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桶随想
何丽红
老家后院天井墙脚处,母亲用来搁置一些经年杂物,其中蜷缩着一担木制旧水桶。
时令已是霜降,斜阳透过铁门的镂空处,洒下斑驳的光影,静静地泻在水桶上。历经了半个世纪的风吹雨蚀,桶身的油漆早已褪尽散落在时间的尘埃里,沧桑了它曾经靓丽的容颜;水桶的一圈铁箍也斜搭了下来,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一阵向晚的风,自弄堂穿了进来,已然有了些许的凉意。水桶像极了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落寞地坐在起风的暮色中,沉静而坦然。
“那时候,农村家中每天的生活用水很大部分来自江河湖塘。住在离河远的人家,需要挑着水桶去河里担水,挑来后先倒进水缸暂存着备用,待需用水时,再用勺子从水缸里一勺一勺舀出来。水桶是每家每户的必需品;能手提肩挑,在那个年代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加分项。”母亲的讲述把我带回了那个并不遥远,但遥远到渐行渐远,慢慢淡却了的陈年往事中。
水桶老矣!母亲沉思了一下,追忆起水桶的往昔来。
“购置这担水桶的时候,我和你爸已经结婚了,你爷爷也已经从上海退休回家了。爷爷考虑到家庭已添丁加口,且不久即有孙辈降临,那就是你;原先在用的水桶也因经年累月的吞吐而完成了它的使命。添置一担新水桶便被排上了日程。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购置一担水桶也是一桩不易之事。爷爷几经周折,托小镇上木业社的一位王姓负责人代买,你爸走了三里地去挑了回来。爷爷又请村里关系甚好的蒋老师挥笔题字以兹留念。一只水桶用毛笔题上爷爷的名字,另一只则写上‘一九七三年九月’。”顺着母亲的目光,我端详起来,字体端正雅达,笔酣墨饱。时至今日,看起来仍像刚写上去一样清晰鲜润。我轻轻抚摸着水桶,指尖划过水桶上的墨汁字,它们静默地诉说着水桶曾经的花样年华。
往事悠悠,往事幽幽。水桶无声地吞咽了父亲的惆怅苦涩,也映照过父亲的鲜眉亮眼。
“你爷爷出生于一个贫农家庭,他曾经跟我说起,那时候很苦。曾祖父是牮屋匠,就是为木结构房屋纠偏的。爷爷从小就跟着曾祖父学习牮屋,13岁就开始学习泥匠,解放后去上海久新搪瓷厂砌炉灶。晚上读夜校学文化。”
“本来你爸他们兄妹和你奶奶都在上海爷爷身边的,后来响应国家‘动员回乡’的号召,奶奶主动带着四个孩子回到了农村家里。爷爷已经是砌炉灶的七级技师,带出了很多徒弟。你伯父64年应征入伍,那时你爸才16岁,下面是12岁的大姑姑和10岁的小姑姑;生产队里挣工分,力气小会被人欺负看轻的。你奶奶为人又忠厚老实。你爸成了家里唯一的劳动力,小小年纪便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你奶奶说,你爸年轻时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劲。他三里路内可挑200—230斤的担子。生产队集体干农活时,他总是事事抢在前面,经常主动去帮助那些质弱力薄的同伴完成任务。”
母亲捋了捋被岁月漂染成了灰白色的头发,继续说。
“每天天蒙蒙亮的时候,你爸提起水桶,去300米开外的河西桥边挑水。一般需要往返5次,等把几个水缸装得满满的,已是东方发白。接着便是你奶奶起床烧早饭,我和你伯母从公用的楼梯一前一后走下来,大姑姑小姑姑从东边的房间冲出来,噼里啪啦手忙脚乱地刷牙洗脸,爷爷闷声不响地从堂前后面披屋里踱出来,搬个藤椅到道地里,倒掉紫茶壶里隔夜的茶水,老虎般威严地端坐着。”
哦,我的父亲,就这么日复一日,和他肩上的水桶,毫无怨言地满足着全家的用水需求。
“本来你爸是有机会脱离农村,跳出农门的。1970年,就是你爸22岁时,当兵体检、政审都合格了,带兵的连长还在村里人的陪同下来了家里。那时我已经跟你爸认识并订婚两年了。你爸当时在驿亭新农开山队任医务工作。你伯父已在部队提了干,爷爷那时还没有退休,两个妹妹也还小,如果你爸去参军了,怕家人受苦。爷爷说,如果你爸执意要去参军的话,我和你爸的婚姻大事他就不管了。”多方权衡,父亲选择了留下。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军营梦成了一道挂在天边的彩虹,看得见摸不着,美丽得让人心疼,它稍纵即逝了。
“你爸沉默了不少,只是他挑水挑得更起劲了,装满了水缸就泼道地,空木桶在地上直打滚。”何止父亲,母亲的命运也由此被改变。直到在父母订婚后的第五年,也就是等伯父伯母结婚后,父母才得以完婚。在那个年代,父母他们是真正的晚婚晚育。
“后来你爸又去治江围涂指挥部做医务工作,一直到我们结婚。婚后的第二年春节,天气非常寒冷,河里结着厚厚的冰,你出生了,还未满月,你爸就被抽调去湖北工作了。”
那时应该是父亲的春天姗姗而来了吧!时至今日父亲还总是说,我的降临,给家庭带来了好运。因为我出生的那天,正好是父母结婚一周年的日子。大家笑称,干脆取名“一年”得了。后来这个“一年”的梗,还被我写进了中考履历表,曾用名:“一年”;为此我的语文老师感慨道,中文真是博大精深啊,你的曾用名只是用了一年而已。这又成了一个梗。
父亲去了湖北后,家里水桶的扁担下没有了往日坚实的肩膀,母亲用她柔弱的肩膀挑起了沉重的水桶,挑起了艰辛的岁月。尽管母亲那时已是妇女中挣工分的能手,但是往日里极少挑担,更别提挑水了。一开始她只挑半担水,晃晃悠悠踉踉跄跄,不是弄湿了鞋子就是打湿了衣服。但生性聪慧个性要强的母亲,很快便学会了挑水,学会了挑担,学会了修理各种农具,生活把母亲打磨成了一个女汉子。
1979年父亲从湖北回来,后来去杭州、上海工作。我家的日子越来越好了。每月探亲回家,父亲还会用水桶挑水装满家里的大小水缸。后来我家搬离了老屋,父亲在离河不到50米的地方新建了房子,家里装上了自来水,慢慢地,水桶便被搁置了起来。
“水桶的铁箍请人修一下,把它好好保存起来。”母亲的话把我从回忆的思绪中拉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