王政男更是敞开了衬衫露出里面的白背心在那儿吟诗:“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几个人在大马路上拦住一辆出租车就钻了进去,剩下白鑫和水伏云,那车里已坐满了。王政男大叫:“下一辆,下一辆,开车!”那出租车嗖地一下在前面拐个弯不见了。
水伏云喝的也不少。白鑫正想问她行不行,水伏云突然背过脸吐了一地。白鑫暗自欣喜,女人喝酒可不就是给男人机会呀,要是恰好喝醉了,那就是主动献身了。白鑫脸上露出了笑容,一把挽起水伏云的柳腰就往附近的宾馆走去。
水伏云半夜渴醒了,发现不在自己家里,旁边睡着个赤膊男人,好像是白鑫,一拉开盖在自己身上的毯子,也是裸的。她气得一下子挥起个枕头向那男人砸去。
白鑫睡得正酣,正做着好梦,梦见自己睡在金床上,那床头柜是金子做的,连那茶杯也是纯金所制。他正想下床去一侧的金马桶里小便,突然一个金枕头横空砸来,将他从睡梦中拉回现实,一睁开眼便看到水伏云的眼眸子正往外狂喷着怒火。他只好假装什么事也没有似的,对水伏云说:“纯属意外,纯属意外。唉,我们都喝醉了!”水伏云又捡到了床上的电视遥控器,准备再次扔向白鑫。白鑫忙用手挡住脸,说声别。这一声说的有点效果,水伏云没将遥控器扔在他身上,而是换了个方位,砸在他身后的衣柜上,发出一个沉闷的响声。
白鑫看她身旁已没有任何武器,才将双手从面前放下。
“你看现在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咱们都得面对现实。你也看到了,咱以前虽然没钱没势,一个月光拿单位的那点工资过活,那日子过得紧巴巴。可是咱现在有钱了。这回挣的那一票,你不是也分了五千吗?当然以后还会挣得更多。我想等再挣几票,咱就结婚。单位咱也不呆了,到时候我做老板,你做老板娘,爱干什么干什么,你说多好!”
白鑫看到水伏云扑哧一声笑了,他才松了一口气。睡到早上七点半,两人起床。水伏云叫白鑫先走,白鑫说一起走吧,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到了单位他还要跟全科室的人宣布两人将在十一国庆期间结婚的消息呢!
水伏云说:“你悠着点吧,嫁人的事,我还得再考虑考虑,这么说吧,等你一下子挣够了二百万,咱俩再提这事,否则免谈。”
白鑫说:“你等着瞧好了,到了十一,我一准挣足二百万。”
早上八点缺五分,王政男正在跟赵南斗聊天,两人聊天的音量越来越低,赵南斗脸上的惊讶越来越明显,一张老脸逐渐扭成个问号。最后两人双双溜进了厕所,出来时有说有笑的,似乎达成了一项协议。
白鑫和水伏云走进科室的时候,王政男笑着迎上前去。“怎么今天连小水也迟到了?还两人一齐上班,就跟约好了似的。”
水伏云脸上红了一下,她赶忙用手抹了一下脸。“昨天喝醉了,今天就起得迟了,到现在还头疼。”把她那红脸的因由轻轻抹去了。
白鑫又扯开嗓门喊开了:“大家听我说,现在我要宣布一桩事情,大家可要竖起耳朵听好了。”这话把水伏云吓得慌了手脚,想说什么又觉得不便张口。
老王老赵老曾可在那里乐开了。“这小子发横财了,又要请客了。”唬得白鑫连忙咂咂舌头,纠正话题:“非也非也,我只是想宣布一件事。水伏云用高跟鞋尖在他小腿肚轻轻踢了一脚,由于不怎么疼,白鑫没有收住口。这件事情就是:我——白鑫,马上也将成为有钱人了,时间就在今年十一国庆节前,大家可都听好啰,到时再跟大家宣布另外一个消息。”
水伏云轻吁了一口气,看来白鑫这小子在跟她玩心理战术。
这天王政男似乎特别忙碌,还没跟赵南斗聊上几句,一会儿又跟老曾凑在一起叽咕开了,最后干脆三个人凑一块儿到走廊抽烟去了。白鑫想这样正好,可以让他跟水伏云单独相处,重叙温情。当然,再过一段时间,全单位的人就都会知道他跟水伏云的关系,单独不单独的,自然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转眼就到了九月中旬,天气炎热,单位庭院里的一株大樟树上,百十只知了正可着劲地吱呀叫着,大家都说这就叫秋老虎发威。老王老赵老曾看到白鑫这一整天都无精打采的,王政男就对水伏云说:“小白该不会是中暑了吧,唉,你是怎么做人家女朋友的,你以为做人家老婆就这么容易?这里是有学问的,不光得陪着自己的男人上床睡觉,还得照顾好他的饮食起居。那男人吧,就是个小孩子,得要女人哄着宠着的。”水伏云说:“他没病呀,昨天还好好的,晚上不知道去做了些什么,别是到什么不正经的场合去鬼混了吧。”
中午下班后,水伏云陪着白鑫先走。到下午上班,连水伏云都变得病恹恹的,光坐在椅子上发愣。老王老赵老曾又议论开了:“敢情小白得的是传染病,会传染的,这下好,小水也病了。还是赶快通知卫生防疫部门吧,叫他们快来看看,得的是啥疫病,我们可不想被传染。”三人乐着笑着,想竭力扭转白鑫和水伏云的那两张苦瓜脸,惹得水伏云大叫一声:“别吵了!”几个人一下子静了下来。
水伏云轻声说了一句,但这句话就好像是在整个科室里扔出了一枚重磅炸弹。“小白的生意都破产了,你们还有心思在这里说笑。”
办公室一下子静得只能听到外面的蝉声,一波接着一波袭来,此起彼伏,无止无息。
“不许胡说!”还是老曾首先打破了这种难熬的寂静。
最后白鑫站起身来宣布:“这是真的,我的生意已经完了!”
原先这段时间正好金价跌落,那些化工废料就那么晾着没人要,正好被环保局的人逮着,又罚了不少款。白鑫的瘦肋条表兄见势不妙,就席卷了余下的资金脚底抹油,溜了。
白鑫竟不知道自己的生意原来整个科室的人都参与了,连平时总是对自己孜孜劝诫的老曾都不能例外,他投资不多,一万块,这回心痛的什么似的,要找王政男——他的生意介绍人要回这笔钱呢。水伏云看着也是哭笑不得,当初早就跟王政男讲好,这事到此为止,想不到他又拖了老赵老曾下水,现在好了,一锅端,谁也不能赖谁,反正大家都赔了本。
蝉突然不叫了,园艺工人正在往树身上喷洒药水,那蝉全跑了。下午,主任走进科室,给大家宣读了一份文件,意思是说经济大环境不好,企业效益不佳,需要降本增效,办公室人员配置有调整,要裁员,希望大家都有心理准备,从现在开始都讨论讨论,看裁谁合适。一周后,来了个全科室公投,王政男在下岗人员名单上填了白鑫的名字,其余四人都填了王政男的名字,王政男直接下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