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 坐
顾相栋
午后虚静,种植在秋天里的那片阳光开始葳蕤,老天总是自作主张。
偌大的屋子,一个人走来走去,丈量着前后阳台的距离。房间空旷,时间也空荡荡的。没有人事的叮咬,我喜欢访问自己。等待熟悉的安静慢慢回来,与时间交融,给我的房间带来丰富性;房间也模仿我,它馈赠我心跳的回声。回声会说话,它需要交谈。
阳台上瘪着一个大布球,人陷在里面,隔着落地窗,视线的领空依旧阔大。下午或者傍晚,有两块长长的阳光掉下来,我株守着它们,像守候一双正在觅食的鸟。我的目光纹丝不动,微尘肆无忌惮,在眼前浮沉,或许它们没有发觉,我的枯坐助长了它们的气焰,甚是嚣张。我把自己大胆地交由这个姿势去打理,并不觉得枯燥,构成了我有机的一天。
像一位坐禅者的日子。简单,宽敞。
像时间里奔跑的旷野。
日复一日。
这是一种积习,积重难返,或者集腋成裘。小时候经常被父母责骂,我就选择呆坐,它是一帖良方,可以沉淀委屈,稀释父母的怒气。雨水幸福的日子,邻家女孩子举着一柄长伞,花花绿绿的,伞倚在门口,湿答答的,如落水母鸡抖着水。我胡诌了句要拿这把伞,结果伞真的不翼而飞了。她们母女兴师要伞,我万般否认,母亲大发雷霆,竹竿密集地落在了头上。我哭了,选择逃走。在堆着稻草的屋角,我把自己搁在那里,姿势单调,僵硬。像一根秋风中的枯草,我熄灭了抽泣,微微颤动,身体却稳稳定踞着。我并不关心雨水喂养的外界,时间已经潮湿。远古般的阒寂中,稻草的体温煦暖,慢慢渗透进肌肤,我从未与一根根稻草对视过,那么清楚,那么切近。稻叶灰褐色,主杆依旧黄绿,弥散着田野的气息,淡而甜,和秋天的气味一样。那是枯坐的第一次自习。夜晚结束得很安静,没有意外,就像翌日依然下着雨,就像那把伞是别人拿走的,一切与我无关。祸从口出,我开始学习守口如瓶。
枯坐是记忆的一枚标本,它使我的沉默桀骜不驯。
沉默是别在胸前的勋章,闪闪发光。学生时代,我会凝视教室窗外的风景,一位女生转过头问我为何失神,我笑笑,没有说话。江南的原野中,春风穿着窃窃私语的草鞋,我枯坐着,看阳光一朵朵地枯萎,大地缄默不语。工作后,会议或者筵席,我都不喜欢说话,就那样枯坐着,在一大桌笑谈中,我还是一个人。只是时间变得短暂,更加隐蔽罢了。某年,一个人坐火车从绍兴到渭南,八个小时,一种姿势,开始一场对孤单和单调练习的旅行。一个人在家,我是时空的老天,自作主张:长久地陷在布球上,心里似乎想着事情,似乎什么也没有想;有时我也会挪到沙发上,它有着温暖的色泽。枯坐随心情赋形,永远有着未知的姿态。
拥抱了沉默,我还在说话。
我不太喜欢说话,至少在人多的场合,学生除外,四十五分钟的地盘,我牢牢掌握着话语权,用象形文字搭建平平仄仄,然而这违背了教育规则,我胆大妄为。学生是我对话最多的群体,他们纯粹,真诚,值得我收起冷漠的姿势,以平缓的位势与他们接通,交流,每个节日我不会枯坐;剩下的时间,我选择沉默,在家有时也很少说话。我的脾性阻遏了交谈。知我之人,纵然多年不见,晤面依旧如初;或者相见恨晚,滔滔不绝。在有声语言上,我是一个贫乏者,我更喜欢枯坐着。
知道自己格格不入,我为自己搜罗精神的镜像。
我钦羡着每一位枯坐者。譬如端坐在水边的垂钓者,心思顺着丝线被不同的目标咬住,时间的形骸灵动。譬如街角的对弈者,楚河汉界横亘,时间有惊无险地滴着。譬如枯坐在自家小花园里的艾米莉·狄金森,为父亲烤面包,照顾母亲,然后写写诗歌,头脑比天空更寥廓。又譬如《静默与生机》,作家草白的艺术随笔,她定是枯坐着,与一幅幅画对视,链接彼此的灵魂,拓展了一个孤独而广大的心灵世界。阅读每一帧画面,阅读每一个手拉手过马路的词语,它们有着标点的纽扣。我学习他们的姿势、神情,尽量符合枯坐者的技术性指征,堪称东施效颦。至多,尴尬只从属自己;至少,被阳光拉长的影子是那么真实。
坐不仅仅是一种姿态,更是精神的姿态,它关乎个人精神的洁净与尊严。坐,止也,精神的羽翼收敛,憩息于思维的驿亭。人如枯叶蝶,静止于某种消失,无关形体。人是一株离开水不会死亡的植物。
确实如此。
枯坐着想事情总比躺着好,躺让思绪紊乱,如覆水漫游。坐着的时候,不喜欢听音乐,我五音不全,耳朵只习惯天籁,和归有光的耳朵一个德性: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聆听自然的呼吸。他还能以足音辨人,人作为听觉的符号贮存在归有光的耳鼓里。我只听到零碎的狗吠,汽车急躁的喇叭声,虫子撞击阳台玻璃的声音,最绵密的当属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震川先生枯坐着思考功名,我祈求精神的入定,像一袭晾在时间里单薄的衣衫,轻盈飘摇,或许有吹落的担忧。我的坐姿抵敌着安全性能,想象游走,介于杞人忧天与细心缜密两个极端。没有结果,我却熟稔了思维的痕迹,日常张牙舞爪,在安静面前也会偃旗息鼓。
喜欢枯坐,就是喜欢一种丰富的空白,它独立于时空的二维之外。
钱钟书也喜欢枯坐,原来只是一人盘腿坐在帐子里,放下帐门,披着一条被单,当石屋里的和尚,盘腿坐着自言自语,那是大才子的痴气,着实令人欣羡。弘一法师,坐出了“悲欣交集”的偈语,他早已送别了人间的悲欢。我的枯坐只是模仿,浮躁沉淀,等待一个下午的老去,遑论譬之佛者的坐禅,迥然有异。姐姐是我的模仿对象,拥戴着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博士后,坐禅,研究。她疏解古希腊哲学,精神枝杈上垂下一枚果子——《苏格拉底的敬神》,沉甸甸的。她送我《六祖法宝坛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佛教真面目》,它们是我精神的清洁剂。我一介凡夫,屏蔽着外界的喧嚣,横竖撇捺,勾勒了私有的精神版图,诸神有灵,应该会宽宥我。
然而我枯坐的时候,应该在想一些事情,如梦如幻。如张枣所说的幻显的记忆:“你正做某事或经历某个场景,忽然觉得你过去也做过同样的事或经历过同样的情景,你是在重复,却又想不起具体的对照。”这是人们临摹的精神片段。我也在重复着枯坐,似走在一条路上,瞬间叠合了以前的某个细节,一闪而过。譬如童年认识的青石板、弄堂和湖,熟悉如腮腺炎;譬如打玻璃弹子、钓虾捕鱼,肌肤切近泥土的日子;譬如提着白裙子的女孩子,一路奔跑,栀子花就开满了山坡;又譬如庄周般的蝴蝶梦,似真似幻。张枣枯坐着并不“枯”,他思绪奔腾,像一对陌生人那样搬到海南岛,住在一个新奇的节奏里,喝椰汁,看带雨的乌云,然后捧腹大笑。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也如R·弗罗斯特所说的,从高兴开始,到智慧里结尾。坐在阳光里,也就坐进了别人的文字里,房间空旷,漫展的想象之屏适合投影一行行文字。
——《自习课》,一场灵魂的自习,作者朝潮从枯坐开始,到悠远里结尾。
——如是我闻,对话须菩提,领悟《金刚经》的奥义。
——一切安宁之时,《存在之难》永远无法安宁。
让·科克托的语言疏朗,单向度的深刻。他枯坐在1947年的3月里,漫长地,漫长地等待着,独自一人,在喜欢的房子里。他给自己开了一张药方:高山若干座,白雪一片。这是一张粘贴在每位枯坐者头顶的秘方。
枯坐的顶峰是禅。南宋画僧牧溪定格了禅意的枯坐,禅坐本身就是一种凝固。《观音图》《罗汉图》透露着纯粹的范式,草白说观音“表情镇定,心无旁骛,几乎至岿然不动的境地”,说罗汉“神色微苦,结跏趺坐在崖岩草木间,作静修之态”,以画言说,这是一场与自然的精神对峙。牧溪是悟禅者,他的境界似乎遥不可及。然而,大道至简,我们都枯坐着生活的禅,就像下午的姿态。
与自己说话,我用丰富的安静来翻译。
傍晚,阳光开始收割,零碎而微淡,如天空的羽毛,我依然保持着如初的姿势。在时间的土壤中,我播下一粒新的种子,也种下一个自己,等待明天发芽,生长,繁茂,长成一名真正的枯坐者,从此,寂寞永远不会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