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曹娥江》的头像

《曹娥江》

内刊会员

散文
202408/06
分享

探访河姆渡(外两篇)

探访河姆渡(外两篇)

高志林

仆仆风尘地行脚于宁波余姚市,为的是探寻七千年前河姆渡原始先民的文明印痕,然后再是提笔“去告诉那些不曾被告知的人”们。告诉他们这块原始村落的遗地,曾是一个充满梦想,充满希望的地方;告诉他们如今这里更是块可以栽下树苗也更可以期待清荫的土地。

初探的那一次,河姆渡攫住我心的是门楼上高阁着的一件长16.7厘米,高7厘米的象牙蝶形器。它的正面用阴线刻画出一幅寓意玄妙的图案:中间为5个连环的圆圈,外圈上方及其左右两侧有几笔形象的燃烧着的火焰纹,呈现辐射状,是表现光芒四射?初始意义应该是象征五个太阳吧。太阳两侧又各有一只尖喙长尾的鸟,正合力抬着这5个太阳振翼腾飞着。国内外考古学家都认为这是河姆渡上古的民族图腾,并将它定名为“双鸟朝阳”。后来余姚市文化馆的陈忠来先生提出异议,更名为“双鸟舁日。”“双鸟朝阳”也好,“双鸟舁日”也罢,都是今人臆测的冠名,但七千年前的河姆渡古人是这样的想象吗?参观者们轻轻发出了疑虑的惊叹。因此,当这枚刻玉之器像天上的太阳一样照耀着前来瞻仰它的人们的卑微灵魂时,必使他们介乎于万般温暖与讶异万般之间——在我漫长的读游岁月中经常“遇见”的,则多是远古神树与太阳合二为一的传说。比如扶桑树上升起太阳,若木承接落日;比如《淮南子·地形训》中所云的“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华照下地”;比如长沙马王堆汉墓帛画“扶桑树”画有九个太阳,最大的太阳内栖金乌……再比如北非腓尼基印章上曾出现的“圣树与太阳”、西亚米坦尼印章上出现的“日与树”纹饰、古印度的“太阳树”、古埃及的“天树”与太阳神霍鲁斯像等等,凡太阳都是与神树连在一起说事的。而今,当我伫立在河姆渡门楼前的这一刻,忽然如梦初醒般地意识到历史对于我们的东南沿海地域的忽视与蔑视。河姆渡这五轮太阳振翼腾飞及其造型的独特、抽象、精准而有力的刻刀之功,分明已表现出了超越现实与遐思未来的气象。如此,对于世界整体也就有了一种新的诠释,让人一下从“神树与太阳”的铸铁般的框框里跳出来进入到了崭新的“双鸟舁日”的一种灵异与雄壮的大气势之中。这应该是人类最早文明典型的一个图形,是它透露了罕见的远古信息,也是它如同一部地理空间的神话之书,比之文字的传统不知要古老、深厚、巨大到几千几万呢?因此,河姆渡“双鸟舁日”让我们愈来愈坚信,一部中华编年史只是中原的历史,文明中心不过是一种臆想——虽然在远古的全球范围内也有那么几处曾出现过“日与树”“ 日与树”的图形,但是河姆渡人的一刀下去就非同小可了,它微妙、曲折和形而上得多了。这不是一般古人群能够产生的思维和情怀。“五圈连环套”的迷离,“双鸟舁五日”的思维……如此叠架在一起而产生的人与宇宙的关系、人对宇宙的发言,真个是那么的深邃阔大、怅怀心惊呢?这样的一个思维向度和深度,确令古印度、古埃及乃至三星堆、半坡人所无法意会和表达的。这种深不可测、悠思缥缈、神性摇荡的想象空间,好像就是一首诗——让人可以循着它,高亢古雅的唱腔进入“人在宇宙之中,宇宙在人之中”的相互依存、混为一体的意境。河姆渡古人那时还没有文字,更谈不上有语言之存在。可他们是旷千古而一现的伟大思维者,是人类不朽的精灵,所以他们过早地做出了语言之外的奇迹,让后来人用万般语言的调度、营造去洇化出无边无际的感觉和无尽地发掘——但,如我之辈,心里虽感受无限,却又难以转述。只觉得储存于脑库的语言真的是那般的笨拙,就仅此“双鸟舁日”图里所感受到的,也是无法用词汇再现——尴尬的是我的手里只有那些既笨拙又不多的语言。

“双鸟舁日”门楼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间间散立着的棚形茅草屋,这是有名的原始干栏式吊脚建筑的复制屋。这些建筑,明显区别并优于西安半坡原始村的“圆顶泥棚屋”,它既具有防蛇虫猛兽之害,又可避潮湿,下面还可圈养家禽家畜。我在一座较为敞亮的茅屋里当窗而坐,一张圆木拼成的桌子上放着一个不小的陶罐,焦黑的阵碴还存积在罐底,我低首去辨认原始的,焦黑阵碴的往事。唉,七千年前哪来的锯子、凿子呢可他们偏偏凭借着自己的智慧和创造力,硬是用石锛、石斧、石刀等工具,凿出榫卯套住梁柱,使茅屋十分牢固地架置在姚江之畔的这片沃土上。而当我偶然谛视中发现茅屋周边的红花,姚江之畔的宽阔马路……远古原始的幻象便悠然消逝了。眼前川流成带的车队、五光十色的繁灯、高大的砖木结构的博物馆……这原始遗址复活的新村的现代状态,在观览者们眼前绵绵密密地上演着……使人仿佛看到了,感受到了一种由原始诗意的生活演绎为丰饶伟大现代的许多内容。因此,探访河姆渡,等于延长了我们的人生。

河姆渡遗址博物馆的展厅里,我发现了出土的一只十分精致的大陶鼎和一只“形态丰满,腹部下垂,四肢短小,拱嘴,身躯肥胖作挪动状”的陶猪。据专家认定,当时河姆渡人已开始将猎到的野猪圈养茅草屋的吊脚底层,每当部落议事或聚会后,男女老少都要围着灶鼎共进“丰餐”,这一只大陶鼎便 是用来煮饭炖猪肉的。

河姆渡部落的议事或聚会,能不能看作是一种行政自治建构的出现呢?这仅仅是笔者的胡乱推测,并不是想推翻顾颉刚先生的春秋有“乡村自治”说。他在《春秋》一书中说,春秋时代的乡村治理,或者说乡村的构建,最小的单位叫家,家上的单位叫邻。今天我们讲的邻,那时其实是一个行政单位,邻上是里,再往上是乡,乡上是党。河姆渡虽然没有这种表达乡村建构的名词出现,然而从他们当时的那些散立的草屋来分析,起码他们那时已过着明显的分居生活了,这种独屋式的居住,是否可以说成“家”呢?哎,哎,我们对于远古的世界实在认识得太少太少了。我们中间的大多数人只知道并总喜欢过着四壁混凝土、出门开汽车乘高铁、进门电炒锅、煤气灶或吃麦当劳的优越生活。我们已无从想象那些溪河里捞鱼、丛林里猎兽、围着陶鼎共进丰餐的原始先民,以及他们仅避风雨的茅屋。我们习惯于穿皮鞋,却不知道脚心触到野草时的恬适,也不晓得鼻腔遇到山遍野花开时的那种兴奋。真的,我们的心底可不可以也流着河姆渡一带的涧水呢?!

在河姆渡遗址,人们还可以领略到原始先民的许多生活细节,从而会彻底改变过去“原始人的脑袋笨拙、举动野蛮、劳作工具粗陋”等观点。那出土的石斧、石铲、石铧、凿、骨针、骨鱼钩等大量生产工具,其制作的精细、造型的美观,大为我们所惊讶。尤其是那骨针、骨梭和骨刀,不但坚锐,而且工艺的精令人诧异。我反复观察那一枚枚鱼钩,虽是兽骨刻成,但与当今的铁钩那么相仿佛,且钩的上端还刻有一个尖尖的倒刺,与时下的铁鱼钩简直一般无二;那骨针,不但锋利细尖,而且芝麻大的针眼既又滑。我百般想象着是什么工具把它剌通的,可这又有谁能回答得了呢?由此,我的心灵不能不为之而震颤。于是跑去问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可他们也无可奉告。我对七千年前先民真能制作出如此精巧的骨针,简直不敢置信,然它是经过现代高科技鉴验敲定了的。由此,我觉得这些骨针,骨鱼钩、骨梭和骨刀的背后一定有着我们至今还无法知晓或者是无法破解的“原始高科技”在支撑。就是仅此一个骨针上的小洞,足以让我们相顾愕然。以我浅见,中国文明史上有几个“穴位”是碰不得的,一碰就会让人摄魂夺魄。譬如,河姆渡精当的骨制工艺件。

河姆渡人陶制的生活器物也很多,游人能见到的就有釜、盆、碗、罐、壶、孟、盅等十几种,它们造型的别致,形象的逼真,釉彩的纯色,却令当今的陶艺大师们吃惊。我站立在一尊敞口多角腰檐釜前,久久不愿离去。这釜放进水里会自行歪倒,灌满水后,又会自行直立。有群西欧的男女游客,叹为观止,嘴里不停地发出“OK”“OK”的赞美之声。于此之时,作为河姆渡先民子孙的我,在赞誉之外,还必须外加一层追根溯源,舍末求本的揣摩。只有做到这样,似乎才对得起先祖们。

河姆渡还出土了120吨之多的稻谷粒。这是何等惊人的数字啊!它已构成我们探寻中华稻作文化的一个特殊视角,也必然使我们想到神农氏来。他裸着红黑的躯体,凸着强健的筋肌,挂着密集的汗珠,喘着厚重的气息,操着粗笨的石犁,第一次翻开古老的从未开化过的土地。从此,这红色与黑色的地球上,才有了崭新的翠绿和崭新的金黄。于是,中华大地上才有了“田野”这个崭新的名字。难道河姆渡先民就是传说中的神农氏吗?也许就是。因为我们不知道神农氏究竟是指谁。如果我们把这批埋藏了七千年的稻谷,放到中华,乃至世界历史的大框架里看,还真是一件事:“空前”已无疑,是否还要“绝后”,也真难说。据说,日本人对此很不服气,硬是借了三粒谷子去化验,结果心服口服,并写了文章肯定河姆渡的水稻种植远远先于日本。

据研究人员研究,河姆渡古人已有男猎女耕的分工,而耕作已成了他们的主要生活来源,因此,有人说,河姆渡的女人才是真正的“神农”。“民以食为天”吗,这“天食”不就是稻谷米饭吗?而这稻谷的出现,不正是她们因神农的文明态度而参与了伟大。结果,她们应该与女娲齐名。

河姆渡女人不但担负着繁重的农耕任务,而且还创造了编织工艺。我在展厅看到的麻布和草席,其图案的构思,迄今仍在沿用,可见她们的创造力、想象力已是相当的丰富。

河姆渡女人不但善农耕会编织,而且还懂得美化自己。她们用犬牙、贝蚌制作出笄、珠、环和坠,既朴拙又漂亮。叮叮当当戴上一串,也确会给人一种清丽唯美的感觉。

呵,七千年前,力与美已在这里得到了和谐的统一,这就证实我们民族的美学历史的悠远。

在河姆渡遗址上,我还出乎意料地看到了原始先民的尸骨,那骨架又是那样地完整。介绍说,河姆渡人墓葬也是文明的,他们不搞坟葬,实行深埋葬。眼下,江南坟葬盛行,茫茫大地上长满了许多的“肿瘤”,要是长此下去,大地将会被坟堆所覆盖……

墓,是人最后一个藏身之处。怎么个藏法呢?河姆渡先民采取深土埋葬法来藏其余身,可见他们在七千年前已懂得“顺天地应自然”的法度,让人产生一种远观式的自然性审视,因此,他们的这种简单又朴素的深土埋葬法,正是他们所拥有的最了不起的一笔财富。我们目睹他们那诸多的不可思议的“简法”与“素法”,常常为其中伟岸过人的思维与气魄所震慑。

呵,迢迢七千年前,我们的祖先就能把这许多科学原理恰到好处地运用于自己的生活之中,创造出光辉灿烂的河姆渡文化的文明,迄今仍震撼着五洲四海人的心灵!

 

烟雨山阴道

修长弯曲又有着许多古桥连接的石板路,是历史文化名城绍兴的一大“特色”。路的一边是藕池绿田,路的另一旁是一条碧清可鉴的河,河沿的岸上,是一个又一个葱绿的村庄,村庄的后面大多是一联联苍翠的山岗。这一条又一条江河和沿江河横野的石板路,便是古人所谓的“山阴道”——烟雨寥落、阴幽渊薮、吴侬软语一般。

“有水则是路,路旁定有河”,这就是山阴道的异趣。古代的墨客游人,也总喜欢借舟坐一程水路,再上岸踏一段石板道,这种坐坐走走,边走边吟唱的游览之法,据说还是唐代诗人们的共同创举——唐诗之路。而他们留在这山水道上的千古吟句,如今仍甜美着无数往还的游客。例如诗人孟郊就有一首题为《越中山水》的吟唱诗:日觉耳目胜,我来山水州。蓬瀛若仿佛,田野如泛浮。碧嶂几千绕,清泉万余流。莫穷合沓步,孰尽派别游。……赏异忽已远,探奇诚淹留。永言终南色,去矣销人忧。嗨,多么可爱的一首随口唱吟诗,好好地读一遍读两遍读三遍,慢慢体会它,它至今仍会报偿你,向你展示昔日这山阴道上繁复多叠的美丽。因此,有时单只读一首诗,也会令人心驰。相比之下,中国古代的绝大多数文人,过多关注文本文化,即使声言“归隐林泉”,也没有考察自然的志向,并不与自然产生整体交往。而唐代的诗人们并不这样。因此,浙东便有了一条“唐诗之路”。这便是他们与自然产生了整体交往之果。

古人所言的山阴道,大抵都是“山青水绿花燃少行人”之道,人在这道上行游,看看水乡的各种石桥,望望四周的野景,听听河溪的喃喃流动声,偶而见着一两个农人从对面的道上挑着“翠”担走来……心中便充满了一种静幽的喜悦。于是口中吟一首《山阴道》,唱一曲《越水长》,也就自得其乐了。而如今虽高速公路和乡镇公路纵横其域,但古时诗意般的山阴道仍遗存在其间,游人仍能如唐诗人们那样,高枕于乌篷小舟中,时而弃舟踏岸于道上,观赏着河岸的垂柳点水,数数道上的一块块历史的青红石板,也会觉得这山阴道仍是江南梦境的总依归呢。

古时山阴道大抵可分三种类型。一为“闹道”,亦称“官道”。最为出名的,是绍兴城出常禧门,经东跨湖桥,然后伸向西施故里的这条西南之道。作为交通,此道已被绍诸高速公路取代,但作为旅游线路,它仍完好地遗存在公路一侧,仍属绍兴的览胜“闹道”。全线幽曲悠长几百里,石板古道,仍卧伸公路侧旁,沿途的名胜古迹依旧。如木客山,为越王勾践伐神木之山;姜婆山,埋葬着明代奇才徐渭的清骨;斑竹庵,留存着娥皇女英“斑竹一支千滴泪”的传说;兰亭,记载着“流觞曲水”的千古书家盛事。除此之外,还有西施殿与五泄飞瀑、洪溪与王阳明墓等等。东晋名士王献之当年漫步其路云:“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其后,宋爱国诗人陆游独步此道,又高吟:“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句。由此,山阴道声名远播,名士行吟不绝。我喜欢读些古诗,每当读到唐诗中的山阴会稽句,就不禁悠然神往。如今,在面对桃红柳绿的时刻,我真能虔诚地用两腿走过这条由石板铺成的千古山阴闹道,用两眼膜拜这现代文明里的 “越水长青水长白,越人常家山水国”风景, 用一颗现代心来贮存近似原始的“山野水泽隔世人”的一缕缕古典芳香,似乎也能想象出这一路之上曾经发生过的气吞山河的情节,艳情漫漫的故事。如此一来,你的视线就会起毛,不那么畅明,但却有了厚度——是厚度增加不确定感。越不确定,越有魅力,于是越觉得自己采撷到了无穷的至美至乐了。

山阴的另一种道路,则是宁静幽苍之道。这种道路,多在河边田间,然后一直弯曲延伸到山谷溪旁。我们在这样的道上走着,一两个钟头里,才偶遇一两个农民兄弟。有时走得疲乏了,便席草地坐下来,有时甚至索性卧躺在花丛中的草毯上,一边感受着玫瑰花瓣堆叠芳香软床的滋味,一边参悟左右恣意横绿的青山及山壁缝隙中涓滴不绝的一注注细眼山泉。由此再仰望晴空里的白云,耳听树上嘤嘤的鸟唱声,这种野美画片,只有睁开心灵的眼睛来,才能参幻出古时山阴道上幽妙之景,细味到古时山阴道上的那般原始的风多露重、地老天荒来……

忽然想起唐人张谓有这样的一句诗:“看花寻径远,听鸟入林迷。”人生的途程不也如此吗?每一条规划好的道路,每一个经纬坐标明确固定的位置,如果都沿着图册的既定而到达固然可羡可慕,但那些“未求己应”的恩惠,却更令人得意。那被嘤嘤鸟鸣所引渡而到达的迷离绿域,那因花香暗记一路行去而误入的桃源,才是上天更慷慨的福泽的倾注

绕过“矫情”隐士谢安当年歌舞的东山“蔷薇洞”,踏上谢灵运的木屐之径,我们来到吴人于吉炼丹著《经》的太平山。此刻,幽谷中升腾起袅袅炊烟,缭绕于“空起石室”与峰峦青林翠竹间。我们坐在“五色交辉”的石壁下的清流绿岸上,静静地品味着横岭侧峰间的“山阴幽绿”之美,领略着这曲幽巽溪里的“沉鳞竞跃”的欲界仙境,不由人不目夺神移。举步深入,见不远的密林深处,藏匿着几幢乳白颜色的别墅小楼,楼的东侧有一片桑地,几个山阴姑娘正在采摘鹅黄嫩叶;南边是一泓清水的池塘,柳雨荷风牵微波,麻鸭白鹅顾盼游;西头三开间竹器作坊内,男女八九人,正编制着各种工艺竹器品。他们那种欢快的脸色,和那熟练的手工,都足以表明这里人们的安居和乐业;最北首的坡地上,一群圆脸少年,正围坐在树荫下一张张方桌旁写字画画。其中一位小女孩见着我们,便伸出藕臂,指着头顶树冠微笑。我接口说:小姑娘,你们这里的树真大真绿啦!而她却摇摇头说:“不!爷爷,你看树冠之上这天!”

“天”!我顺着冠隙仰望,果真看到了那片蓝过千古而仍然那样蔚蓝着的天,一尘不染令人惊呼的蓝天!小女孩见着头顶之上的蓝天感到好奇,而我等活了几十个年头的人,也一时都给愣住了。嗨,久违了的蓝天,竟在这山阴道上、在这山阴小女孩小手的指引下发现了——神迹似的蓝天。

一棹碧波春水路。山阴的第三种道便是蜚声海内外的水路。绍兴有1600多公里的纵横河道,其水域面积超过485平方公里。在这漫漫长河里舟游,四顾其景,只见坐舟的前前后后,相随相伴的还是一条条或行或停的乌篷小船,那半副简瓦似的漆黑乌篷,恍似一束束卷起的诗稿。人说绍兴这地方是诗书之乡,确实不假,我眼前这碧盈盈的流水不就是一首古老的诗文长卷吗?观左右的山阴人家,恍似飘浮在碧波之上的一张张青荷。人说绍兴这地方素来享有“十里荷塘”之美称,因此,才有了明代著名文学家袁宏道的“钱塘艳若花,山阴芊如草。六朝以上人,不闻西湖好”绝句。

穿过桥洞,擦着越舍的石壁,闻吴歌越曲从窗中飘出,使人想起了章炳麟先生的“江浙吴语,宾海下湿,而内多渠浍湖沼,故声濡弱”这段名言。为此,确信这山阴人的软语柔曲,原来确与泽地多水有着关联。那些表现儿女情长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绍兴莲花落》等越曲,之所以曼丽婉曲、韵味淳郁,原来却都摄取于柔柔绵绵的溪河之源。鲁迅先生对家乡的柔江碧水特具感情,曾在一篇散文诗中这样描绘过:“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映在澄碧的小河中。”先生是慨然啸吟之词常出笔端之人,这样的旖旎纤柔之作实属稀罕,要不是这山阴的流水之长之柔,他能写出如此的柔文吗?

坐舟连续转了几个弯,过了形状各异、年代不一的数十几座桥,便绕到了亭山。亭山西侧有野翁蜕岩,是古代山阴道上的一处胜景。孙权之父孙坚,明末清初著名文学家、戏曲家祁彪佳都墓葬于此。当年陆游偏爱这方佳景,常泛舟于此,作有《秋夜泊舟亭山下》诗。诗曰:逢水逢山到处留,可怜身世寄孤舟。一汀苹露渔村晚,十里荷花野店秋。

我一生中到过不少名胜地方。觉得天下许许多多名山大川得名与知名,总不免与名人的诗文石刻有关联,山阴道却不一样。尽管越王勾践在此留下了“卧薪尝胆”的惊世之举,尽管东晋雅士王羲之、谢安等在这里“曲水流觞”过,尽管三国时的“孙吴”在此起的家,尽管唐朝的孟浩然、贺知章、李白等在此呷酒吟唱过……但都无可无不可,可知可不知。吸引国内外游客来此的,只是那威尼斯式的河网,枕河的民舍,迷人的春江烟雨,和那卧虹般的石纤桥、深巷篷舟里的酒香以及咸亨店中的孔乙己、青石道上的阿Q、石埠头里洗刷不停的祥林嫂……

舟过“野店”,便是岩石孤丘,俗称九里山,为旧时绍兴著名园林,现仍不改原貌。是晋代的骠骑将军孔愉最早看中这地方,将山下数亩为宅;北宋的王氏在此扩建“王氏山园”,凿“堂西、门隅、山边、三池”,筑“湖光、胜奕、忘归、翠麓”等六亭。到了宋室南渡时,陆游父陆宰,又将其修为别业。筑“赋归堂、六友堂、遐观堂、秀发轩、放鱼台、蜡屐亭、明秀亭、柱颊亭、抚松亭” ……轻舟往游,望其门,如楼阁之在烟云中;入其堂,登其亭,廓然如形骸之出尘世外。想象连接楼、亭的石板路上,定有隐隐苔痕,天边有盈盈雷声,雨中游九里山可能更好,完全是一幅水墨画……波光粼粼,水色在水阁内的望砖、椽子和窗棂上晃动留白,看久了,就看出人生如梦的意蕴来。噫,这地方显然是一处上上胜境,它曾滋养了陆游,使其成为一位文情斐然的诗人、一位充满悲壮意味的爱国志士。“日且暮,家人呼食,读诗方乐,至夜卒不就食。”便是这位爱国诗人当年在这别业里记下勤读的实况。

水为舜水,道为古道。此际溪流忒静,不用心,是听不到那水声低诉的。晚清文史大师、著名日记大家李慈铭在此披览过一千余种史籍,在36年中记写过13140篇博大精深的日记。要不是蔡元培和许寿裳两位先生的极度用心,怕我辈还读不到这部山阴道上的《越缦堂日记》呢水清山秀才胜处,幽读勤耕无人闻,才有无穷的诱惑力。

小桥流水和曲曲石板构成的山阴道,是一种禅境。这种禅境,不是古佛青灯下的“禅”,而是一种“应接不暇”的感觉。

山阴道当然不是世外,山阴道当然也有它的历史,也藏着说不尽的沧桑。山阴的水到了夏商后被称作为禹水。是大禹疏通了这里的河道,才有了这样平静和泰然的流水。4000年的旧事,多少风风雨雨的骚扰?可是,山阴道并没有把沧桑写在脸上,只是河道拓宽了,石板道更新了,浓荫碧水更添韵味了。但她的温馨、宁静、柔美,仍包容着古往的博大和深刻,仍能让人读出两千年前《尔雅》里那种关于“天地山川、日月星辰、草木虫鱼”的释义来。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