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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娥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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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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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肉也欢(外一篇)

   

崔伟灿

说起“吃”,在芸芸众生中我算是一个“另类”。因为从小不吃猪牛羊等畜类的肉,也不吃鸡鸭鹅等禽类的肉,可算得上是个“素食主义”者了。

当然,严格意义上说“从小不吃肉”也不全对,毕竟四岁之前还什么都吃。之后,虽然不吃畜禽类的肉,但水产鱼类的肉仍然照“吃”不误。所以,我算不上是一个完全的素食主义者,按照有关书上的排类,顶多是一个“鱼蔬类”的素食者。按我们当地通俗的说法,“肉”是专指猪肉,自己倒也算是个吃素的“主”了。

要问为何不吃肉,说起来是一个略带辛酸的故事。上世纪60年代困难时期,家家户户的饭桌上,一年到头吃不上几次肉味。四岁那年的春节前,父亲买了一个猪头作为过年待客的“大菜”,烧熟后在砧板上边切边装碗。我在一旁贪婪地盯着一块块切好的猪头肉,那一股钻进鼻子里的阵阵肉香,使自己忍不住伸出小手,从碗里抓起一块送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块还未下肚,低垂的眼睛偷偷瞟向父亲,看父亲没有阻止的意思,便又抓起一块塞进嘴巴……

也许因我生得瘦小,平时也吃不上肉,父亲见我吃得如此“放吼”,过年过节难得可以多吃些肉补补身子,便默许了我一块接着一块不停地吃。正应了一句老话——“虚不受补”,由于一次吃了太多猪头肉,反倒吃坏了身子。连续两天高烧不退、呕吐不停,不得不看医生挂盐水。从此之后就对肉类犯忌不再上口。这贪肉惹的“祸”自此伴随终身。

“挑食”不吃肉带来的种种不便是显而易见的,有时还会遇到一些尴尬。但由此带来的一些特殊待遇,现在回想起来倒也很是有趣,充满着温情。真可谓是“祸福相依”。

因为不吃肉,小时候每年到外公家拜岁,外公总要特地到谢塘赶市买一只咸蟹。中午吃饭时,一大帮表兄弟、表姐妹眼睛溜溜地盯着咸蟹,外公便会特地发话,“这蟹是专门给不吃肉的外甥买的。”这样,咸蟹就成了我的“专有特供”,“老表”们是既羡慕又嫉妒更是“恨”。如果我能稍稍与他们共享一下,大家都会喜笑颜开、为之雀跃。

读高中那会是住校,一星期回家一次,家里带去的菜往往不够吃。而学校食堂大概为了改善师生伙食,一般都要在菜里放点肉片,很多时候还是用猪油炒菜,这可苦了我这个不吃肉的学生。好在食堂的尧师傅、沈师傅看在我是小同乡的面上好说话,每当窗口的菜不对胃口时,便会从小甏里抓一把咸菜,在油镬炒一下给我。临了尧师傅总是挥一挥他肥厚的大手,友善地说上一句“清凉方大量”(意思是臭腐乳管)。确实,两年高中生活下来,雅号“清凉方”的臭腐乳是吃了不少。只是到毕业离校,也没弄明白食堂为什么只有臭腐乳,没有红方、醉方等其他的腐乳。难道当时只有“清凉方”不需要购货证就可买到?

参加工作后,还是少不了给单位食堂的师傅添麻烦。每到一个新单位,办公室的同事总要先给食堂打招呼,说是我这位新来的同志不吃肉。师傅们问“是回族?”同事便要多解释一番,“不是回族。不单单猪肉不吃,是生脚的两脚四脚的肉都不吃,用猪油炒的菜也不吃。”师傅们挠挠头皮,“这个还真没碰到过。”这样,“大厨”们就在开饭前,预留一些对路的菜,免得我无菜下饭。工作以来,曾有过五六个单位的经历,碰到同样不吃肉的极少,唯有在东关时的文化站赵站长算是“同道中人”。

无肉也欢。不吃肉,蔬菜、豆制品、鱼类便给我带来了许多口福上的欣喜。

老家在虞北,几个工作地也多在虞北,在菜肴风味习性上都承袭了绍兴越地喜霉带“臭”的习惯。从前我们那里有句老话,叫“缸里鸡,甏里鸭,一年到头长下饭”,这本是揶揄生活清苦的调侃话。“缸里鸡”指的是用“高脚白”菜做的腌菜,“甏里鸭”则是绍兴特有的霉苋菜梗。但就这两样十分普通的菜,可以衍化出好多美味佳肴。腌菜烧笋片、腌菜烧蘑菇就是一道清脆爽口、透鲜生津的菜,到了夏天,“腐”腌菜虽略带臭味,但用它来炒豆板、炒苋菜,却是软糯可口、舌齿生香。霉苋菜梗更是了不得,一碗浇上菜油的蒸苋菜梗,色泽黄亮,肉质酥软,腾腾热气中弥漫开来亦霉亦香的气味,叫人食欲大增,怪不得叫它“敲饭榔头”。苋菜梗蒸毛豆、苋菜梗蒸豆腐、苋菜梗蒸蒲子……都是开胃好菜。难怪有人作诗赞曰“外泽黄亮异香浓,吮肉尝汁糯软松。儿时久食曾生厌,闻味便醒思乡梦。”

豆制品照样可以做出许多五花八门的新花样而我独爱咸菜笋丝油豆腐和崧厦霉千张。咸菜笋丝油豆腐制作简单,三种食材却有讲究,最好用雪里蕻芥菜腌做的咸菜,长塘出产的冬笋或毛笋,和空外酥、老结的油豆腐。这样做出来的咸菜笋丝油豆腐,咬一口便是满嘴的鲜汁醇香油润,妙不可言。崧厦霉千张历朝历代名气很大当年曾作为贡品,惹得乾隆皇帝念念不忘留下一句“霉千张好吃崧厦难到”的叹。崧厦霉千张需要在特定温和湿润的环境中,才会发酵霉化出缕缕清香,每年的三月到十一月,是出产口感上乘霉千张的最佳时节,用来招待客人那是最好不过的了。刚出锅端上桌的霉千张,一股“冲”味可能会吓退外乡客人,待稍加冷却,客人再用筷子一尝,马上就会对入口便化、又有奇特霉鲜霉香的霉千张赞不绝口、欲罢不能。

越地水乡,多江河湖泊,要吃水产河鲜当然不在话下。说起鱼肉的鲜美,无论是“桃花流水鳜鱼肥”,还是“莼菜鲈鱼方有味”和“盘中鱼脍味还鲜”都是明证,自然再无须赘说。鱼的菜品也是数不胜数,红烧鱼、醋熘鱼、清蒸鱼都是饭桌上的家常菜。一条鲫鱼就可做成葱烤鲫鱼、油煎鲫鱼、鲫鱼萝卜汤、鲫鱼豆腐汤等等。“好水有好鱼”,有着山水丰盈优越地理的家乡上虞,更是鱼鲜珍品多多。不说具有浓厚人文色彩、极为珍稀的东山指石蓝鳊,就说小越湖的白鳊、洋花鱼,曹娥江的刀鲚、白鲦,还有康家湖的䱗,每一种都是鱼中上品,配上葱花、老酒或蒸或煎,那个美味、那种味蕾上的满足和享受,怎一个“鲜”字了得?

平生不吃肉,或许少了几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豪情,但多了一些生活中的细腻和精致,唇齿鲜香,吃福不浅。所以,于我而言,无肉更欢!

 

落满雪花的年糕米

“过了腊八就是年。”腊月初八之后,过年的脚步声越来越紧。虽然,现在的年味,已比不上我们儿时那般热烈,但看着街上路边满架子暗红色的鱼干、油黄色的酱鸭,和一串串手作香肠,一股子年味,依然会在人们心里悄悄升腾起来。

过年,这个四时八节中最重头的节日,不仅是时间概念上的一个更迭符号,更是有着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这样寓意来年幸福的特别意义。而在那个缺衣短粮、物资贫乏的年代,年少的我们更是对过年有着热切的期盼。一旦过了腊八,我们都是扳着小手指数日子,盼望“大年三十的吃,正月初一的穿”这过年才有的好事早早来到。

那时候过年,家家户户搡年糕是最不可缺少的,因为这年糕有着“年年高”、新的一年越来越好的寄意。对于我们小孩子,更是心里那份热热闹闹、一饱口福的念想。然而,老家是个棉区、不产稻米,发下来的粮票,远远不买平日吃饭的米。所以,到了每年年底,父亲都要为搡年糕的米犯愁。

有一年,已快到腊月十五,家里还没有年糕米。我每天扯着父亲的衣角,要问上几遍,“我们家什么时候能去搡年糕?”这时,被追问的父亲,脸上的愁容便添上几分。看到父亲这个样子,懵懂的我担心过年吃不上年糕,心里的失落感,像是下雪天的天色那般灰暗。

我们小时候的冬天,经常下大雪,一场接着一场,连续下上好几天,大雪堆满了房前屋后,掩埋了田地庄稼,连进出的路都很难找到。

在这样的下雪天,我们一家人吃过玉米糊,便早早地上床睡觉。第二天,父亲一大早起床,在床头装着罗汉豆的甏里摸索捣腾。听到响声,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问父亲“爹,你在忙啥呀?”父亲说,“雪不下了,我出门去碰碰运气,用罗汉豆去调年糕米。”

匆匆吃过早饭,父亲在饭盒里装了几个熟番薯,当作自己的中饭。他紧了紧旧棉袄外面、腰间的稻草绳,挑上七八十斤罗汉豆的箩担,我赶紧上前打开大门。顿时,一股寒风直灌进我的脖子,冷不丁地打了好几个寒战。我目送着父亲踩着厚厚的积雪,高一脚、低一脚走向白茫茫的雪地,直到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消失在视线里。

一整天,天色阴沉沉的。不时刮起的西北大风,卷起地上的雪,在空中撒野般地乱舞。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盼望父亲能如愿以偿、调到年糕米早点回家。中午时分,阴霾的天空里,露出了一阵没有热量、苍白色的太阳,坐在椅子上正做着过年新鞋的母亲,站起来看了看天空,不无忧虑地说“天开雪眼了,你爹还不回来,路上要碰到下雪了。”

午饭后已过去了好几个时辰,白茫茫的雪地里,还没有看到父亲的身影,全家人心里不由得沉重起来。果然,傍晚下起了鹅毛大雪,天变得更加昏暗,西北风也越来越大,一家人愈加担心起父亲来。

天完全暗下来了,房梁上15w灯泡散发的昏黄灯光,映照着一家人的忧虑面色。我不时地跑到门外张望,又不时地贴着门缝,去听有没有父亲回来的脚步声。

焦急的等待中,时光像是冰冻一样凝固起来。从门缝里吹进来的雪花,在门槛边的泥地上,已积起了一层白花花的雪。“咔嚓,咔嚓。”我终于听到了门外雪地里的脚步声,打开大门一看,只见从头到脚、满身雪白的父亲,挑着担子来到家门口。他跺了几下脚,还是没有完全抖落掉身上的雪花,我忙拽着箩担,把父亲迎进家里。

父亲放下担子,如释重负、略带欣慰地说道“年糕米调来了。”听到父亲的话语,看到他被冻得发紫的脸,和箩担年糕米上,落满的一层厚厚雪花,我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饭桌上,父亲讲述了这天调年糕米的经过。早上迈出家门,他在雪地里艰难行进,过夏盖山,到禹峰勾油桥、孟沿江、磨担里、陈家花园,一路到小越冯家山,挨家挨户上门去调米。因为都不宽裕,很少有人家愿意用晚米来调罗汉豆。所以,兜兜转转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跑了一整天,调回了五六十斤年糕米。回来路上遇到大雪,踉踉跄跄更加难走,到家就更晚了。

那年我9岁。后来,每当在书中读到“风雪夜归人”这句话,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晚上父亲顶风冒雪、挑着年糕米回家的情景,眼睛随之湿润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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