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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娥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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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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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书三品

倪书三品

景迪云/文

 

一、剑魄笔花

朝为剑魄澄江上,暮作笔花清梦中。

每次翻到倪元璐的这件作品,目光总会多停驻一会儿。缘于其书法,缘于其内容,更缘于其折射出来的人格光辉。

此立轴作品字数不多,仅14字。书体为行草,字字独立,却是互为承带照应,身缓行而意已先,草势宛然,翼翼而生动之至。其笔画则坚定利落,厚重古拙,章法清简恰当,整体观之,意态清逸,大方潇洒。忽有一譬,仿佛一位身形壮实、功力深厚、性格稳重的武林宗师正捷行于山林,步步实而步步虚,身形在此而意念已前,神观之远,则百十步外皆在其侠气笼罩之下矣。

在这件作品里,我们可以体会到一份厚重而清刚、温和而凛冽交融的独特气质,是诗书敦礼的雅正、精光内敛的大气。倪元璐的书法确实是取法于颜真卿和苏轼的,书风也是以遒媚奇崛闻名古今,列名尚新求异的晚明四家“张、黄、倪、王”之一。细细体味,此作的遒媚之美似乎更为突出一些。

就文学体裁来说,明代尚无对联之称。此作是标准的对联作品,则当取句于律诗中的颔联或颈联,然《倪文贞集》无载。倪元璐的书法作品大多书写自己的诗作,也大多完整,像此作只取一联的情况极为少见。作品取立轴式,而不是清代时对联式,也表明此句的律诗身份,以及当时尚无对联书写的方式。还有,作者落款仅“元璐”二字,没有书写时间、地点以及上款信息,虽然对于进一步了解创作背景有所妨碍,但至少表明,是倪元璐表达一时情绪和思想之作。即兴为之,犹见风致。

暮作笔花清梦中,是一位善于书法的文人形象;朝为剑魄澄江上,则分明是志士的气概。

这是倪元璐的自况。

笔花清梦,用的是江淹梦笔生花的典故,但我更愿意理解为他自己的事。十四五岁时,倪曾做得一梦,梦中有苏轼送他十几支笔。对于喜欢自夸的人,这样的故事大可姑且听之,而对于几乎不说自己书法心事的倪元璐,这属于难得的“金口”,我倒是愿意相信实有其事的。更何况他成人后对苏轼的书法心慕手追,获得其几分韵味,也不失为梦想成真的励志故事。

倪元璐是典型的儒士,诗文之好,书画之奇,属于当行本色,游艺之乐,故而他自己极少借以矜夸。相对于他学而优则仕后“治国平天下”的宏愿,诗文书画是“修身齐家”,是身心、毅力、能力的培育,是十年磨一剑的意志准备。确实,为国家奉献智慧,为朝廷树立清风正气,为百姓实行善政,实践儒家仁爱为民的思想和行为,贯穿了倪元璐为官后的二十多年人生之路。

他确实是一把剑,一把明朝政权行将消失前赖以支撑的铁剑。

30岁,中进士第,为翰林院庶吉士,于魏党朝政里立身清正。此剑鸣匣中也。

35岁,受命典试江西,以出试题之名义向魏党射出了凛厉的一箭。此为剑锋初试也。

36岁,上疏为东林党人鸣冤,并请恢复被魏党摧毁的书院,为国家人才建设留下制度设置。又上疏请毁《三朝要典》,铲除魏党赖以构陷贤良的根本,为朝廷恢复正气。此为剑光正大,忠贞之锋芒只为国家、天下而闪耀也。

……

50岁,闻清军入关危及京师,毅然拜别老母,毁家募士,率领数百勇士北上勤王,纾解国难。此剑气磅礴、义薄云天也,一时民之所望,国之所属。于明朝大厦将倾之时,倪元璐不怨不弃,慷慨受命于危急,尽忠君王,报命国家,实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一生所学,无愧于其忠贞之心志。

壮烈殉国之后,南明朝谥以“文正”,后清朝复谥以“文贞”,一正一贞,恰是倪元璐人格精神的写照。此为剑魄也,忠魂也,天地为之感动,民心所以系念。

再次回看作品,我眼里,竟满是飞舞飘洒的剑花,一朵,两朵,千万朵……

 

二、瘦云肥雨

“瘦云肥雨”,好别致的组词。瘦的云,清韵流动;肥的雨,滋润流光。诗意丰沛,才情泛滥。墨是饱含水的浓,笔是饱满雍容的劲;结体自然与字意巧合,“瘦云”显瘦长,“肥雨”显丰腴;笔势拙重而能跳跃,意态雍容依然潇洒。寥寥四字,已足以令观者痴迷了。

横批(含引首)格式,在倪元璐的作品中比较少见。善于在立轴中表现的奇崛气势依然被完美地体现在这件横式作品里,难度系数超大,结果令人惊艳。落款也极有意思,“元璐”上下竖行,两字组成的体量相当于“瘦”字,将扁肥的“雨”意拦住收拢起来,同时也是一种前后呼应的节奏。如此,四字变成“五”字,避免了偶数的对称性,奇数的不平衡具有天生的生动灵变之美。

壬申年正月初一,清晨时微雪飘飞,而又有轻柔的太阳光摇晃着。黄道周心有所感,新年开诗笔,吟就律诗六首;初三,以他特有的清俊密丽的小楷书写,并赠与倪元璐。临书如面,在新春里为老友书写诗作,心情是愉悦的,意态是清新的。

壬申年,即崇祯五年(1632年),黄道周48岁,倪元璐40岁。此前的黄道周因为受袁崇焕案影响而被牵连的钱龙锡说话,受到官降三级调用的惩罚,诗中即有意志抑郁、求归隐居的情绪表达。就在这个正月内,黄道周因病求归。将离京时,他又上疏建议崇祯帝“退小人,任贤士”,并举荐一批有才有志之士,获“滥举逞臆”之罪,被削籍为民。这个结果大出意外,黄道周自然无可奈何,却也落得一身轻松地返乡南归。途经浙江,应浙中诸生之请,在余杭大涤山建书院授业;后又回到家乡漳州紫阳书院聚徒讲学。

倪、黄是进士同年,后同供职翰林,又同有书法之好,故有相约攻书之说,书法史是视为佳话的。更主要的是两人立身正直,风骨凛然,嫉恶如仇,忠贞报国之志同风同调,所以各以知己视之。于新年里得到好友的诗书,可以想见倪元璐欢欣之情。相约攻书的方向,黄道周选择了钟繇,形成了宽绰丰润、连绵媚丽的风格;倪元璐更喜欢颜真卿、苏轼的路子,文采风韵与刚正忠烈都是他所要取法的,最后以清刚遒媚、恣肆奇崛的个性风格,与黄道周、王铎等人一起灿烂了晚明的书法艺术天空。这件诗书是小楷,走笔宽绰从容,气息遒劲密丽,是黄道周典型的小楷风格,精彩至极。倪元璐欣赏之后,应该也是击节赏叹再三的,故而题写“瘦云肥雨”,以形容老友的诗书和自己的心情。

“瘦云肥雨”四字还见于倪元璐《宿灵鹫》诗(见《倪文贞集》第361页):

大峰如杵细如芒,看即图屏枕即床。

耄石雏花巡佛案,瘦云肥雨裹禅房。

翻经背写游山记,引衲头钞种树方。

曾道逢僧闲半日,到来三日为他忙。

倪元璐有多次到杭州的经历,其一是1626年春至1627年春,他告假回老家探亲(有《丙寅春日湖上偶成》诗)。其二是1636年准“冠带闲住”,九月初离京南返,十二月抵达杭州,陪母亲遍游名刹,并留杭度岁,直到次年二月才回返山阴。其三是1638年冬,黄道周赴任江西布政使路经杭州住大涤山,倪元璐前去看望并迎黄及其弟子陈子龙访问山阴老家。

《宿灵鹫》诗作于第二次的可能性最大,倪元璐当时在杭州过年,住了两个月,期间最重要的事情是陪母亲拜访杭州的各大寺庙。《倪文贞集》里还有游历杭州的其他诗作,如另有两首关于灵鹫寺的诗《同汉逸康侯步出灵鹫寺踞石饮流萧然自远》《发足灵鹫抵天竺便访峰丹二上人》;写飞来峰的有三首,《游飞来峰》二首,《再至飞来》一首;还有一首《泛湘湖》,是写西湖的姐妹湖——湘湖,还有趣地做了比较,虽然“舫额夸题米,堤身盗姓苏”,毕竟还是“山山有新意,不是画葫芦”,肯定了湘湖自身特有的价值。但《游飞来峰》二首之二中有一句“领取空濛意,丛林五月寒”,可知此次游历飞来峰是在五月,如此推算,则应该是1627年才符合了。

倪元璐的诗作和书作中题写创作时间的情况不多,为我们判断时间次序带来很大困难。这“瘦云肥雨”的题写时间,便也有多个可能了。一是收到作品并欣赏后乘兴即题。但“瘦云肥雨”内容出现在《宿灵鹫》诗里的时间是1636年的年尾和1637年年头,在之后回到老家再次欣赏老友的诗书佳作,想到不久前的诗里有这四字十分适合,于是题作引首了。这第二种可能也大体符合情理的。当然,也可以设想第三种可能,比如是藏家砚邻将两人的作品装裱成一卷,再请倪元璐的儿子倪会鼎题跋。毕竟,倪元璐收到诗书件时倪会鼎才十二岁,对收到以及后来转入砚邻之手都没有任何记忆,故而题跋时也只对两人的书法风格做了比较。

在《宿灵鹫》诗里,瘦云肥雨裹禅房,是状写游历灵鹫寺时的实景,组词新颖别致,倪元璐之才情幽远,令人心佩。而移用至形容老友的诗书作品,更有一种风姿绰约迥出尘外之感。

品味再三,余韵不已。

 

三、家书中的纯孝温暖

这是倪元璐写给母亲的家书《致母亲书》,共一页,10行,计149字。采用小楷体,可以看出书写时态度格外恭谨,每列右侧还用圆圈表示句读,是为方便母亲阅读,真乃贴心之举。在信中,倪元璐向母亲汇报自己在京师的生活、工作情况,对不能亲自照顾母亲起居表达愧疚之心,并说已向皇上告假归养,觉得与母亲、家人在一起,才是“全福”的生活。其恭敬孝顺之情,流溢于字里行间,几百年后的我们读到这样的文字,依然感动不已。母子情深,人伦温暖,便是人间最大的“福”。

大约从崇祯五年(1632)开始,倪元璐有感于自己刚直的个性不适合朝廷处事方式,即使有切实之举也多被掣肘难以为国尽力,便起了退职告归之念。于是就上了乞归疏,最重要的理由就是自己早年失怙,年迈的母亲需要照顾,希望尽一份“纯孝”,乞求皇帝放归。崇祯未准,倪元璐八月再乞,九月三乞,年底四乞,崇祯七年(1634)十一月五乞,崇祯八年(1635)四月六乞、七月七乞。四年间七上乞归疏,或明确不准,或置之不理。

事实上,崇祯和内阁对倪元璐的才干和刚直清正的个性是清楚的,皇帝想重用倪元璐提出的利国利民举措,内阁却多从妒贤嫉能上考虑,而明朝的内阁首辅制度导致首辅的权力过大,足以影响皇帝的决策,把持朝政。这个时期的首辅是温体仁,浙江乌程人,还是老乡呢,却也是担心倪元璐超越自己,倒是巴不得他能够马上归隐,省去为倪制作各种小鞋的麻烦。这四年里,倪元璐条陈了不少改良政府办事效率、富国利民的措施,对具体人事也有进谏。崇祯九年(1636)四月,温体仁终于耐不住,出手了,唆使诚意伯刘孔昭疏劾倪元璐原妻尚在而以妾冒妻领封。部议“冠带闲住”,温欲以“革职”处理,崇祯“从部议而封典如故”,也就是带着官职放长假,总算没有太绝情。

冒领事当然不符合事实,不久,刘孔昭诬告事也败露,倪元璐的清名反而更盛了。四年七乞归养未果,因此而得遂回家之愿,倪元璐十分高兴,七月圣旨下来,立即整理行囊,九月就登车南返了。

《致母亲书》里提到“会鼎夫妇”,即长子会鼎已经结婚。会鼎出生于天启元年(1621),按照古代成例,男子十六七岁可成婚,则会鼎16岁即1636年左右结婚都是合理的。信札中有“脱身归养”句,写信日期“七月十九日”,可知尚未告归。两者合参,则可推断《致母亲书》写于1635年七月十九日是合理的。

说到冒领事,倪元璐还有一封写于崇祯四年(1631年)给母亲的信札《家书》里倒是预先说得明明白白。《家书》的主要内容就是报告为母亲和后妻王氏请封获准事。起初,倪元璐觉得先求母封,妻封以后再说,吏部认为岂有不求封妻子之理。他只好将现妻乃是后妻的情况做了汇报。碰巧吏部尚书是“同乡年家”,认为只要说得明明白白实事求是,就应该封后妻。如此,倪元璐就放心了,一起求封母亲和妻子。九月廿二日,命下,“母亲加封太安人,媳王氏封安人”。他对此完美结局是十分满意的,“母亲重封袭庆,自为大喜。媳妇此奉亦为明白正大、痛快直截之事,后日许多葛藤,子孙许多疑难,今日一着扫断,万事安定,亦可喜也”。他想到了为后代解决了可能的疑难纠葛,却没想到后来还是被小人歪曲利用了。

君子堂堂,小人戚戚,真是人世间无可奈何之事。只是这场诬告虽然令人气结,但七乞未成的归养却因此得以实现,竟然坏事变好事,内心深以为“宜贺”也,“今罢休,已慰素心,章服尚娱斑彩”,带着官职而能侍候娱乐母亲,开心得都要飞起来了。

相对于倪元璐书法作品的奇崛刚毅气概,两件信札的工稳精致、温文尔雅,让我们看到了其书法性格的另一面,别有一种温柔感人的风致,缓缓而坚定地沁入心膜,品之思之,令人欲泪。由于是写给母亲的信,识别性是第一位的,所以书法工整稳健,句读加圈。虽然,倪氏书风的特征还是无法隐藏,正如剑在剑鞘,英光外发也。

倪元璐为臣忠烈,为子纯孝,在当时已被视为人伦楷模,人品墨迹相得益彰,相互映发,诚足以流芳百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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