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患者
杨绿妃
“啊……救……命!”
随着惨烈的喊声,黑暗中一双眼睛猛地睁开,身子像半截弹簧般弹坐起来。四周一团漆黑,但依然能隐约看见头顶的天花板,伫立在墙边的柜子,还有硕大的黑袍般悬挂在床边的窗帘。一切是多么安静。回想刚才令人窒息的情景到眼前大海般低沉宁静的居室,苏玥仿佛经历了一次异域穿越。她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身旁男人的呼噜声在凌晨两点的夜晚显得格外突兀,那是横卧在地平线上一座推不动的、喷发着的小火山。苏玥浑身是汗。此时,她渴望男人的安慰,哪怕只是一个拥抱也好,但只有黑夜的绣袍和厚厚的被子将她裹紧。苏玥睁着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睡意如同身上丝滑的睡袍,从瘦削的肩上滑落。而噩梦的影像如同咒语,在她的脑海不断盘旋,就像在播放一段由她饰演的老电影。
这是一个令她坠入深渊的梦。沉沉弥漫的大雾中,隐隐显现出一幢简陋的房子,那是一幢坐落在乡下郊野的老房子,四周空空荡荡,在迷雾中就像一个孤僻而垂暮的老者。她正躺在一张旧式木床上酣睡,突然房子摇晃起来。屋顶的碎瓦片和灰尘纷纷掉落下来,砸在她的身上。她立刻惊醒,等反应过来带上衣服就想往外逃。天渐渐暗下来。黑暗让一切变得神秘、幽深,渲染着令人惊恐紧张的气氛。她想拼命往外跑,可脚一落地,却如同绑着几十斤的石块一般,令她举步维艰。她看上去就像一只深陷泥潭中垂死挣扎的野鹿。额头渗出的冷汗和心脏异常的跳动,将她一下子带入生死的抉择。我的家人都到哪儿去了,为什么只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苏玥不断在脑海中搜索关于家人的信息,但记忆的光带里只闪现出父母已不在人世的零散片段。为什么他们将我一个人扔在了这里?谁能帮帮我,谁能帮帮我?她一边乞求,一边拼命挪动双腿靠近大门。可任凭她如何乞求,黑洞洞的房间犹如一张哑然失声的大嘴,从高处纷纷下坠的瓦砾如同一颗颗因腐朽而脱落的牙齿。一个巨大而衰老的头颅正在糜烂,连同她将被一起销毁。不,我要逃出去,我不能死在这里。苏玥咬着牙,拼命往外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逃离了即将沉陷的房子。屋外,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令她清醒了很多,也使她一下子感到了浓浓的凉意。她赶紧穿好随手带出的衣物。尽管躲过了危险,但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仍令她心有余悸。她喘着粗气,如一头迷失慌张的老牛。颓败的院门连着一条土黄色的弯曲小路。白蒙蒙的浓雾吞噬了月光,小路俨然一条在黑夜中穿梭的巨蟒,一头钻进繁茂的林中,不知要爬向哪里。房子继续下沉。唯一的住所没有了。苏玥感觉自己的心也在跟着下沉。她没有任何办法来结束这无端的灾难。我该怎么办,我该去哪里?坠落的声音越来越响,房子散落成一堆废墟。她快速往后倒退,望着即将被大地吞噬的家,她只能听天由命。短短几分钟,她刚刚还能安身的家说没就没了。她想哭出声,但却怎么也哭不出来。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待我?为什么?没有人能回答她。伤感是无济于事的。一个来自心里的声音安慰着她。这声音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你要离开这里,你要走出去。那个声音对她说。苏玥知道那是另外一个自己。望着未知的路,她迷茫、彷徨,无助,但她知道这里已没有藏身之所。她擦了擦眼泪,转身沿着小路向前大步走去。过了一会儿,雾渐渐消散,视野开阔起来,隐隐约约能看到路旁生长着盘根错节的杂草、蓟科植物和灌木。不知走了多久,一路上,她没有遇到一个行人,也未看见一只小兽的身影,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心里虽然害怕,但还是暗自庆幸,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遇到危险。不知不觉,她来到了一个岔路口。一边是大树林立,一边是灌木丛生。该走哪条路呢?她隐隐想起自己每次面对选择时的犹豫不决。虽然她想不起自己曾做过什么选择,可那种面对选择时的状态,就像某种程序和密码被深深刻在了基因里。她讨厌极了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是多么无能。她想尽快摆脱选择的困境,决定让老天爷帮她作出选择。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转了几个圈,再往前走几步。当她睁开眼睛,她看到命运之神已帮她选好了路线。她正站在灌木的方向。此时,月光也从云层里露出了半个脸庞。一切似乎有了好的迹象。她享受着片刻的宁静。走着走着,她发现不知不觉间四周的光线暗淡下来,道路变得高低错落,越往前走,参天的树木多起来,浓密的树冠像一只只凶猛而健硕的猎鹰盘旋在半空。黑暗更深了,像一团浓得磨不开的墨汁。就在苏玥犹疑自己起初的选择时,四周起风了。凉飕飕的风将粗大的树枝吹得左右摇摆,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像某个藏在暗夜里的魔鬼的低吼。恐惧的大网牢牢绑住了苏玥。她用力抱紧自己,又向四周望了望,听见头顶有动静,她猛一抬头,只见一只吊睛大虎站在高处盯着她。她吓得立刻转身向后退,接着拼了命地往回跑。救……救……命,苏玥跑呀跑,她感觉这是她这辈子跑得最累的一夜。她发觉自己的双腿在不停地颤抖。在她以为要被老虎逮住的时候,地面突然冒出了一根根铁柱子,眨眼间,又在四周筑起了一个巨大的铁笼。把老虎关进去,把老虎关进去。她在心里嘶声祈祷。但不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和老虎都被关在了笼子里。情况变得更糟了。苏玥在笼子里手足无措,不敢喘一口气,低头的瞬间发现自己的衣服全湿透了。她惊恐到了极点,但她不想就这样活活成为老虎的口粮。怎么办,怎么办?我会死吗?不,我不想死。苏玥紧紧盯着不远处的老虎,此时,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怕死鬼了。即使她回忆起自己曾多次想过死,但真正要面临死亡,她胆怯了。求求你,我不要死。我不要死。苏玥将身子牢牢靠着栏杆,眼睛时刻盯住老虎的一举一动。汗水一滴滴往下淌。风继续吹着。她不知道是热还是冷,只是浑身湿透了,整个人像一只可怜而颤栗的落汤鸡。老虎像闻到了久违的美食一般在不远处朝着她转圈咆哮,似乎在宣告它的得意。生死攸关之际,她趁老虎踱步的间隙,慌忙避到一个角落。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死神的利爪要拽到她的时刻,她惊喜地发现角落里有一扇虚掩的小门。她喜出望外,激动得差点叫出声。但她知道万万不可,只是张了张嘴巴,立刻弯下腰探出身子,从小门里溜了出去。从虎口逃生的她瘫坐在地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喘着粗气。可等她一抬头,黑色的瞳仁里蹿出一个更加浓重的黑魆魆的巨影,黑影与黑影重叠交错,更是加深了苏玥心底的惊疑与恐惧,借着月光,她定睛一看,黑暗中一只大黑熊正望着她流着口水……
尽管往日也是失眠多梦,扰人心绪的梦魇如一根无形而韧性十足的绳子缠绕着属于她的夜晚,但都比不上这次的噩梦如此令她精疲力尽。她感觉整个人像是经历了一次生死考验。额头的汗珠,身上湿淋淋的感觉,令她难受。她按下床头的开关,令她心安而温暖的橘黄色光线驱散了黑色的阴影,将她从炼狱般的梦境中拽了回来。她起床找了一条干毛巾擦了擦身上的冷汗。
“怎么又开灯,还让不让人睡了,把灯关掉。”寂静中,一个含糊的声音在床上响起。灯光的明亮,惊扰了身旁睡着的人。男人用手臂挡了一下光线,然后侧了个身,蒙上被子又睡了。苏玥望了一眼这个半夜才回家的男人,她不想跟他吵架,只是抿了一下嘴唇,呼了一口粗气后蹑手蹑脚地爬上床,轻轻关上了灯。世界一下子又进入了黑暗。她急忙躲进被窝闭上眼睛。黑暗的幕布紧紧裹住她。她想好好睡一觉,可脑海中依然不能自控地闪现着那一帧帧紧张离奇的镜头。虽然深知梦境中的情节不可能出现在现实生活中,但是虚幻中呈现的那些无奈、焦虑、紧张、惊恐等等情绪,她感觉如此熟悉。她熟悉它们的味道,熟悉它们的表情、动作,她甚至能感觉到这些状态就是弥漫在她周围的空气,她感觉它们就像长着触手的狰狞的野兽,在她的心窝里张牙舞爪。她讨厌它们,可它们就是阴魂不散,怎么赶也赶不走。
苏玥紧闭眼睛蜷缩着,像一只怕冷而胆小的刺猬。她想好好睡一觉。可在黑暗中她又看见了去世了许多年的父亲。清瘦的他每次都是那样一言不发地站在跟前看着自己。她问他,爸,您在那边过得好吗?可父亲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如果您在天有灵,您能保佑女儿过得好一点吗?父亲还是没有说话,就像一张不会说话的照片,只有那双饱含深情的眼睛看着他的女儿。爸,您能对我说说话吗?我想要您跟我说说话。苏玥在心里祈求着,眼泪却像雨天的小溪一样,无声地流下来。任凭苏玥怎么祈求,世界没有一点回应,就像一颗小石子丢进茫茫大海,不知沉到了哪里。她擦着眼泪,父亲的影像就开始在黑暗里模糊倒退,慢慢地离她越来越远,她大声地哭喊,父亲仍像沙漏一样在脑海中消失了……
母亲的影像却在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年轻时候的母亲是那样爽朗,笑起来的声音像清滢滢的水流从峡谷高处落下来,落进幽深的水潭。她看见母亲在一间老房子里烧一锅红烧肉。昏暗的灯光下,热气腾腾。母亲一边拿着锅铲在大铁锅里翻炒,一边对着坐在灶膛前生火的小苏玥说,往灶膛里多添点柴。妈,红烧肉好香啊,好想吃,待会我要吃两大碗饭。母亲说,好,等你爸回来一起吃。可苏玥只闻到了香喷喷的红烧肉,却迟迟没有吃到嘴里。她看见自己咽着口水和母亲一起坐在一张褪色的小方桌前等着父亲。等呀等呀,不知等了多久,却只等到父亲一具僵硬的躯体……随后的记忆像光速一样消退,她看见母亲脸上的笑容像积雪一样消融,变成了一个沧桑的母亲。她看见自己这个唯一的亲人不是骂骂咧咧就是耷拉着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曾经美丽的眼睛失去了光彩,黯淡的瞳仁里充溢着哀伤和愤怒。苏玥看见那个生她养她的老人站在一幢简陋的农房前和几个男人女人对骂,甚至大打出手。她看不清那群男人和女人的脸,也听不清他们在骂什么,只感觉自己的耳朵里都是嘈杂的声音。这让她想起立在村头的扩音喇叭。高分贝的吵闹声混合着远处铁锤敲打着铁器的声响。当吵闹声渐渐消散,一张忧虑又愤恨的脸转过来朝着她,那是母亲的脸,眼睛里淌着泪又冒着怒火,她在不停地指责自己的女儿为什么没出息,为什么不听话……在母亲的责备声中,烈日的强光照进一所白色的房子,她看见自己独自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了……
泪水中,一切又都渐渐模糊。我早已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人了。苏玥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蜷缩着身子在被窝里越缩越紧,似乎要透不过气。她渴望自己能挤掉这些杂乱无章的令她难过的念想和无法排解的孤独。她想让这种窒息感来缓解心灵和精神的折磨以及贫穷带来的庞大的空虚。但无论她把自己包裹得多紧,她仍然感觉自己像一枚悬空的没有果肉的果子,风一吹,随时可能掉落。她渴望一只温暖的摇篮,能盛放她飘荡的躯壳,让她可以安逸地睡着,做一个香甜的梦。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终于疲惫和机械的重复使意识渐渐进入了一种朦胧的状态。待她睁开眼睛,已是第二天的早晨,太阳的巧手在窗帘上绣了一层明媚的金光,绘着暖和秀雅的颜色。几缕阳光从窗缝射进房间,在地板上形成一块斜长的光块,驱赶着房间的阴暗。房间里有了光的色彩,苏玥感觉浑身的疲倦也减轻了。只是当她转过身时,发现身旁那座笨重的“火山”已不见踪影。是去上班了吗?还是去做别的事了……想到自己的丈夫孟子建对待自己的态度,苏玥舒展的眉头又紧了几分。自从几次吵架后,孟子建再也不向苏玥交代出门去做什么,不说去哪里,也不说什么时候回来。苏玥似乎也已经习惯了夫妻之间这种言语缺失的相处。一个不愿意说,一个也就懒得问。爱干嘛干嘛去,我才懒得管你。苏玥看着身边空荡荡的床位嘀咕着。虽然这样说,心里却分明有几分不痛快。
“妈……妈!我肚子饿。你快点起床给我烧吃的!”九岁的儿子在隔壁的小房间里大声喊着。儿子的声音让苏玥从自我编织的幻境中回到现实。她一看闹钟,吓了一跳,已经七点半了,她急忙起床。
“小溪,今天咱们上学要迟到了,你赶紧穿好衣服,早饭妈妈路上给你买一点吃。”苏玥一边说,一边迅速穿上衣服和鞋子。
“老妈,你睡晕了吧!今天是星期六,不上学!”儿子穿着睡衣,拿着一把玩具枪跑到苏玥跟前,然后跳到大床上蹦来蹦去。
“原来是星期六呀,妈妈脑子糊涂了。幸好是周末,妈妈去给你烧点吃的。你不要跳了,床会塌的。你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幼儿园小朋友一样呢。”苏玥一边收拾着床铺,一边委婉地数落儿子。“妈妈给你去烧早饭,你去房间读读课文,待会儿背给妈妈听。”
“我不要背课文!”儿子一听到要背课文,他的情绪就变得十分激动,分贝也提高了好几度。
“妈妈不知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一日之计在于晨,早上读课文最有利于记忆。你不背,那读课文总可以吧!”苏玥一边在厨房忙碌,一边对着她的儿子孟小溪说道。
“我就是不要读课文!”九岁的孟小溪拿着玩具枪在卧室和客厅之间跑来跑去,丝毫没有要妥协的意思。
“那现在不读课文也行,你先去卫生间洗漱,洗脸刷牙!你已经是九岁的小朋友了,要讲卫生。”苏玥身在厨房里忙碌着,心思却全都在儿子身上。
“我不要刷牙!”
儿子总是这样,对苏玥提出的要求都不愿服从。
“你这个不要,那个不要,那你到底想干嘛!”手里正拿着锅铲的苏玥,突然像一头凶猛的狮子从厨房里冲到孟小溪跟前,一脸生气地对着儿子吼道。“我好好跟你说,你不听,一定要妈妈做坏妈妈是不是?你赶紧给我去卫生间洗脸刷牙,不洗干净,你甭想吃早饭!”苏玥一边训斥,一边紧握手中的锅铲,瞟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又快速走回厨房。
九岁的孟小溪对这样的妈妈已经习以为常。从他记事起,他隔三差五就能看见妈妈生气的样子。
“母老虎!我的妈妈是一只母老虎。”孟小溪拿着玩具枪站在厨房外面瞄准苏玥,做出要射击的准备。
“儿子,马上就可以吃早饭了,听话!赶紧去洗漱。”苏玥一边说着,一边盛起锅里的荷包蛋。刚等她转过身,只听“嘭”的一声,一粒坚硬的东西从对面飞过来,正巧射在她的脑门上,打得她生疼。
“妈妈中弹了,妈妈中弹了!”苏玥看见自己的儿子拿着枪对着自己射击,在自己“中弹后”,他还如此欢欣雀跃、手舞足蹈,一股莫名的悲凉和无名之火交错着从心底直冲脑门。她迅速放下手中的盘子,像一头失去理智的猛兽,奔到儿子跟前,然后攥紧他的手,将他手里的枪一把夺过来,直接扔到地上,又不管三七二十一,像拎拖把一样,把他拖进房间里按在床上,对着他的屁股一顿猛揍。
被按在床上的孟小溪一边哭喊,一边拼命反抗,两只手在床上乱抓,两只脚使劲往后蹬苏玥。苏玥感到九岁儿子的脚力已经使她有些难以招架,她的腿被踢得生疼,这更激起了一个母亲的愤怒。她一把将孟小溪翻过身来,拽着他的衣领瞪着眼睛恶狠狠地说,“你到底是不是我儿子,你想要干什么!”她愤怒地低吼着,眼睛里喷着熊熊怒火。“我前世是做了什么孽,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来……”她知道眼泪已经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她感到好无助,多么希望自己的儿子能乖巧懂事一点,可他就是偏偏要跟她对干。她不想打他,但他就非要像个冤家一样硬生生地触碰她做母亲的底线……她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蹲在地上,暗暗落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失败,做女儿失败,做妻子失败,做母亲也一样失败。这不是她想要的人生,她不想这样,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就变成了这样。
两个人的火焰在眼泪的浇灌中渐渐熄灭。苏玥擦干眼泪,站起来掸了掸衣服,她不想再管坐在床上抽咽的孟小溪,一声不吭地走出了房间。她去卫生间洗漱了一番,然后就回到客厅坐下吃煮好的米粥。过了一会儿,孟小溪也慢悠悠地从房间里走出来,眼泪汪汪地站在门口看着他的母亲。
“妈,我饿。”孟小溪站在门口探着半个身子对苏玥说。苏玥看了他一眼没有回应他,却故意装作吃得很香的样子。
“妈妈,我要吃早饭。”孟小溪看着桌上盘子里的荷包蛋、香肠和面包,咽了咽口水。
“要吃早饭,先去洗脸刷牙。”虽然她的悲伤还没有消散,但听到儿子跟她说话,她也不愿意自己真的铁石心肠。
孟小溪飞快地跑到卫生间。苏玥听见水花响起的声音。还有毛巾放在水里扑腾的声音;接着是牙齿与牙刷摩擦的声音。几分钟可以完成的事情,却非要演变成一场战争。苏玥觉得既可笑又可悲。
孟小溪从卫生间出来,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他一边叫着妈妈,一边吃着早餐。“妈妈,香肠给你吃。”孟小溪看着妈妈喝着米粥就着榨菜,就把自己盘子里的一根香肠分成两段,一段夹给苏玥。
“妈妈不爱吃,儿子不用给妈妈,你自己多吃点。”此刻,苏玥看着俊秀的儿子乖乖地坐在对面和她说着话,变得孝顺的模样,她又觉得儿子还是很可爱的。想起自己刚才那样不顾一切打他,她心里充满了愧疚、后悔和自责……为什么一开始不能听话些呢,干嘛要和我犟?要是一直能像现在这样该多好呀!苏玥看着大口大口吃着早餐的儿子,这样想着。
眼前平静与和谐的画面,使苏玥产生一种美好的错觉。她想,再也不会和儿子吵了,她会努力做个耐心的妈妈,她相信儿子也一定会变得乖巧懂事起来。虽然这样的想法已经有过很多次,但她真的希望这是最后一次祈祷。怀着这样美好的愿望,苏玥感觉长在心里的刺变得柔软了一些。
“小溪,今天打算怎么安排呢?”苏玥看着在客厅玩魔方的小溪,期待他能自觉安排好自己的学习和活动时间。
“我先玩一会儿,等会儿再做作业。”孟小溪低着头专注地操作着手中的魔方。苏玥见孟小溪专注的神情,考虑到魔方对孩子的专注度、动手能力和思维都有益处,便很欣然地答应了他的安排。“儿子,那你玩20分钟魔方,然后待会儿回房间做作业。要是今天能认认真真完成作业,下午妈妈就带你去公园玩。”苏玥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跟孟小溪说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眼看都快半个小时了,可孟小溪还是没有回房间写作业的动向,他早已把魔方扔一边在玩他的玩具小汽车,也似乎把写作业这件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整理完房间又洗好衣服的苏玥,看着没有一点学习心态的儿子,心底里的小火苗又悄悄烧起来。
“小溪,玩得差不多了吧,时间不早了,是不是得赶紧回房间做作业了?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呦。”苏玥尽量跟孟小溪温和地说话,她希望儿子也能够体谅她的苦心。
孟小溪只好瘪着嘴走进房间,坐在书桌前开始学习。苏玥问他是否知道老师布置的作业,孟小溪说知道。苏玥看见儿子能听从她的话,自觉去执行安排,心里很是安慰。她也没有别的要求,就是希望儿子能乖顺懂事,好好学习,将来能找到一份稳定又赚钱的工作。她希望自己的儿子不要像他爸爸一样,天天想着创业结果却败得身无分文,最后只能在工厂里做机修工度日,也不要像自己一样只能做个小小的文员。
说起工作,这是苏玥的一块心病,自从全球遭遇经济危机,之后又是疫情爆发,她一直断断续续地找工作。之前的公司由于效益受到影响,进行了裁员,工资也开始缩水。苏玥被迫离职,已经半年多没有上班了。这大半年来,她一直在网上找工作。虽然也去应聘了几家公司,但不是工资太低,就是离家远。她需要接送儿子,同时为了方便照顾儿子还得考虑双休。这对于有老人帮忙带孩子的家庭并不太难的事情,对于苏玥来说很不容易。网上的招聘广告每天都在更新,而招聘的岗位年龄基本上要求在35岁以下,这对于已经迈进35岁门槛的苏玥来说,简直是一道不能愈合的硬伤。再看看招聘广告上寻求的职业,不是外卖员、普工、保洁员、保安、客服销售,就是直播主播、课程顾问和设计师。这些工种,苏玥觉得要么离自己的理想太远,要么就是自己的姿容、学历或技能不符合要求。寒门要能生存立足,还是要靠读书这条路!所以,她没有别的要求,就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孟小溪走进房间已经半晌了。从半敞的门外往里看,孟小溪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桌前。她想今天儿子的表现不错,作业应该不会像平日那样拖到很晚。等孩子的作业全部认真完成,她打算带儿子到附近的公园逛逛,那里有滑滑梯,有很多健身器材,还有一个篮球场,可以让儿子去玩会篮球。
为了奖励儿子的好表现,苏玥给孟小溪削了一个苹果。她端着切成小片的苹果轻轻地走进儿子的房间。可待她走近一看,苏玥感觉自己的脑袋瞬间变大了,浑身的血液都在往脑门上顶,眼睛也不听使唤地瞪得溜圆,像两个铜锣似的,就差从眼眶里掉出来了。书桌上摊着一本语文书,坐在书桌前的孟小溪手里正拿着一支笔在捣鼓一块橡皮。方方正正的橡皮上被黑色的铅笔戳出一个个小洞,像一张麻子脸。他看见苏玥立刻把橡皮藏进了书包,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沓作业本。
“孟小溪,你答应妈妈说做作业,那你刚才在干什么呢?”苏玥的心里顿时跑过一千匹马,但她还是努力压低声音说话,竭力压制住胸腔里的怒火。
“我刚才在读课文!”孟小溪看了看苏玥,一副无辜的样子。苏玥真不想看到儿子这个模样,但是她只能劝解自己冷静。“那好,这篇课文老师要求背诵的,你既然读了,待会儿你背给妈妈听。”
孟小溪没有回应苏玥的问题,他故意把话题岔开。“妈妈我要听写,你先给我报听写吧!”孟小溪眨眨大眼睛,又到书包里去找作业本。“你其他作业都做好了吗?听写老师要求没有满分的话是要重新听写的,我先看看你有哪些作业。”苏玥在孟小溪身边坐下,打开手机看着微信群里的消息,将老师在微信群里布置的作业看了一遍,然后拿过孟小溪的书包,一本本摆好。“这周末的作业是:听写、数学口算、生字抄写本、背诵课文、课外阅读、摘录记录卡和跳绳。”苏玥一边说,一边看着孟小溪。“妈妈跟你说过好多遍了,写回家作业的时候,咱们先完成书写作业,然后再去完成朗读、背诵和阅读作业。”苏玥努力扮演着做一个耐心的妈妈。在做书写作业的时候呢,咱们先把抄写和要动脑筋的题目做好,然后妈妈再给你报听写,这样你之前抄写过的字词更容易记住。
“妈妈,生字抄写本我昨天就完成了。”孟小溪翻开生字抄写本一脸得意。“你看!”孟小溪赶紧把自己写好的抄写本翻开给苏玥看。只是他这一翻开,直接把苏玥蜡黄的脸色变成了火红色。只见整个页面脏兮兮的,而且每个字的笔画横七竖八,不忍直视。“这是你写的字吗!你真是要气死我才肯罢休!”苏玥感到要是再不大声说话,她要气晕过去了。她从书包里翻出那块变成麻子脸的橡皮,开始用力擦。
“不准擦我的作业!不准擦!”孟小溪眼见自己辛辛苦苦完成的作业要被妈妈毁了,赶紧伸过手来抢。“妈妈不要擦,不要擦!”孟小溪人虽瘦瘦小小,力气却很大,他用手臂死死按住抄写本,不让苏玥擦掉。“你明明能写出漂漂亮亮的字却写得跟狗刨似的,你说应不应该?你可以做好的事情为什么偏偏要偷懒?”苏玥眼见本子要被撕破,她放开了手。“你这样交上去,不光你要被老师批评,妈妈和你都会在班级群里丢脸,难不成你还想妈妈又去站办公室吗?”苏玥想起班主任胡老师冷嘲热讽的样子,仍心有余悸。
“反正我就是不要重写。”孟小溪压着本子呜呜地哭着,“我都写好了,为什么要擦掉!”
“你还要问妈妈为什么?你认认真真写的字是这样的吗?孟小溪你给我听好了,今天你不重写也得重写,要不然我就把本子给你撕了!”苏玥看着暴躁又无奈的自己再一次陷入了那种无法挣脱的恶性循环之中。
整个周末,苏玥和孟小溪就像一只大狮子和一只小狮子,互相咆哮,互相折磨。而孟子建除了晚上在家吃饭睡觉的时间,几乎都不见身影。她很想跟他聊聊天,说说自己目前的状态,她想告诉他,孩子需要父亲的陪伴,妻子也需要丈夫的关心,哪怕他帮不上什么忙,听她说说话也好。可是休息的时间,他不是去跟朋友打牌,就是去钓鱼,搓麻将,喝小酒……这时候,苏玥才想到孟子健多么像他父亲。
为什么不离婚还要跟着他呢?苏玥似乎听见一个声音在问她。对于这个问题,她也想过好多次。可每次想到这个问题,她总会听见儿子喊爸爸的声音,会想到离别的痛苦,也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第一次与他相遇的情景。
苏玥记得那是一个盛夏的夜晚,骑着单车回租房的她,在经过一个路口时,轮胎突然被扎破了。车子突然失控,苏玥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皮,脚也扭了。路上行人三三两两,路边也没有修车店,离租房的路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苏玥一瘸一拐地推着单车在路上走着,一辆皮卡车从她身边经过,然后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车子轮胎破了吧?要不要带你一程?”从车上探出一个男人的脑袋,清澈的嗓音听起来很年轻。
“不,不用了……”苏玥看着车上的陌生男子,不由自主想起电视剧和新闻里播放的关于陌生人拐卖奸杀妇女的骇人听闻的剧情。
“怕我是坏人呀?我家就在前面孟湾家园,你要是同一个方向,我带你过去。”
苏玥一听男子的家,就在自己居住的新桂花园隔壁小区,对他的戒备就跟着降低了,考虑了几秒,便答应坐上了皮卡车。
男子走下车,把苏玥的单车放到皮卡车后面的兜里。在隐隐的光线中,苏玥看见眼前这个陌生男人长得瘦瘦高高的,穿着一件白色T恤,虽然看不清他的样貌,但还是能感觉出一股阳刚俊朗之气。
坐在副驾驶的苏玥,眼睛盯着被灯光照亮的路面。皮卡车司机握着方向盘,偶然间转过来看了苏玥一眼。狭窄的空间里,弥漫着一丝紧张尴尬的气氛。
“小妹,你是刚下班回家吧?”
“是的。大哥,谢谢你啊!平时也没这么晚,今天公司有点事,所以下班就迟了,没想到车子骑到半路轮胎被扎破了……幸好遇到你,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家呢。”
“没事。我看你一个姑娘家的,大晚上在路上推着车,也挺不容易的。想想要是顺路的话,就带你一程也就当是做了件好事。”苏玥听着男子清澈的声音在车厢里回荡,想到他不过是萍水相逢,却如此帮助自己,心里格外感动。一想到好长时间没有人这么关心过自己了,苏玥的眼眶不知不觉湿润了。
“我家就在孟湾小区小菜市场后面,你住在新桂花园,咱们中间只隔了一条大马路。”
“我每天都去你们小区那个小菜场买菜呢!那边的菜新鲜,价格也实惠。”
“是吗?那说不定你还见过我妈,我妈经常在那边卖点自家种的菜。她经常摆在市场西门肉铺店旁边,长得有点胖的。”
“你说的那个阿姨我好像见过,她是不是额头上有颗痣?”
“对!对!那个就是我妈。”男人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看了苏玥一眼,借着暗淡的灯光,苏玥也能感觉出眼前这位陌生男子兴奋的神色。
“原来那就是你妈呀!你妈妈人挺好的呢,看到人总是乐呵呵的,我在她那买过几次菜,以后一定多光顾。”
“我妈这人吧就是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人呢也很实在大方。”
“这样的人好呀,坦诚善良,没有心机……大哥,方便问一下贵姓吗?”
“我姓孟,孟子建。你呢?”
“我姓苏,单名一个玥字。你叫我小苏或者小玥都可以。”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狭窄的车厢里不再显得逼仄,而是多了一份柔和亲切,空气里飘散着盛夏栀子花的清香,那是一种令人愉悦轻松的感觉。当车子停在新桂花园小区门口的时候,苏玥情不自禁地撇过脸,看了一眼这位在夜晚带自己回家的男子。此时,苏玥也发现对方正看着自己,眼睛里跟她一样闪着星星的光。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并且都记下了对方的电话号码。
苏玥一直记得那晚挂在他们头顶的月亮又圆又亮,像一面圆满的镜子照着她和他。清澈如水的月光轻轻洒在两人身上,就像一曲优美的协奏曲。虽然没有人能够听见那动人的弦音,却深深打动了她。
每当苏玥想到这里的时候,仿佛自己又年轻了一次。只是之后的日子里,苏玥记得自己常常会站在窗边看着对面的小区,也常常看着孟子健的电话号码出神,很多次她都想按下那个号码,但女性心底里隐藏的羞涩使她退缩了。直到几个星期后的周六,一条短信使她布满忧思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小玥你好,多日不见!近来工作繁忙,以致鲜有联系,明天晚上你有空吗?可否赏脸一起吃个饭?
苏玥回忆起那个时候,她的心仍能感受到一只快活的小兔子在她小小的胸腔里激动地蹦来跳去。第二天晚上,她特地穿了一件白色连衣裙,长长的黑发垂到肩上,风一吹,露出一张桃色带笑的脸。到了相约地点,那是一家小餐馆,人间烟火的气息扑面而来。苏玥的心里隐隐有点失落。她以为孟子健会邀请她去一家中高档餐厅。当然,她不会将自己的这种想法告诉他。在灯光下,她终于看清了那张清秀的脸。那张脸弥补了她的失望,她微笑着跟着孟子健走进了餐馆。当她在孟子健的引领下走进一间小包间时,才发现除了他俩,还有孟子健的几位朋友。桌上摆着生日蛋糕,原来是孟子健的生日。在热烈而欢愉的氛围里,苏玥放下了矜持,情不自禁地喝了一些酒。等大家吃完饭,其中一男一女又吆喝要去KTV唱歌,另外的人也随即起哄。
在众人的拥趸下,苏玥也跟着大家一起去了KTV。在那间洋溢着欢声笑语的包厢里,大家一边唱歌,一边喝着扎啤。过了那么多年,苏玥早已忘记了其他人说的话,唱的歌,甚至他们的样貌,但她依然记得孟子健唱歌的样子。她听他唱《再回首》,听他唱《选择》,听他唱《晚秋》,听他唱《我想有个家》……她一次次端起酒杯,闻着酒的芳香,品着酒的滋味,不知不觉醉了。
整个夜晚,空气如同被点燃的小火炉。等大家散了的时候,苏玥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感觉头有点晕。
“你是不是醉了?我送你回去吧。”孟子健看见苏玥红扑扑的脸,走路摇摇晃晃的样子,立刻走到苏玥的身边扶着她。苏玥也感觉到了自己有几分醉意,但意识还是清醒的。听到孟子健说要送自己回家,她的心里既有几分期待,又有几分紧张。
深夜的小路上空空荡荡。温热的风掠过滚烫的脸庞,像炙热缠绵的吻。路旁生长的合欢开着一树树粉红色的小绒花,像含羞的少女脸上泛起的阵阵红晕。一路上,叶子闪闪,香气袅袅。明月当空,零星闪烁,马路上两个长长的影子时而交错,时而重叠在一起。
苏玥以为她会成为他的她。所以整个夜晚,她都陷在一种强烈的纠结里。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飞蛾,一眼看见了火,她想扑上去,但又惊恐火会将她吞噬。而当她看着送自己回家的孟子健在叮嘱自己几句后,平和地走出房间,轻轻地关上房门,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离开自己的视野,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开心还是失落。他是个正人君子,还是我自作多情了?含着醉意的苏玥一个人躺在床上呆呆地想着。黑色的房间像一座漂浮的孤岛,安卧在寂静里。可越是寂静,她越是听见自己内心炽烈的渴望,渴望有一个男人能像潮水一样轻抚她的堤岸,渴望他像潮水一样环抱着她,却又害怕这样的渴望会像潮水一样将她完全淹没。
接下去的日子,她又开始了等待。等待看见他的身影,听见他的声音,哪怕只是寥寥数语的文字都好。但迟迟没有。她每次去菜场买菜,会特地绕道看一下那个胖胖的女人,但一连多日,也未见她出现。
他家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他心里是不是压根就没有我呢?他喜欢我吗?是不是我不够漂亮?还是他已经有女朋友了……苏玥经常站在窗口胡思乱想。直到某一天,她终于鼓足勇气给他发了一条信息。当她听到“嘀”的声音,她能感觉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也能感觉到铺展在自己脸上的春天。只是当她低头看见那一排黑色的文字却有点措手不及——孟子健告诉她,他的母亲患了恶性肿瘤。看到这个消息,萦绕在苏玥心头炽热的火花顿时被泼了一盆凉水。这真是一个不幸的消息。对孟子健来说是一场痛苦的考验,而对苏玥来说是一场艰难的选择。
最终不知是苏玥不够理智,还是她过于重视情感,或许是真的喜欢上了那个在夜晚帮助了自己的男人,也或许是深藏在骨子里的母性泛滥,总之她并没有因此避开孟子健,两个人的联系反而频繁起来。或者只是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后面要走的路会是多么坎坷。如果提前知道,她或许就会后悔当初的头脑发热。
事已至此,我还有必要问自己后不后悔吗?就算后悔了,能改变什么呢?苏玥想起那几年孟子健背了一身的债,却还是失去了母亲。而说起他的父亲,苏玥和孟子健更是愁眉不展。往日他的父亲有妻子的照料和管束,还会去做做小工,可自从妻子去世后,他就变得自由散漫,好吃懒做。一个家有了病人,没了女人,就像冬天里一张空荡荡的床缺少了被褥,一间房子没有了屋顶。她回忆着这些年,不论是自己的原生家庭,还是和孟子健组成的新家,她感觉嘴里始终含着一种液体,那是中药的味道。
其实很多时候,她不愿再想起以前那些被风撕碎的日子。她渴望忘掉曾经所有的不快乐,重新在洁白的纸上写下爱和幸福。只是她的渴望越强烈,现实越像锋利的刀,将她的理想肢解得七零八落。
没有工作的苏玥,就像一张废纸。连自己都养不活何谈理想呢?苏玥深知这一点。孟子健那里她已经不抱希望了。她跟他多次提起过钱的事情,虽然他也会贴补一点家用,但是只要苏玥跟他提钱,孟子健不是说没有,就是大发雷霆。曾经她会理解他,可现在想起,苏越觉得留给自己的只有心痛。过了这么多年,她终于读懂了,没有谁会是靠山,作为女人一定要独立自强。所以她将孟小溪送到学校后,有时在网上看看招聘信息,有时便去附近看看店铺门上贴的招聘广告。
大街上并没有想象的热闹。一路寻过去,很多实体店铺不是关门就是在准备转让。走在街上的人群中,除了几个有点姿色和时髦的女人,就是五六十岁拎着鸡蛋蔬菜的大妈。开着的店门里,除了店主坐镇,似乎很少有顾客上门。冷冷清清的街道,让人怀疑这些店家是如何挣钱,足以维持生计的。
苏玥走到一家服装店门前,看见店门上贴着招聘广告,上面写着:招聘销售人员,4000-6000元的工资,看销售能力还能升职和加薪。苏玥有点心动,便走进店门试探性地向销售主管询问了一下。了解之后,苏玥发现这工作跟她在网上看到的工作都差不多,都有年龄、品貌的要求,而底薪其实不高,主要还是靠提成。苏玥还在犹疑,这时从门口走进来一位顾客,销售主管连忙迎上去热情地打招呼。苏玥抬头一看,她发现这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你……你是苏玥吧?”刚进店门的女人一脸的惊讶,看着苏玥上下打量了一下。“哈哈,苏玥!你怎么也在这里呀?我差点没认出你来。”空气中回荡着女人清亮又娇媚的声音。
“你,你是?”苏玥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皱起眉头,她记起这是她的老同学,而且还是一个令自己不怎么感到愉快的人,但人家跟她主动打招呼,她也不能当作没看见,只是一时她实在记不起对方的名字,着实有几分尴尬。
“苏玥,你该不会想不起我是谁了吧?我是徐郦梅呀!”
“徐……徐郦梅,好久不见,你……你来买衣服呀……”苏玥望着眼前这个离自己咫尺之遥妆容精致穿着又时尚的女人,瞥见镜子里的自己,笑容僵在了脸上。
“我随便逛逛,真是好久不见呢!离开学校之后,我们这是有多少年没见面了。看你脸色有点……憔悴,过得还好吧?”
“还行吧!”苏玥微笑地回答。“你应该过得不错吧!”苏玥看着眼前那张涂脂抹粉的脸,猜想应该是花了不少钱。
“我还可以,我老公呢开了一家广告公司,我自己开了一家课外培训机构。孩子送进了学校,趁白天空闲,就出来逛逛街,做做脸。”
“那我应该要改口叫你徐老师,不,徐校长了吧。”苏玥笑着说道。
“哈哈,老同学你真会开玩笑。有机会来我工作室坐坐。对了,咱们加个微信吧,这样以后联系也方便。”苏玥看着曾经的同窗从精致的小黑包里掏出手机,打开自己的微信。苏玥不好推辞扫码加了微友。
两个人寒暄几句后,就从服装店分开了。看着那个离自己远去的窈窕的背影,多愁善感的苏玥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她一边走,一边翻看着老同学的朋友圈,关于徐俪梅的往事也渐渐浮上心头。
那时候的徐俪梅长相并不出众,高颧骨、尖下巴、脸上还有一点小雀斑,这样的样貌在女生眼里说不上有多好看,学习成绩也并不出色,令苏玥印象最深的是徐俪梅胸很大,说起话来娇滴滴的,还有那双看似单纯却能勾魂的眼睛。她喜欢往男生堆里钻。当时很多女生背后说她不要脸、爱作、爱装。尽管她令女生讨厌,但很受男生欢迎。跟她同寝室的女生,隔三差五就会私下说她的八卦。有关于她第一次见网友就出去开房,之后嫌弃男人小气,没过多久又分了的;也有说她是个心机婊,脚踏多只船的……苏玥虽然是局外人,但是听得多了,加上每次看到徐俪梅穿得花枝招展,也大概能猜测出徐俪梅是怎样的一个女人。苏玥记起当时自己暗恋班上一个男生,只是她也想不起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他姓唐。苏玥记得那个男生长得高高的,笑起来的样子很阳光,让她觉得特别有安全感,而且那个男生很爱干净,除了整个人看上去清清爽爽,桌面也总是保持得很整洁。那时她天真地以为那个男生的品味会跟其他男人不一样,但是她发现那个男生经常盯着徐俪梅看,好几次还看到他俩在操场上说说笑笑。这让苏玥伤心了很久。苏玥知道自己是一个很不起眼的普通女孩,她知道那个男生不会注意她,可她宁可希望那个姓唐的男生喜欢的是别的女生,也不希望他喜欢徐俪梅。但现实就是那么荒诞无稽,徐俪梅不仅和姓唐的男生好上了,后来还把他给甩了。
苏玥曾试想过,这么烂的女人不会有好结局,应该下地狱。可今天当年那个令自己厌恶的徐俪梅那样光鲜亮丽地站在自己面前,兴致勃勃跟自己谈论工作和家庭,相比自己的落魄与种种不顺,她唯有仰天长叹。她想不通这是为什么,想不通自己洁身自好安分守己为何得不到男人的心;想不通自己想找一份能多赚点钱的工作,想有个和睦温暖的家为何那么难;更想不通像徐俪梅这样的女人为何能够活得活色生香,风生水起。
苏玥记得自己小时候,母亲看见那些偷鸡摸狗飞扬跋扈的人,总会告诉她举头三尺有神明,那些坏人一定会遭报应的。她一直记得母亲的话,所以她也一直努力做一个善良的人。可她细细一想,自己老实本分的父亲年纪轻轻就出了意外去世了,而偷了母亲辛苦钱却死活不肯认账的男人在村子里造起了洋房,还有她那个善良的舅舅将养子带大,到老却没有了容身之所……苏玥一边走,一边想天理在哪里。她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悲哀,越想心越痛。不知何时她的眼里含满了泪水。她抬起头看明晃晃的天空,耀眼的太阳刺得她睁不开眼。
回到住所,她的情绪久久不能平复。苏玥感觉自己生病了。她躲进房间,不停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可是空荡荡的房间没有人能回答她。她感觉自己的心里塞满了棉花使她喘不过气,又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她的心脏,但她没有办法阻止。好多好多不开心的事像连绵的乌云席卷而来在心中翻腾。她想不通为什么每一个人都比她过得幸福,为什么她的人生变成了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瞪大眼睛不停地问,她问柜子,问电灯,问床,问空气,她恨得咬牙切齿,像一个疯子一样把柜子里的衣服狠狠地扔到地上,拼命踩,可这还不解气,她想把它们全都撕烂。
对!全都撕烂!我要把他们、她们、它们全都撕烂!撕烂!苏玥在心里歇斯底里地喊道。她捡起一件衣服用吃奶的劲撕,可怎么也撕不烂。她瘫坐在床上,看着自己无缚鸡之力的手满是崩溃。是的,她的一只手曾经摔断过,虽然表面看起来并无大碍,但时常使不上劲,它已经变成了残次品。我就是一个废人。她忍不住掩面大哭起来。除了哭,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一边哭,一边呆呆地想,恍惚间她看见自己的双手紧紧攥着一个漂亮的布娃娃,她看着布娃娃身上精致而考究的玫红色小裙,看着她乌黑茂盛的头发,看着长睫毛下面月亮一般的眼睛,看着她凝白如雪的肤色,还有面朝着她那勾人心魄的笑容……她看见自己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布娃娃,可是她越看越感觉那个布娃娃不再是美丽可爱的,而是该死的。她看见自己将布娃娃捏在手心里,力度越来越大,仿佛要将这美丽的玩物捏碎。她一边使劲地捏,一边在心里撕心裂肺地喊:你这个贱人!贱人!苏玥觉得这还不够,她要将手中的布娃娃扯开,要将布娃娃的头发拽下来狠狠扔在地上,对!还要拿剪刀剖开她的肚子,刮花她的脸……
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心里突然有了一种痛快的感觉。可之后待她回过神来,平静下来的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状态在偏离正轨,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个样子。只是她没有料到,这心魔的闸门一旦打开,邪念的洪流就像脱缰的野马,很难拽回来。从这之后,除了接送儿子然后买点菜回来,她越来越不愿意出门,不愿意找工作,喜欢整天窝在房间里,不想跟人接触,也不想和人说话,胃口也越来越差。她执迷于睡觉,喜欢蜷缩在被子里,这是唯一令她安心的港湾。
苏越不知道越是封闭自己,精神状态会变得越差。她一个人待在家里,不是发呆,就是睡觉,整个人病恹恹的,看上去没有一点精神。孟子健也因为苏玥整天绷着脸而对苏玥发脾气,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他将孟小溪推给苏玥,就自己走了。
一个星期里,孟子健没有给她打电话,也没有回家的迹象,好像失踪了一般。苏玥也隐着一口气,不愿主动联系他。她一开始以为没有孟子健的日子,自己的精神状态会好一点。可不知为什么她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房子显得更空荡,厨房灯坏了,她也不会修。一个人落寞地坐在房间里,想起曾经孟子健信誓旦旦地对她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一切都有他,想起他说今生只爱她一人,想起他修长的手臂从她身后环抱她的那些黄昏,想起他在他母亲重病时靠在她的肩上对她说你真好的时光,眼泪就像决堤的河流……
这天,睡了许久的苏玥感觉脑袋沉沉的,她需要呼吸新鲜空气,于是便从床上爬起来。当她推开窗户,一股潮湿的冷风扑面而来,几点斜飞的雨珠吹到她的手上,和她的手一样冷。她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看着窗外朦胧的画面,不由失神了。她感觉自己的脑子也像窗外的画面一样,朦朦胧胧,一片空白。她希望自己的脑子能够清晰一点,可是她已经发现自己的记忆越来越差,想不起很多以前的事。怎么会这样,我的脑子废了吗!不要!怎么办,怎么办?她拍打着自己的脑袋。我还能做什么,该做什么,我是不是变成了废物!她用力抱着脑袋这样想的时候,一滴滴雨水从屋檐上落下来。屋子里寂静无声,像一个镂孔而生锈的大箱子,棕褐、土黄的家具与装饰使房间显得更加暗淡,散发着破败腐朽的气息,加之雨天的阴冷,整个房子看起来如同主人的脸色。房子已经有几天没有收拾了,看起来乱糟糟的,像一个小型垃圾场。苏玥站在其中就像一块大型会移动的垃圾,可苏玥变得一点都不在乎。想到自己是这个屋子的一部分,她竟莫名地笑起来。转眼却又想哭。她一动不动地望着不停坠落的雨水,她感觉自己眼睛有些湿润,不知道是雨丝飘进了眼睛,还是隐含在眼眶里的泪水,她知道没有人会看到,也不会有人在意,只有远处马路上的车辆隐隐传来喇叭的声音。她呆呆地看着滴落的雨珠,脱缰的思绪又从潘多拉的魔盒里溜出来,在雨水中渐渐散开。她看见自己在雨水中毫无顾忌地笑着跳着,皎洁的脸庞像一朵明艳的花儿,满脸的笑容像一圈圈涟漪在阳光里荡漾。霎时,一辆黑色轿车猛地向她疾驰而来,“嘭”的一声,将她撞飞了,然后呼啸而去。她看见自己飞在半空中,像一只笨重的鸟,惊恐万分,想张开嘴拼命呼救,可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想赶快扇动手臂,极力往上飞,却没有一点力气。她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强大的吸力将她往下拽。眨眼之间,她听见一坨重物砸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声音着实令她心悸,四周的灰尘迷糊她的眼睛,冲进她的鼻子,令她窒息。她看见一坨肉瘫在马路上,那个样子就像小时候被她狠狠甩在地上的青蛙,睁着两只大眼睛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看见青蛙一样的自己嘴角不停地流血,然而没有一个人靠近,所有的车辆都还在疾驰,从她的身上碾过,可就是没有一个人看见她。
窗外矗立的密密麻麻高高低低的楼房遮挡了广阔的视野,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在雨帘中疾驰。雨水不停地滴落。世界是如此忙碌。苏玥看见所有的窗口都是空洞的。不,我不能就这样死了。苏玥在心里说。我不能就这样死了,我不能死……苏玥在心底咬牙切齿地嘶喊。她感到筋疲力竭。她不甘心幻境中的自己死于非命。我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死了?她仰起头望着天。她知道这是一场自己跟自己的挣扎和战斗。露着利刃的目光穿过灰蒙蒙的雨帘,她告诉那个躺在地上的自己说,你绝不能放弃,绝不可以死。在她的执念里,她看见那个瘫在地上的身体,从车水马龙的路上一点点爬起来,阳光像金子般从西边照过来,将她小小的身子衬托成一个巨大的黑影,站在川流不息的车流里。她看见自己变成了一个身形魁梧的超级巨人,所有的楼房都拜倒在她的脚下。这样的形象简直像个英雄,这让她感到无比踏实。可她最想干的却是破坏,她看见自己抬起右脚,往车辆身上狠狠地踩下去,一辆接着一辆,将它们踩成稀烂。此时此刻,苏玥能感觉到那个黑色的巨影内心的轻松欢愉,而她也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和得意。只是等那个巨影抬起头来,苏玥看见的竟是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苍白的脸孔,那是一张幽灵的脸。
我要真是幽灵,我是不是就可以毁了所有我想毁掉的人……苏玥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她站在那里,久久地维持着这样的表情,像极了一座冰冷的雕像。直到楼下一辆黑色的车按响喇叭,才将她拉回到现实。不,我不该这样。苏玥用力摇了摇头,用冰冷的双手蒙住自己的脸。冰冷的触感使她有了几分清醒。我怎么会有这样乱七八糟的想法,不可以,不可以这样。这样下去我会完的。苏玥努力平复心情,赶紧跑到卫生间,用凉水冲了一把脸。待她完全清醒过来,看见镜子里一张陌生而苍白的脸,顿时吓了一跳!这是我吗,不,这不是我,我不该这个样子!她认认真真梳洗了一番,有了一点人气的样子。从卫生间出来,她听见肚子在咕咕叫,感觉到胃袋里好像有一只手在抓着它往下拽,使得她浑身乏力。我应该弄点吃的,吃饱饭才会有力气,人也才会有精神。果然,等她填饱肚子,心情也好了一些,看到家里乱糟糟的模样,她也怀疑自己是不够贤惠,便开始动手打扫卫生。待收拾好,她觉得有些疲惫,看放学时间还早,又躺床上睡了一觉。
“苏玥!你怎么回事,儿子不接,电话也关机,却在家里睡觉!”孟子健突然闯进房间,用力掀开了她的被窝,恶狠狠地责备道。睡得懵里懵懂的苏玥,立刻坐起来,她看了看天,已经暗了。她心里也在自责,自己怎么会睡得那么沉,连把接儿子的事情也给忘了,真不应该。或许她向孟子健好好道个歉,孟子健也就不会大发脾气了。可是她什么也不愿意说。
“你说你这么长时间不工作,待在家里还什么也不干,整天就知道睡觉,你是不是猪啊?!要不是老师给我打电话,不知道儿子会哭成什么样!”孟子健像一头气急败坏的狼,眼里冒着绿光。
“你说得对……我就是一头猪,我就是一头猪!这样你满意了吧……”苏玥耷拉着脑袋说话,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只束手就擒的羊。
孟子健看到苏玥这个样子,火气更是旺起来。“婊子养的,真是瞎了眼!老子累死累活干了一天,回来还要看你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孟子健说着恶毒的话。“苏玥我告诉你,你要么好好过日子,要是不愿意过,你就给老子走!”
“好!好……孟子健这是你说的。”苏玥看了看这个她曾经爱过的男人。为了这个男人,她违背母亲的意愿,因为这个男人,母亲到闭上眼睛都不愿原谅自己。而现在他让她走。苏玥没有对骂,也不反驳,只是像一个失了魂的人从床上跃起穿好衣服,开始收拾东西。但她能带走什么呢?她什么也不想带,包括儿子。她拿上一个挎肩小包和手机就冲出了门。
“这么有本事,走了就别回来!”孟子健的声音在房子里回荡,震颤的声波一直跟着苏玥下楼。苏玥的腿像失控的轮子,不能自已地奔向楼下。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次幻想过一个人离开这个家,走得远远的,走得远远的,到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可现在真的冲出了家门,走在陈旧昏暗的小巷里,她却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路上的行人都急匆匆地赶着回家,而她没有了家。回到儿时那个家去吗?她知道曾经的故乡早已变成了他乡,那里没有了亲人,只剩一间破败的老房子,就算可以住,她也不愿意面对那些热忱谈论家长里短的乡邻。去哪里呢?去哪里呢?在这个熙熙攘攘的城市,她找不到一个容身之所,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她觉得自己做人真他妈失败。
做人有意思吗?还不如死了算了!她感觉脑子里都是孟子建责备她的声音。为了他,她付出了自己能够付出的一切,可结果是什么呢?想起母亲去世时哀怨的眼神,苏玥想只有死才能让我原谅自己,也才能获得解脱吧。苏玥一边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厌世的情绪像一场暴风雨侵袭着她。天越来越暗,又下起了零星小雨。连老天都这么配合。苏玥咧着嘴笑着,她感觉身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推着她前进,她越走离高架桥越近……
站在高架桥上,苏玥望着迷蒙宽阔的江面。风裹挟着雨,气温越来越低,人们都回到了各自的家。细雨中的城市显得静谧,灯光少了一份耀眼,多了一份感伤。
死了多好,什么烦恼啊,痛苦呀都没有了。一个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附在她耳边说。苏玥,有很多人和你一样,他们就听我的,选择了这条路。
不,苏玥,你绝不能听他的!你不能跟他们一样,他们是懦夫,他们只会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逃避。你不能死。你要活着。你一定要活下去。
你说你这个废物活着能干什么呢?你要活着干什么!活着对你还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就不能活着吗?我告诉你不需要任何意义,只要活着就是伟大的胜利。苏玥,他是魔鬼,你千万不要听他的,他只会带你下地狱。
你别听他的,我会满足你所有的愿望,我会让你痛快。你说活着快乐吗,不快乐的人生还不如早点解脱。
虽然你不快乐,但解决痛苦的方法有很多,你不能选择这种自我了断的方式,你想想比你不幸的人不计其数,来这世间一趟多么不容易……振作起来!只要活着,一切还都有机会……
苏玥感觉脑子里有两个声音在不停地歇斯底里地争论,吵得她头疼。求求你们别吵了,我好累……苏玥站在高架桥上看着脚下湍急的江水,头痛欲裂。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那是孟子健的来电。一声接一声地响着。直到21通未接来电后,她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穿过风雨交织的黑夜,骑着车朝她赶来。“小玥,小玥,你千万别做傻事,我错了!老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苏玥望着眼前这个浑身湿漉漉,将自己紧紧抱在怀里的男人,一行热泪从脸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