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 肉 也 欢
崔伟灿
说起“吃”,在芸芸众生中我算是一个“另类”。因为从小不吃猪牛羊等畜类的肉,也不吃鸡鸭鹅等禽类的肉,可算得上是个“素食主义”者了。
当然,严格意义上说“从小不吃肉”也不全对,毕竟四岁之前还什么都吃。之后,虽然不吃畜禽类的肉,但水产鱼类的肉仍然照“吃”不误。所以,我算不上是一个完全的素食主义者,按照有关书上的排类,顶多是一个“鱼蔬类”的素食者。按我们当地通俗的说法,“肉”是专指猪肉,自己倒也算是个吃素的“主”了。
要问为何不吃肉,说起来是一个略带辛酸的故事。上世纪60年代困难时期,家家户户的饭桌上,一年到头吃不上几次肉味。四岁那年的春节前,父亲买了一个猪头作为过年待客的“大菜”,烧熟后在砧板上边切边装碗。我在一旁贪婪地盯着一块块切好的猪头肉,那一股钻进鼻子里的阵阵肉香,使自己忍不住伸出小手,从碗里抓起一块送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块还未下肚,低垂的眼睛已偷偷瞟向父亲,看父亲没有阻止的意思,便又抓起一块塞进嘴巴……
也许因我生得瘦小,平时也吃不上肉,父亲见我吃得如此“放吼”,过年过节难得可以多吃些肉补补身子,便默许了我一块接着一块不停地吃。正应了一句老话——“虚不受补”,由于我一次吃了太多猪头肉,反倒吃坏了身子。连续两天高烧不退、呕吐不停,不得不看医生挂盐水。从此之后就对肉类犯忌不再上口。这贪肉惹的“祸”自此伴随终身。
“挑食”不吃肉带来的种种不便是显而易见的,有时还会遇到一些尴尬。但由此带来的一些特殊待遇,现在回想起来倒也很是有趣,充满着温情。真可谓是“祸福相依”。
因为不吃肉,小时候每年到外公家拜岁,外公总要特地到谢塘赶市买一只咸呛蟹。中午吃饭时,一大帮表兄弟、表姐妹的眼睛都乌溜溜地盯着咸呛蟹,外公便会特地发话,“这蟹是专门给不吃肉的外甥买的。”这样,咸呛蟹就成了我的“专有特供”,“老表”们是既羡慕又嫉妒更是“恨”。如果我能稍稍与他们共享一下,大家都会喜笑颜开、为之雀跃。
读高中那会是住校,一星期回家一次,家里带去的菜往往不够吃。而学校食堂大概为了改善师生伙食,一般都要在菜里放点肉片,很多时候还是用猪油炒菜,这可苦了我这个不吃肉的学生。好在食堂的尧师傅、沈师傅看在我是小同乡的面上好说话,每当窗口的菜不对胃口时,便会从小甏里抓一把咸菜,在油镬炒一下给我。临了尧师傅总是挥一挥他肥厚的大手,友善地说上一句“清凉方大量”(意思是臭腐乳管够)。确实,两年高中生活下来,雅号“清凉方”的臭腐乳是吃了不少。只是到毕业离校,也没弄明白食堂为什么只有臭腐乳,没有红方、醉方等其他的腐乳。难道当时只有“清凉方”不需要购货证就可买到?
参加工作后,还是少不了给单位食堂的师傅添麻烦。每到一个新单位,办公室的同事总要先给食堂打招呼,说是我这位新来的同志不吃肉。师傅们问:“是回族?”同事便要多解释一番,“不是回族。不单单猪肉不吃,是生脚的两脚四脚的肉都不吃,用猪油炒的菜也不吃。”师傅们挠挠头皮,“这个还真没碰到过。”这样,“大厨”们就在开饭前,预留一些对路的菜,免得我无菜下饭。工作以来,曾有过五六个单位的经历,碰到同样不吃肉的极少,唯有在东关时的文化站赵站长算是“同道中人”。
无肉也欢。不吃肉,蔬菜、豆制品、鱼类便给我带来了许多口福上的欣喜。
老家在虞北,几个工作地也多在虞北,在菜肴风味习性上都承袭了绍兴越地喜霉带“臭”的习惯。从前我们那里有句老话,叫“缸里鸡,甏里鸭,一年到头长下饭”,这本是揶揄生活清苦的调侃话。“缸里鸡”指的是用“高脚白”菜做的腌菜,“甏里鸭”则是绍兴特有的霉苋菜梗。但就这两样十分普通的菜,可以衍化出好多美味佳肴。腌菜烧笋片、腌菜烧蘑菇就是一道清脆爽口、透鲜生津的菜,到了夏天,“腐”腌菜虽略带臭味,但用它来炒豆板、炒苋菜,却是软糯可口、舌齿生香。霉苋菜梗更是了不得,一碗浇上菜油的蒸苋菜梗,色泽黄亮,肉质酥软,腾腾热气中弥漫开来亦霉亦香的气味,叫人食欲大增,怪不得叫它“敲饭榔头”。苋菜梗蒸毛豆、苋菜梗蒸豆腐、苋菜梗蒸蒲子……都是开胃好菜。难怪有人作诗赞曰:“外泽黄亮异香浓,吮肉尝汁糯软松。儿时久食曾生厌,闻味便醒思乡梦。”
豆制品照样可以做出许多五花八门的新花样,而我独爱咸菜笋丝油豆腐和崧厦霉千张。咸菜笋丝油豆腐制作简单,三种食材却有讲究,最好用雪里蕻芥菜腌做的咸菜,长塘出产的冬笋或毛笋,和里空外酥、老结的油豆腐。这样做出来的咸菜笋丝油豆腐,咬一口便是满嘴的鲜汁醇香油润,妙不可言。崧厦霉千张历朝历代名气很大,当年曾作为贡品,惹得乾隆皇帝念念不忘,留下一句“霉千张好吃崧厦难到”的感叹。崧厦霉千张需要在特定温和湿润的环境中,才会发酵霉化出缕缕清香,每年的三月到十一月,是出产口感上乘霉千张的最佳时节,用来招待客人那是最好不过的了。刚出锅端上桌的霉千张,一股“冲”味可能会吓退外乡客人,待稍加冷却,客人再用筷子一尝,马上就会对入口便化、又有奇特霉鲜霉香的霉千张赞不绝口、欲罢不能。
越地水乡,多江河湖泊,要吃水产河鲜当然不在话下。说起鱼肉的鲜美,无论是“桃花流水鳜鱼肥”,还是“莼菜鲈鱼方有味”和“盘中鱼脍味还鲜”都是明证,自然再无须赘说。鱼的菜品也是数不胜数,红烧鱼、醋熘鱼、清蒸鱼都是饭桌上的家常菜。一条鲫鱼就可做成葱烤鲫鱼、油煎鲫鱼、鲫鱼萝卜汤、鲫鱼豆腐汤等等。“好水有好鱼”,有着山水丰盈优越地理的家乡上虞,更是鱼鲜珍品多多。不说具有浓厚人文色彩、极为珍稀的东山指石蓝鳊,就说小越湖的白鳊、洋花鱼,曹娥江的刀鲚、白鲦,还有康家湖的䱗,每一种都是鱼中上品,配上葱花、老酒或蒸或煎,那个美味、那种味蕾上的满足和享受,怎一个“鲜”字了得?
平生不吃肉,或许少了几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豪情,但多了一些生活中的细腻和精致,唇齿鲜香,吃福不浅。所以,于我而言,无肉更欢!
落满雪花的年糕米
“过了腊八就是年。”腊月初八之后,过年的脚步声越来越紧。虽然,现在的年味,已比不上我们儿时那般热烈,但看着街上路边满架子暗红色的鱼干、油黄色的酱鸭,和一串串手作香肠,一股子年味,依然会在人们心里悄悄升腾起来。
过年,这个四时八节中最重头的节日,不仅是时间概念上的一个更迭符号,更是有着“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这样寓意来年幸福的特别意义。而在那个缺衣短粮、物资贫乏的年代,年少的我们更是对过年有着热切的期盼。一旦过了腊八,我们都是扳着小手指数日子,盼望“大年三十的吃,正月初一的穿”这过年才有的好事早早来到。
那时候过年,家家户户搡年糕是最不可缺少的,因为这年糕有着“年年高”、新的一年越来越好的寄意。对于我们小孩子,更是心里那份热热闹闹、一饱口福的念想。然而,老家是个棉区、不产稻米,发下来的粮票,远远不够买平日吃饭的米。所以,到了每年年底,父亲都要为搡年糕的米犯愁。
有一年,已快到腊月十五,家里还没有年糕米。我每天扯着父亲的衣角,要问上几遍,“我们家什么时候能去搡年糕?”这时,被追问的父亲,脸上的愁容便添上几分。看到父亲这个样子,懵懂的我担心过年吃不上年糕,心里的失落感,像是下雪天的天色那般灰暗。
我们小时候的冬天,经常下大雪,一场接着一场,连续下上好几天,大雪堆满了房前屋后,掩埋了田地庄稼,连进出的路都很难找到。
在这样的下雪天,我们一家人吃过玉米糊,便早早地上床睡觉。第二天,父亲一大早起床,在床头装着罗汉豆的甏里摸索捣腾。听到响声,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问父亲:“爹,你在忙啥呀?”父亲说,“雪不下了,我出门去碰碰运气,用罗汉豆去调年糕米。”
匆匆吃过早饭,父亲在饭盒里装了几个熟番薯,当作自己的中饭。他紧了紧旧棉袄外面、腰间的稻草绳,挑上七八十斤罗汉豆的箩担,我赶紧上前打开大门。顿时,一股寒风直灌进我的脖子,冷不丁地打了好几个寒战。我目送着父亲踩着厚厚的积雪,高一脚、低一脚走向白茫茫的雪地,直到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消失在视线里。
一整天,天色阴沉沉的。不时刮起的西北大风,卷起地上的雪,在空中撒野般地乱舞。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盼望父亲能如愿以偿、调到年糕米早点回家。中午时分,阴霾的天空里,露出了一阵没有热量、苍白色的太阳,坐在椅子上正做着过年新鞋的母亲,站起来看了看天空,不无忧虑地说:“天开雪眼了,你爹还不回来,路上要碰到下雪了。”
午饭后已过去了好几个时辰,白茫茫的雪地里,还没有看到父亲的身影,全家人心里不由得沉重起来。果然,傍晚下起了鹅毛大雪,天变得更加昏暗,西北风也越来越大,一家人愈加担心起父亲来。
天完全暗下来了,房梁上15w灯泡散发的昏黄灯光,映照着一家人的忧虑面色。我不时地跑到门外张望,又不时地贴着门缝,去听有没有父亲回来的脚步声。
焦急的等待中,时光像是冰冻一样凝固起来。从门缝里吹进来的雪花,在门槛边的泥地上,已积起了一层白花花的雪。“咔嚓,咔嚓。”我终于听到了门外雪地里的脚步声,打开大门一看,只见从头到脚、满身雪白的父亲,挑着担子来到家门口。他跺了几下脚,还是没有完全抖落掉身上的雪花,我忙拽着箩担,把父亲迎进家里。
父亲放下担子,如释重负、略带欣慰地说道:“年糕米调来了。”听到父亲的话语,看到他被冻得发紫的脸,和箩担年糕米上,落满的一层厚厚雪花,我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饭桌上,父亲讲述了这天调年糕米的经过。早上迈出家门,他在雪地里艰难行进,过夏盖山,到禹峰勾油桥、孟沿江、磨担里、陈家花园,一路到小越冯家山,挨家挨户上门去调米。因为都不宽裕,很少有人家愿意用晚米来调罗汉豆。所以,兜兜转转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跑了一整天,调回了五六十斤年糕米。回来路上遇到大雪,踉踉跄跄更加难走,到家就更晚了。
那年我9岁。后来,每当在书中读到“风雪夜归人”这句话,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晚上父亲顶风冒雪、挑着年糕米回家的情景,眼睛随之湿润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