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痣

梅花痣

金意峰

已经两天两夜没休息了。摘下口罩，他轻轻喘口气，对助手说，准备下一个手术。

他是一名主刀大夫。当然，现在他多了一个身份，叫志愿者。

连日来，他手中的手术刀在一具具受伤的身体中起起落落。从来就没有这么多的伤员，从来就没有这么持续长时间。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把后半生的行医生涯提前预支了。

无影灯再度打开。麻醉师及时进行了局麻。

伤员一直昏迷不醒。

就在手术刀要下去时，他愣住了。他在伤员的左臀上摩挲了一下，又摩挲了一下，然后把自己的额头伸向助手。他的额头上布满了大粒的汗珠。助手替他擦去了汗，看见他脸色苍白。她问，毕医生，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不舒服的话，就先休息一下。他疲惫地笑了笑，说，不行，那么多病人都等着我们，不能休息啊。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颗梅花痣。

那颗梅花痣现在就安静地躺在伤员左臀的皮肤上，真的像一朵绚丽的梅花，怒放在他的心中。

他在两年前看见过它。

他是在家里的一张床上看见它的。那晚，他留在医院里动一个手术。原本估计大约要花四五个小时。没想到那个手术相当顺利，一个半小时就完成了。他就步行着慢慢地回家。

半个小时的路程之后，他就呆立在床边了。

他看见了妻子，还看见了一个男人。他们什么也没穿，抱在一起。

他发现那个男人长得很粗壮，左臀上有一颗梅花痣。

一个星期后，他和妻子离婚了。

因为没有孩子，两年来，他一个人自由自在地，没什么牵挂，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奉献给了他的医疗事业。

落在人们视野里的是一个更为勤奋的工作狂。

可是，有谁知道，他的心中从此落下了一颗梅花痣，时时在他稍显闲暇的时光中疯狂地扭动。

他需要用更多忙碌的时间来忘却梅花痣。

汶川地震发生之后，他就在第一时间报了名。他决定到灾区去。他觉得这是一个疗伤的好机会，为别人，也为自己。写遗书的那个时候，他心潮澎湃，激动得简直想哭。

他没有想到，那颗梅花痣竟然会穿越两年多的漫长光阴，再一次在他的眼瞳里触目惊心。

他说，来，我们开始。

他的声音有点喑哑。

手术刀开始在伤员的皮肤上游走，像一根琴弦在微微地颤动。他的心也在微微地颤动。然后，手术刀就轻柔地滑入了伤员的大腿内部。他是外科医生，当然知道大腿里面的血管和经脉。他想，只要用刀尖那么一挑，这个家伙肯定就会永远站不起来，变成一个彻底的残废。

他这样想着，额头上的汗珠又一次跑了出来。他不得不再次将额头伸向助手。

他感到有点头晕。他想，我已经两天两夜没有休息了。

有那么一刻，他恍惚听见手术室外有人在大声哭泣。他是很讨厌别人在他给病人动手术的时候喧哗的。哪怕是个小手术。他就皱了皱眉，几乎是本能地问，谁啊？是不是病人家属？

助手小声说，不是，是一个妇女，听说发生余震时，是病人一把推开了那个妇女的小孩，结果他自己被气浪掀翻，然后被一根掉落的房梁压住……

他的手术刀不动了。

他的心颤抖了一下。

好人啊。

呆了半晌，他的手忽然恢复了往常的灵活。他像做一道精致的菜一样忙碌起来。果断而干练。

三天后，他去病房查房。他看见那个男人已经能够拄着拐棍慢慢地走路了。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知道，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有机会看见男人臀部上的梅花痣了，而长在他自己心中的另一颗，也将会永远消失。

那个男人是认识他的。他想。

因为当他询问男人腿上的伤势时，他看见男人的脸上露出了惊愕的神色。他仍然微笑地看着对方。那个男人突然向他跪了下去，抓住他的手说，毕医生，对不起啊……

他听说，在他走后，那个长着梅花痣的男人一直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哭得就像一个孩子似的。所有病房里的人都认为他被毕医生深深地感动了。他们从来没有看见一个男人会哭得如此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