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书品鉴随笔(二)
景迪云
拈笔苍烟起 写真石化龙
——倪元璐《古盘吟》《石交图》书画合璧卷
第一次寓目倪元璐的《古盘吟》《石交图》书画合璧卷,是在2011年,应该是在书店里盘桓时收纳的。倪元璐是家乡先贤,我又忝列书画资深爱好者,相遇难得,自是不能擦肩而过的。此卷作经折装,硬封仿古锦缎印刷,颇有古雅气息,入手时想必有一份欢喜映染额头。
待回家后打开细赏,又是惊喜连连:有赵叔孺的签署“明倪文正书画合璧卷真迹”手迹,是原件卷轴外面的题签。接着是程颂万的篆书引首“明文正公诗画卷”;程生活于清末民初,湖南宁乡人氏,字子大,号十发居士,故钤有“程颂万印”白文印和“十发书堂”“子大”细朱文印,而引首章为“楚狂”,正是湘人本色;他还是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程千帆的叔祖父,我就读南大中文系本科时,程千帆先生还在向研究生授课,系中元老级教授,我当然只有听闻的份儿,但也算有一点缘分吧。更惊喜的是接着的题耑,黄道周的“燕起鸿归”四字,写得意态饱满,遒劲圆媚,倪、黄是进士同年兼书友,又道义相交,契阔情深,两人经常互有题赠艺术作品。紧接着是本卷正主儿——倪元璐的《古盘吟》和《石交图》。后面又跟了一大片题跋,居然有诗词界的“大佬”陈三立、朱孝臧的墨迹。一件名作,前有名家引首揄扬,后有高贤诗语点评,不仅仅是锦上添花,更是递藏有序的痕迹,令人生起敬意之外,还有文化人情的温度。
赏读名家墨迹,实是与古贤面对面。兴奋感佩之后,不禁技痒,遂于封二空白处靠边儿位置小心翼翼地写下“光焰烛天”四字;次年十月,再次赏读,也留下“纵收拾光芒,大美总难掩”的点赞;又次年,三次赏读,“癸巳春节再味古盘吟”,确是流连忘返、击节三叹了。也正是因为这“佛头着粪”的痕迹,十年后又一次翻开这件艺术名作,才晓得当年曾有的激动依然可以被重新唤醒,美好再现。
回到书画本身。
《古盘吟》诗收录于《倪文贞集》,诗序比书法作品中的要长些:“吴桥范质公吏部园丁掘地得十瓷,其九应锄俱碎,然本顽滥,非可贵者。一独精妙,然得完。质公以为有神,吟古盘征和。”意外得到古盘的情景细节和范质公的惊喜,在倪元璐的白描简述中生动有致。范质公惊喜之余,文人习惯使然,马上做了一首五律长诗,并向诗友们征集唱和之作。倪元璐的《古盘吟》即是唱和之一。那一年,是天启五年,公元1625年,38岁的范质公时为文选郎中,与在翰林院的33岁的倪元璐定交。
13年后的崇祯十一年(1638),倪元璐已被落职闲住,归养在老家了。这年冬天,范质公以疏杨嗣昌夺情事忤触崇祯而被削籍。倪元璐听说以后,想到当年自己遭温体仁陷害落职,意气相投的两人都是耿介忠正,而遭遇也是一样的不公正,不禁起惺惺相惜同病相怜之意,就抄录了13年前唱和的这首《古盘吟》。书毕意犹未尽,又画了一块奇崛夭矫的石头,寓意自己与范质公的友谊坚贞不二,人称石交之思。
确实,他们真是太相像了,性格、品德、气节、命运相似,连殉国也是在同一天——崇祯甲申三月十九日。诗句云,遂与为双士,化龙延津水,仿佛是诗谶,说的就是他们两人。
归养的六年,是倪元璐书画创作最为集中的时期,此前显露的艺术风格渐趋成熟,个性化的笔画语言精纯呈现,笔画从心动,心意随墨化,随心所欲而情志流泻,意态翩翩,气势畅达,奇思如鸿,风致摇曳,妙不可言。
此卷《古盘吟》便是典型之作。先看结体,字形左低右高,左伸右敛,姿势倾斜险峻但重心稳定,风度奇闲,精劲内蓄,似有无穷力量蓄势欲发。再观用笔,凝重徐步,正大不拘,而锐气毕露;行笔或畅或顿,均是万毫齐力,不使一笔虚弱,得古拙之意,即使翻转处也是力送毫端,仿佛雄鹰双翅搏动,虽轻飞而力举。三叹用墨之妙更是神乎其神,若润还燥,似燥却润,视正欲飞,已飞还回,变化奇幻多在意外。结合此作书写缘起,我们可以充分感受到作者满腔的抑郁之气被理性地艺术地输出,化为笔墨的顿挫沉郁、正大精劲,化为精神的奇崛遒媚、气韵生动。赏读再三,令人流连不已。
倪元璐在当年也有画名的,喜好画石和松竹,以书入画,以诗心御画趣,文气盎然。石、松、竹,都是坚贞、清正、风骨的象征,所以与其说是状写图画,不如说是表达胸臆。在书录《古盘吟》诗作之后,显然是意犹未尽,便意写了这块夭矫若飞龙的奇石,既是抒发他们俩面对朝廷不公正待遇时的不平郁愤之情,也是表明他们的友谊和立场如奇石一般坚固稳定。此奇石呈峰峦连绵之状,高低起伏错落,主峰突兀,低峦丘伏;石的轮廓是用干湿相间的笔墨皴擦,得飞舞盘旋之意,有阴阳向背之态;苔点坚重跳动,大小相生,顿感生气郁勃。整体观之,气势夭矫,气息苍莽,气机活泼,气骨奇崛,气韵生动。这五个气,不正是倪元璐、范质公之流的精神写照嘛!
有意思的是,张大千曾收藏过另一个版本的倪元璐《古盘吟》和《石交图》书画合璧卷,但后来遗失了画作。在将书法《古盘吟》赠予台静农时,凭着记忆摹画了《石交图》。但张大千的《石交图》与倪元璐的《石交图》在形制和气质上相差甚大,作为画家翘楚和临摹天才的张大千何以记忆误差会如此之大,令人费解。倪元璐的存世书法作品中多有多次抄写自己诗作的情况,且张氏所藏的书法宛然倪氏气质,不大可能是张大千临摹的。在书画临摹作伪上,书法相对来说难以做到与原作一致。况且他与台静农都是李瑞清金石书派之传人,赠与之作绝不可能以假相代。故而,如果两件作品同观,亦可增比较研究之乐趣。
收卷罢,意犹未尽,辄以一绝作结:
拈笔苍烟起,写真石化龙。
光芒精劲骨,气势夺云峰。
合璧知稀有,奇章出剑锋。
范倪风义魄,大节痛从容。
文心提气骨
这件作品最初吸引我的,是其中一句“文心提气骨”。如果要用最简洁的几个字来概括倪元璐一生的行事心迹,我以为就这“文心气骨”四个字。
书法作品的落款“读徐九一疏草有作,书似又新老先生正”,是倪元璐为又新老先生抄录了一首诗。此诗见于《倪文贞集》,诗题为“读徐九一疏草”,另有诗序云:“余求让官石斋,不许,九一起而申之,辞甚切至,中间见推数语,则何敢承也。”诗有两首,其一为:
贾谊承纷乱,韩歆坐不谦。
汉如铁必奋,人匪金胡针。
伯玉妻闻赋,丰干僧发谵。
自因真好色,移奖及无盐。
其二为:
三万卷蟠腹,安能为伏雌。
文心提气骨,谏舌报须眉。
俱笑李邰让,谁教禽息知。
寻常推举事,不幸后来奇。
这赠予又新老先生的书作抄的诗就是这第二首,唯第七句“举”字抄成“奖”字了。
倪元璐上疏请让官于黄道周并请召还刘宗周事的时间是在崇祯四年(1631)闰十一月十九日,疏名为《让官黄刘疏》。上一年八月,袁崇焕被杀。黄道周为被袁崇焕案受株连的大臣钱龙锡上疏鸣冤,因而获罪降职。黄道周所任官职本就不高,降职后,俸禄之微,已经无法应付生活必要所需,“瓶鲜储粟,厨或无烟”。倪元璐有感于朋友景况之贫寂,更愤激于贤才之不遇,所以就有了这份让官疏。疏里,倪元璐先谦虚自抑一番,接着大赞黄道周“学行双至,今代所稀……所为文词宏深奇典,上凌数代,西汉而后莫有其俦;然又精洞时宜,务为经世有用之学,自天文历算、礼乐名法、边筹财赋、往代今朝典常兴革,出其胸手,悉有成谋”,“此诚天下奇才,天为陛下生此一人”!又说刘宗周“清恬耿介,其学行正类道周”。然后建议崇祯“还道周原官,而出臣于外”,说这是丢弃碔砆而得到良玉了呀。为了朋友的前途,倪元璐不惜自贬为貌似玉的石头,情义至深之外,更是惺惺相惜殷殷惜才啊。只是崇祯不懂也不惜,一句“黄道周已有旨了,不必代为陈请”就算回复了。唉……
但崇祯其实分明而仿佛——由于内阁首辅温体仁(还是浙江老乡呵)的排挤,这位被后世认为勤劳却缺乏智慧的皇帝往往不能拿定该拿的主意——是器重倪元璐的,所以不想倪离自己太远。此后,倪元璐七次要求辞官回家,都没被批准,便是明证。这七次辞官的四年间,他也没有重用的意思,给了个“日讲官”“国子监祭酒”的闲差,离皇帝倒是近的,施展才智于政府实际运作的机会始终不给,也是明证。明代施政职权在内阁,在内阁首辅。对倪元璐来说,内阁很近,又很遥远。
徐九一看到倪元璐的让官疏,也看到皇帝不许的意见,于是也作了一疏“起而申之”作为响应。倪氏没有说徐是如何申述的,但从“见推”一词可以想见,徐氏对于倪氏的行为应该是嘉许的,对黄道周才能品行的认知也与倪氏一致,自然也对倪氏的才能品行有极高的评价。这三层意思,倪元璐自然是看懂的,因而借读徐氏的疏草,写下这两首五律,再次表白让官的初心,并感谢徐九一的懂得。
倪元璐这两首诗用典极多,涉及历史上许多人物如贾谊、韩歆、伯玉、丰干、李邰等,他们的故事折射了倪氏官场遭际、自身性格、让官行为等一个个切面,借以向徐九一进一步剖白心意。贾谊之宣室求贤问鬼神、韩歆死于直言相谏、丰干之饶舌、无盐貌丑但有德、李邰让侯,以及疏章里提到的孔璋请为李邕代死、柳宗元与刘禹锡换郡典故,都是为了说明让官推贤是历代皆有的可以模范的事例。倪元璐认为,对于皇帝来说,得到黄道周、刘宗周的辅佐是大好的事,他们会比我更有助于国家;对于同僚徐九一的嘉许,倪氏认为这推举是寻常事,不必大惊小怪,自己的让官决定是自然而然的、发自肺腑的、心甘情愿的。
君子同风雨,浮沉为国家。倪元璐的让官行为,从另一个侧面显示出其竭力为国、忠贞坦荡的儒士君子的情怀。至于诗和书法,不过是他抒发家国情怀的载体,工与不工,实在不是他所要关注的。所以当要为“又新老先生”作书时,自然拿起手边的诗稿,书写这首诗,应该也是有再次表明心迹的意思吧。
倪元璐书法作品中的落款很少有创作时间,这对后人梳理其书法作品时间次序、书风演变造成很大困扰。好在他书写的多是自己的诗作,根据诗作内容,也可以大致指认时间范围;但诗作创作时间和书法创作时间未必是完全一致的,书法创作往往多有滞后的情况,比如书写旧作赠予朋友。本件书法作品便是如此,先有诗,若干时间以后再书写书法作品赠予又新老先生。我们最多可以这样推理:让官疏是1631年十一月,次年的二月便开始第一次上疏乞归。从让官疏事件发生——徐九一响应——倪氏作诗回应——因对朝廷失望而乞归,这些行为的时间当十分靠近,诗作撰写于1631年十一月至1632年二月,是比较符合实际情况的判断。按古人诗书创作相对频繁且十分日常的角度看,书法创作的时间也应该不会相隔太久。
统观倪元璐的书法作品,总有这么一个感觉:仿佛他的书风是突然之间就成熟的,虽然没有了时间的背书,但奇崛恣肆刚毅正大的书风几乎贯穿了我们能见到的大部分作品,只有极少数的有明显学习仿效痕迹的可以除外(如《把酒漫成诗轴》《古柏苍鹰联》《秋窗月坠联句轴》等)。具体到这件作品,气息是在他的总体风格范围内,有明显的颜体书法元素,奇肆中有浑厚,刚毅中有抑郁;他是文人,但不是一般的儒士,也不满足于做一个一般的儒士和文人,他是胸怀天下的,有实际的经过深思熟虑的改良政府效率、扭转经济困顿现状的良策,有改革官场陋习清廉为官的正气,有匡护家国的豪气。他拥有丰盈的文心,也拥有充沛的气骨,当他感觉自己无法暂时实现这些抱负时,就希望自己的朋友——两位更优秀的才能之士来完成对国家的匡助。
我看到一位满怀忧郁的中年男士,在他的书房里挥洒着笔墨,自由而沉默,沉默而忧郁,忧郁而坚决。雪在窗外飞舞,墨在纸上飞舞,飞上眉间,飞上心头……
飞为快雨到西湖
——倪元璐杭州诗游
在倪元璐的书法作品中看到“西湖”二字,还是有点小激动的。他从绍兴出发入仕或回来探亲,必然要经过杭州的,应该有诗有书法,为西湖留下点文痕墨迹的。目前所见,有两件墨迹,一是立轴,一是扇面,都是他自作的诗,书以赠送朋友。
先说立轴,书作为《题画赠王葱岳中丞》两诗中的第二首:
上头可有锦岗无,一例风光列画图。
昨夜泰山云气美,飞为快雨到西湖。
显然,倪元璐身在山东地面,不知是自画自题,还是题他人画作;也不知是在登临泰山,还是仅仅在书房里作纸上登高。面对画作,他居然想到了西湖,想到了不久就可以到达杭州,欣喜雀跃之情不禁荡漾于笔端,泰山涌动起美好的云气,原来是为了快速飞到西湖啊!而他的心,早已随着云气快雨飞翔了……
诗见《倪文贞集》诗集卷,题作《题画赠王葱岳中丞》。诗题中“王葱岳”与书作上款之“毖轩”均未详何人,俟考。从“父母”的称呼推断,毖轩当为某地方长官。此幅书法用笔生涩朴厚,跳荡却遒劲,结字紧结绵密,字内讲究疏密变化,空间感明显,形势欹斜而奇正,左偏旁左抛取势的意识已经显现。结合其经历行踪,似是从北京返回家乡途经山东会晤朋友的可能性比较大,如此,则为崇祯九年所书,已是倪元璐书法趋于个性成熟之中期风格。
另一首诗为:“山法雄深水意奇,秋林霜皎月明时。令公多是张防御,每得江南草木知。”两诗都写到了山,则所画必是山水画矣。文正公善书法外,当时确也是以善画奇石而享有时誉的,表现全面的山水画也是有的,比如《赠王思任山水扇面》《赠平远诗画册》等。但这幅题诗的画是否文正公所画呢?从诗意看,显然是夸赞的,他不可能不谦虚地自赞吧。笔者偶尔也涂鸦山水,这个体验还是有的。
再来看看那扇面。书写的也是文正公自作的诗,《丙寅春日湖上偶成》(天启六年,1626):
归来万喜脱弢缠,不是顽仙即醉仙。
纵酒何曾虚酉日,简粮刚不少寅年。
但愁蝴蝶梦中熟(怨),真信鹧鸪行复(欲)旋。
毕竟湖中风雨细,菟裘吾老志和船。
诗亦见《倪文贞集》诗集卷,“怨”“欲”是书作中字,与诗集小异。书作中照例不写时间,所幸此诗在诗名上明确了“丙寅春日”,总算不需要再费思量。那是公元1626年,他34岁,应该是出仕后第一次告假回家。文正公是30岁那年中进士,32岁以清誉而留任翰林院,充经筵展书官、纂修记注。33岁又为殿试充掌卷官,均是清闲文职,在官场属于培养时望阶段。许是想念母亲了,同时缘于无法理解朝廷内外许多不合礼法的怪事,他需要静静思考,梳理儒士为官的初衷。1626年春天,他告假探亲,直到次年春天的四月,回京销假。如此,按通常行程,他是回家时途经杭州,游览了西湖,以诗纪行。《中国书法家全集》倪元璐卷作者李廷华所整理的年表中,1626年条即持此说:“春,往杭州,作《丙寅春日湖上偶成》七律。”回京后,即刻被“典试江西”,在秋天的乡试题目中出了一道讽刺魏忠贤的诗题,勇气之嘉,人尽咋舌,差一点招来一场惊天大祸。这是另一个主题,且按下不表。
诗的大意是说,暂时摆脱了官场的羁绊,回到老家,心情欢喜到飞起来;又可以沉湎于玩耍、与朋友尽情喝酒,感受到了神仙一样自由任性的奇妙;沐浴着西湖的和风细雨,真想就这么隐居了,仿效张志和,与鱼鸟相亲,扁舟任平生。
多年的求学、中举、进士及第,好不容易的呵,做了几年官,就如此厌烦了,想想也是蛮有趣的现象。这绝不是个例,中国历史上的读书人经常在上演这样的剧情,读书时想着入仕是立志为国家服务建功立业,在仕途则又是百般的不顺心不称意,官小嫌言轻,位高怕跌落,向往无官一身轻的潇洒悠闲。所谓在儒想道,在野望朝,总归是难得专心啊。
现实总是如此惊醒着理想的梦。倪元璐也无法例外,他暂时从理想的家国梦里惊醒,现实不是那么顺遂有趣,那么,先请个假回家躺平,做几天田园梦修仙梦吧。或许是第一次这么悠闲地游赏西湖吧,这个千古一湖的魅力引发他“志和船”的隐逸之思,是情理中的事情。没有几个人能经得住西湖山水的风情诱惑的。
相比于《题画赠王葱岳中丞》,这件扇面的书法要稚嫩得多,属于其早期风格,宋朝第一文人苏东坡的才情和气质深深地影响着他的心灵和笔墨,但显然,运用苏字元素已经巧妙灵活,并倔强地生发出自己的笔墨个性。这一年他34岁,经过了严格的台阁体训练,经过了自己选择的人格楷模颜真卿、苏轼书法的熏陶浸淫,他的自性已经萌发,属于个人的笔墨语言正通过每一个笔画、每一个字,向我们展示他的生动新奇、文雅有趣的风姿,左右摇曳、轻松飘拂的笔画运动流露出悠远从容的情致,是西湖水、苏堤柳的样子。我更感觉到他对书法的敏感和灵性,那是天赋异禀者才能拥有的,令人羡慕。
十年后的1636年十二月,倪元璐再一次来到杭州,那是一次真正的长假——长达6年多。他刚从京城赶回,因为要陪母亲游览杭州的寺庙,所以就住下了,一住两个多月,还过了春节。心情放松,诗也多写些,《倪文贞集》里就收录了七首相关的诗:关于飞来峰的3首,灵鹫寺的3首,湘湖的1首。其中《再至飞来》诗有书法墨迹传世,个别字句有些差异(括号里是书法件文句):
偶然成小别,几许阅悲叹。(颇觉有更端)
召鹤僧持节,埋花蝶挂冠。
松巢(衔)新竹攘(领),山法野云干。
喜(只)有峰犹(都)在,知他(它)飞去难。
此件书法作品的名称,李廷华《中国书法家全集》倪元璐卷里为《诗画合册》,1638年书写;《中国书法》2019年10A月刊则是《行书五言律诗四首册》,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经比对,二名所对应的当是同一件作品,所表示的尺寸也接近,一为“29*21cm*5”,一是“纵29.2cm.横20.7cm*5”。所书写的四首诗创作于不同时间,第一首《鸡鸣山》,《倪文贞集》里称《游鸡鸣山寺》,下注“公时为南司业”,即是1629年。第二首即《再至飞来》;第三首《雪后》,不见《倪文贞集》;第四首《郊行》,《倪文贞集》诗题为《郊外》。将这四首创作于不同时间的诗作书写为一个卷子里,其间的内在关系,除了都是游赏山水所感而作之外,看不出其他的信息。倪元璐的书作不落时间,李廷华将之定为1638年所书,不知依据何在,但在这个年头左右,大致是符合倪元璐行迹的。
这件作品的书法风格与《古盘吟》十分接近,但一改沉郁之气,意态悠闲之极,禁不住笔墨翻飞,精神振动,时誉其书法“笔奇、字奇、格奇”之三奇,于此可以尽情品味的。他是善于用渴笔的,但这件作品用墨无论浓淡,都是墨华润泽,精神焕发,也可见书写时的心情是十分放松从容的,正是归养生活两三年后的心态写照。
想起赵之谦访碑时有一语“此碑不到眼,碑自不幸,非我等罪”,可见名碑与知音,遇之双幸悦,不遇两伤情。倪元璐之与杭州、西湖,也是奇人与奇景的相遇,赖有诗书留存,幸何如之!
附上倪元璐其他几首杭州诗:
《游飞来峰》:
未写亦槁子,连天云一团。花情如石冷,鸟语逼人酸。溪合雨成拍,峰无岚不冠。湖山饶炼格,政在杳茫难。(其一)
领取空濛意,丛林五月寒。雨如椎博浪,石可枕邯郸。渐觉身非肉,倘由山是丹。分明旧相识,故作面生看。(其二)
《同汉逸康侯步出灵鹫寺踞石饮流萧然自远》:
只是无他供,家常石一支。册云侯洞口,诏水使诗脾。味去僧无几,福踰佛不知。三人谁免俗,判一与沙弥。
《宿灵鹫》:
大峰如杵细如芒,看即图屏枕即床。耄石雏花巡佛案,瘦云肥雨裹禅房。翻经背写游山记,引衲头钞种树方。曾道逢僧闲半日,到来三日为他忙。
《发足灵鹫抵天竺便访峰丹二上人》:
闻之刘梦得,只此外何奇。青得山无奈,白为云可知。亲僧因佛面,刻竹是花诗。道破真名字,西来第几支。
《泛湘湖》:
叫破鸬鹚梦,粗吟与细呼。柔风扶病橹,瘦影点酸湖。舫额夸题米,堤身盗姓苏。山山有新意,不是画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