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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娥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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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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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打乐手

吹打乐手

范智荣

                    

我从小熟悉外婆家所在的乐坊山村,至今仍难忘那种喜闻乐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乐坊吹打,更忘不了那个人称“道士泉生”的吹打乐手。

乐坊位于古城西南郊外的丘陵连绵处,是流进城里的玉带溪的源头,古称溪源。据说它风水好,所以成了一大官老爷的冢地。守冢人中有几对年轻夫妻,都是老爷生前狎玩的艺奴艺婢:俊朗的男奴们吹拉弹拨,美丽的女婢们载歌载舞,表演得就像老爷活着时一样。从此,溪源就像个“乐坊”,老是歌舞升平,丝竹声声。村名乐坊由此而得。

村中央有个大祠堂,曾一度改作生产大队的队部,但在我十八岁那年已恢复其原有功能。农闲时,祠堂里总是吹奏声悦耳,锣鼓声喧天,那是外公和道士泉生所在的“乐坊十番班”在演练吹打。外公讲:民间吹打通常由乐手们组合成班团,古城人称为“十番班”。我查阅到老县志上记载:“迎神赛会中的鼓吹之人为‘十番’”。“十番”者就是“用十个手指头翻动”的意思。

春节里,连续好几个晚上,大祠堂里都会有演出,类似如今举办的村级“春晚”,许多村民及其来客都去观看,别提有多热闹了。开场鼓乐声响起,幕布徐徐拉开,以年过半百的道士泉生为首的二十几名男子穿着一新,在台上或吹或打,或站或坐,成弧形一排亮相,外公当然也在其中。鼓乐声渐低,道士泉生的小女儿登台报幕,她和我同龄,亭亭玉立。只听她说:请大家首先欣赏“乐坊十番班”的大敲吹打曲《大敲迎宾》。她的话音刚落,只见站在中间的道士泉生拿鼓槌一挥,指挥大家吹打:在他往大堂鼓下槌的同时,外公挥槌击打在小堂鼓上,其他敲锣的、吹招军的等乐手们也一齐演奏。大敲的乐器配置丰富,主要有五小锣、四大锣和大小堂鼓、板鼓、广板、碰铃、小钹等,还有唢呐、招军等吹管乐器。引人注目的是,吹打过程中,道士泉生还插科打诨般将个锣、斗锣、尽锣、争锣、丈锣等五小锣挨个敲过去,动作漂亮又诙谐,还先后吹奏唢呐和招军,姿势优美又风趣。在他的带领下,《大敲迎宾》吹打得古朴雄壮,粗犷奔放,热烈浑厚,很好地体现了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的丰收农民喜迎宾客的主题。

我见过一些古城出土的文物,如春秋时代的陶扁钟、汉六朝的埙、晋代青瓷谷仓。上面的陶俑和堆塑的乐手群像栩栩如生,有的击鼓,有的吹箫,有的抚琴,有的弹琵琶,他们与道士泉生吹打时的模样太神似了!我甚至怀疑,那些乐俑很可能就是他的祖先。

实际上,道士泉生的先人就是那些十指灵巧的艺奴艺婢中的某一对。当年,大官老爷家族终于衰败,而守冢人家却在乐坊开枝散叶。那些奴婢的后代就凭着艺技在古城一带讨生活,他们组成演出班子去卖艺。起初以女子歌舞为主,男子只是作配乐伴奏,但以后男子们也独立登场演奏器乐——乐坊十番班便应运而生了。以它为发轫的古城吹打,在南宋已较兴盛,明、清日趋繁荣,达到鼎盛。民国初年,经古城多方集资,乐坊村中修建了一个大祠堂,供各村十番班祭祀共同的祖师爷和吹打汇演。平时,乐坊十番班近水楼台先得月,经常在大祠堂内演练吹打。

由于古城是道教的发祥地之一,境内有两处道教名山,道教文化博大精深,卓越辉煌。受其影响,乐坊十番班吹打中,道教音乐占了很大比重。这种道教音乐的演奏俗称“道士班”,因此乐坊十番班也叫“乐坊道士班”。其实外公和道士泉生等乐手们“不斋戒,不蟠发”,“不俗不道”,主要为丧葬祭祀服务,接受雇请,前去念经拜忏,唱诵奏乐,兼事坐唱戏曲。

道士泉生真名陶泉生,是乐坊道士班的班主,不仅能吹会打,还能说会道,上过私塾,粗通文墨,写得一手好看的毛笔字。平时,他老是披着一件直领大襟、两侧开衩的道袍,穿街过巷、走村串户去赶丧葬祭祀活动,于是得绰号“道士先生”;因其大名“泉生”与先生近音,所以又被叫作“道士泉生”。他瘦高个儿,白净脸皮,下巴留撮山羊胡子,右嘴角有颗黑色食痣,痣上还长了几根毛,让人一见难忘。

 

印象中,最初见到道士泉生是在古城玉带溪南岸的我老家,那是个三间平屋加一片菜园的农家院落。童年的我经常被隔溪传来的吹吹打打之声惊醒了睡梦。有一回,母亲辨听着那吹打声,明确告诉我:“你外公所在的十番班来了!”

当那持续不断的吹打乐越来越近时,我就一骨碌起床,拿个捡破烂所得的老旧望远镜,靠近后窗向木栅格外观察。溪流北岸的西南门街上,踩着乐曲行进的是一支欢送新兵的队伍。外公果然在吹打乐手们当中,他走在前面打金钹。紧跟着他的一个瘦高乐手在敲锣,但他的敲法很特别:大锣、二锣、小锣挂放于一件雕刻精细、装束漂亮的架子上,由他背着敲。母亲说,这是小敲吹打的特点。这小敲乐手便是道士泉生,我从此记住了他这张脸。

以后,每每听到吹打声,我总要隔窗去望。随着乐声来往的大抵是迎亲或出殡的队伍,其中那些吹打的乐手总能吸引我关切的目光:他们年岁不一,用的乐器各异,有的吹唢呐,有的敲锣,有的打鼓……一个个都很起劲,尽显酒足饭饱后的卖力!不知有多少次,乐坊十番班出现在我的目镜中:他们吹打的曲调总是古韵悠悠,短小活泼,极富地方特色和乡土气息;凡是婚嫁总要吹打得欢天喜地,而遇上丧葬多会吹打得哀伤稳重,偶尔也会吹打得凄凄惨惨。外公往往拿着一对铜制大钹或小钹,出神入化地擦打。道士泉生总是手执一把俗称“黑杆子喇叭”的中唢呐,昂首挺胸,精神饱满地在乐队前引领。那黑杆子与人体成直角,喇叭口朝向正前方,手指极为灵巧,用右手除拇指外的四指和左手除小指外的四指,分别按着管身上的八个孔眼,同时以嘴巴控制哨子作出音量、音高、音色的变化,吹奏出圆满的滑音,音质十分淳朴,表现力很强。

记忆中,在乐坊外婆家,我能经常见到道士泉生。特别是那年夏天见他的情景,我一直留有印象。

外婆家就在大祠堂斜对面,与道士泉生一家为邻,两个家院仅隔着一道篱笆墙。有个傍晚,才上了三年小学的我正在堂屋做暑假作业,突然听到隔墙传来吵骂和哭叫声。我跑出去,透过篱笆缝隙张望,陶家前院上演着触目惊心的一幕:有个五大三粗的吊眼汉率领几名青年民兵和一群戴红袖套的少男少女,正在打、砸从陶家抄出的锣、鼓、钹等乐器和小敲用的锣鼓架具,同时焚烧着一堆乐谱,然后用一根长绳将道士泉生的上身连上臂绑了,给他戴上报纸糊就,写着“牛鬼蛇神”四个黑字的高帽,又强迫他左手提一面开道锣,右手拿锣槌,随即把他牵出了院门。可怜他稍加抗拒,就被那吊眼汉一巴掌打得嘴角渗血,染红了大半颗黑痣和一小撮山羊胡子。他被迫沿村道边走边敲锣还边喊口号:“破四旧,立四新!”“我是牛鬼蛇神!”“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就这样,道士泉生被牵过去又牵过来,在村道上游斗了好几个来回。当他被押入作为大队部的大祠堂时,他的妻子和六个女儿围着吊眼汉的双腿跪下去。陶妻唱绍兴文戏出身,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她苦苦哀求着;陶家大女儿脸蛋俊俏,身材高挑,前凸后翘,已是泪水涟涟。那吊眼汉目光放肆地瞄着母女俩,冲她们吩咐了几句,淫笑着拔腿走了。

吃晚饭时,只听大祠堂里响起道士泉生遭折磨的惨叫声!我一眼瞥见陶妻及其大女儿匆忙赶过去的身影。外婆愤恨道:该死的吊眼佬!他这回想母女通吃啊?!外公唉声叹气,喝了一口闷酒。从外婆的咒骂和叨咕中,我得知早在几年前,吊眼佬刚造反夺权成为大队一把手时,就同样将道士泉生揪斗和关押,从而逼使陶妻委身于他。

入夜,我在篱笆墙边捉萤火虫,发现被陶妻扶着回家的陶家大女儿,两腿间像夹着什么似的。

次日早晨,我刚吃罢早饭,就有好听但忧伤的笛子声从陶家传来,犹如村道边的一弯溪流,婉转清脆。外婆听得很是担心:吹那样悲苦,会不会出事?你去劝劝他!外公摇着头:让他吹吧!把心底苦闷吹出来,就没事……

我循声到篱笆边,只见道士泉生坐在前院井台上,几个被虐待过的脚趾搽着红药水,他正横笛而吹:左手握笛头,右手握笛尾,对准吹孔吹气;当两颊肌肉用劲,使气息化为笛音时,连嘴边黑痣上的那几根毛发也在蹁跹。他吹奏的笛声时而沉闷、低回,时而高亢、悠扬,如诉似泣,既悲切凄美,又扣人心弦。

 

道士泉生被抄家前,已将笛子、唢呐、二胡和锣、鼓、板、钹等七类主要的吹打乐器,分散藏在几名可靠的十番班乐手家中。有个星期天,他蓬头垢面地来外婆家取回一支笛子和一把二胡,向外公自嘲地叹苦:“家有七仙女年年担忧,开门七件事天天发愁;幸亏先藏七物,尚可一时救急。”

我看到陶妻及其小女儿各拎一只旧篮子等候在院门口,她们故意衣不蔽体,显得寒酸。原来,眼看快到中秋节,道士泉生又要带着妻女去行乞。在那人祸与天灾叠加的年代,道士泉生只求养家糊口的实惠,再也顾不上颜面,每当逢年过节,总是带着妻女去古城乞讨。他演奏,妻子演唱,女儿讨要,三人联手打出悲情牌,讨得的零钱和食物倒也不少。尤其是春节讨来的年糕和粽子,够一家八口吃好多天哩!

记得第二年春节,我早早地跟着两个哥哥去外婆家拜岁。刚进村,就听到外婆家方向传来六声锣响,紧接着又传来六记鼓声,那敲锣打鼓的节奏很像有人在燃放爆竹。大哥笑言,外公正放礼炮欢迎我们哩!二哥说,应该是道士泉生家拜坟岁前的放炮。我纠正道,那明明是锣鼓声嘛!大哥笑哈哈地搂着我肩,边走边解释,陶家女儿多,道士泉生为了省钱,总是用锣鼓声代替炮仗声。我自言自语,为什么生那么多女儿,不是越生越穷吗?大哥说,他一心想生个儿子呗!我嚷叫,父母连生了我们三兄弟,不也穷嘛?!

说话间,就有优美而伤感的二胡声飘来,有人正在拉《二泉映月》。跟随大哥行进,我听出那音乐愈来愈近,演奏得细腻深刻、潇洒磅礴,苍劲有力、刚柔相济。大哥说,道士泉生正拉二胡吐露心曲,发泄不平与怨愤。我侧耳聆听着,走进了外婆家院子,望见陶家后院角的一座坟墓前侧,道士泉生坐在一架小堂鼓上,拉得很投入。他左手按弦,右手随心所欲地运弓,配以多种弓法的力度变化,使行弓沉涩凝重,力感横溢,内在含忍,给人以抑郁感、倔强感,有一种含蓄而又艰涩苍劲的美。

那坟墓中埋的是道士泉生的父母。墓碑前,陶妻和大女儿正蹲身化纸钱,其余五女呈一字跪着叩拜连连。听外婆说,陶家大女儿在几天前已成为那吊眼佬的儿媳。她名义上的丈夫又残又傻,是吊眼佬早年奸污他表妹而近亲结婚所生。陶家大女儿实际上成了吊眼佬长期的玩物。

道士泉生仍在按弦,运弓,通过时而沉静,时而躁动地变奏,使曲子时而深沉,时而激扬,抒发着他的辛酸苦痛和怆然愤慨之情,也表达了他诅咒黑暗,憧憬光明的心声……

“十番班吹打,是民乐中的一朵奇葩!……”道士泉生言带自豪。又到暑假,他特意上我外婆家,翻着一本画册向我讲解吹打,介绍吹管、拉弦、弹拨、打击类的各种乐器。

说起来还真是桩趣事:在那物质匮乏,文化饥馑的年代,看吹打成了我仅次于看电影的一大乐事。有一天,恰巧是算命瞎子拣出的结婚好日子,陆续经过古城西南门街的迎亲队伍有好几支,我就从早到晚几次三番脸贴着自家后窗栅,观望着那些往来的吹打乐队。这被母亲当作笑料说出去,便在坊间传播开,结果把我传说得神乎其神,竟然成了某个吹打祖师爷转世投胎来的,于是引得道士泉生大驾光临了。原来,他没生下儿子,便想选个可造之才,收作“童养婿”,培养成自己的衣钵传人。可是,我压根不想学吹打,更不想为徒为婿当个“小道士”,便一口回绝。

“乐坊是古城吹打的发祥地!乐坊十番班吹打形式多样,精彩纷呈,特别是它的道士吹打……”道士泉生显然不死心,以后还时不时上门来做“家教”,每次总是掐准我饿着肚子的时间来,来了不但灌输吹打基本知识,还会强调做他徒弟、跟他去吹打的好处:既能吃大餐,还能赚现钱;真是热的吃着,冷的拿着……临走前,他总会从那件肥大宽松,似乎包藏乾坤、隔断尘凡的道袍的暗摆里,摸出一小包东西给我:要么是结婚喜糖,要么是赶白事所得的芽蚕豆加半个熟蛋。这些好吃的对于当时饥肠辘辘的我,该是怎样的美食啊!我白吃了不少,却终究没做他的上门小婿和吹打传人。之后,每每想起,自感惭愧!

十五年前,为将乐坊吹打申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我负责创作一部电视专题片,有不懂之处,只好厚着脸皮去请教道士泉生。想不到他老人家已久病在床,但得知我的来意,竟又变得精神抖擞,侃侃而谈。最后,他还让跛脚的上门小婿去前院掘出那井栏边铺着的一块块青石板,破天荒公开了陶家几代相守的一个秘密——每块石板上都刻写着一曲道士吹打乐的工尺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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