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晋就像一本读不完的大书
石川
2023年是谢晋导演百年诞辰纪念。随着各种纪念活动的筹备和文献档案的一再翻阅,一幕幕往事又在我脑海里重新被激活了起来。
我和晚年的谢晋有着十多年的交往,说起来,也算对他再熟悉不过。但有时看到文献上的某些记载和描写,又不免觉得恍惚。这是我认识的那个谢晋老爷子吗?这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印象在我脑子里交替回旋,就像是在读一本大部头的书,眼看就快翻到最后一页了,却忽然发现还有许多章节竟然从未读过。就这样翻来覆去,循环往复。最终你才发现,原来他是一本你永远无法读完的神奇的大书。
一、艺术家要热爱自己的家乡
上个月,我再次来到谢晋的故乡——浙江上虞的谢塘镇。谢家祖屋现在是一座小型纪念馆。我在里面看到一段画质不太清晰的视频,谢晋正抹着眼泪,声音哽咽地对身边的相亲说:“我是喝谢家塘(谢塘的旧称)的水长大的”。如果我没记错,那是1984年12月,谢晋回到阔别36年的故乡,为他刚刚拍完的影片《高山下的花环》举办首映典礼时拍下的一段画面。或许你能看到,故乡是谢晋心中的一根软肋,最容易撩拨他的情绪。他曾说,一个艺术家,首先要了解自己的家乡,热爱他家乡,才能热爱他的祖国。如果一个人连家乡都不了解,不热爱,那就谈不上什么爱国了。
同样是80年代中期,谢晋又一次回到故土,他对乡亲发誓:“我这辈子一定要以家乡为背景拍一部片子,故乡的情,太重太深了!”事实上,他一直就是这么做的。1964年,他拍摄《舞台姐妹》时,就曾在故乡的曹娥江上取过景;1974年拍《春苗》、1983年拍《秋瑾》,也都把上虞的白马湖作为拍摄地。80年代末,曾经担任谢晋副导演的黄蜀芹,正在筹拍电视剧《围城》,一时找不到“三闾大学”的外景,谢晋就向她推荐了自己的母校——春晖中学。今天的春晖校园里,当年拍摄过《围城》那几幢民国老建筑,被学校当成宝贝一样维护着。谢晋曾经不无自豪地夸赞母校,她的校园,“比一所大学还要气派”!
谢晋长得人高马大,说话声如洪钟,被人说是“南人北相”,其实与他一直以来深感自豪的家族血脉有关。谢氏家族的始祖,最早可以追溯到2800年前的周朝。周宣王国舅申伯公,因战功显赫,受封于“谢邑”(今天河南南阳一带)。古人以地受姓,申伯公在谢邑封侯,子孙就开始姓谢。申伯公也就成了谢氏家族的元世祖。
西晋末年,天下大乱。北方贵胄纷纷衣冠南渡。当时南迁的氏族中有两家望族,一家姓王,一家姓谢。其族聚居在今南京乌衣巷一带。时间一长,就和当地百姓融为一体。于是就有了唐朝刘禹锡的名句:“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到东晋,王氏后人出了大书法家王羲之、王献之父子。而谢氏,则出了“东山再起”这个成语所描写的,在“淝水之战”中以弱胜强,获得“淝水大捷”的东晋宰相、太傅谢安。
按照谢氏族谱,谢安被后人奉为“东山谢氏”这一支族的始祖。算起来,谢晋是谢安的第54代“嫡长孙”。他本名“镇方”(治理一方的意思),别名“晋”(东晋的“晋”),号“淝捷”(淝水大捷的意思),都含有铭记祖先丰功伟业的寓意。谢氏一门,自谢安以降的历朝历代,又出了许许多多的文人将相。譬如东晋女诗人谢道韫(谢安的侄女,王羲之的二儿媳);南北朝的山水诗人谢灵运;当代的,则有担任过上海交通大学校长的著名科学家谢绳武等等。谢晋常常拿他这位大科学家的亲戚开玩笑说,“他比我小20岁,论辈分,我却要叫他堂叔”!
1984年那次回乡,谢晋首次登上东山,祭扫谢安的陵寝。那时候上山还没有一条像样的道路。谢晋不管不顾,带着一家老小,从没膝的荒草和丛林里攀爬上去。今天,谢安陵已成为上虞最著名的风景旅游区之一,宽阔的盘山公路直通陵区。这里是谢氏一门的根脉所系。唯有你双足踏上陵前的神道之时,或许才会彻悟,为何谢晋的故乡情结,是如此的深重厚实。
二、艺术家要有赤子之心
谢晋这一代人,生于乱世,长于忧患。在他漫长的生命岁月中,逐渐养成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家国情怀。总会不由自主地把身家命运、个人前途、艺术理想与国家民族的兴衰盛废联系在一起。他曾经说,“艺术家要有一颗赤子之心,要像太史公写《史记》那样,要像屈原、杜甫、曹雪芹,一直到当代的巴金那样,对民族充满了责任感、忧患感和使命感。”翻阅他留下的各种文献,慢慢你会发现,他对历史总是表现出某种特殊的嗜好。用今天的话说,他就是一个妥妥的“历史控”。
有一年,剧作家李准和谢晋一起去西北考察。他看谢晋手中拿着一张破的就要散架的地图,有点于心不忍,就跑到新华书店,自己花钱买了一幅新的送给谢晋。李准说,谢晋身上有一种“地理癖”,出门总要带着地图。每到一地,总会问长问短,当地历史上发生过哪些大事,出过哪些历史名人?在李准眼里,谢晋总是把天下事当成自己的家事,用关心家事的心态去关注天下。就如同东林书院的那幅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他的这种“地理癖”,或许正是他作为传统文人的一种家国情怀的自然流露。
谢晋一生拍了36部故事片。把这些影片按照故事发生的年代串联在一起,你眼前就会出现一部几乎完整的中国近代史。比如他在1996年拍摄的《鸦片战争》,讲的是林则徐虎门销烟的故事;1984年的《秋瑾》,讲的是辛亥先驱的故事;《红色娘子军》写的是土地革命时期;《舞台姐妹》则是讲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越剧姐妹追求进步、反抗压迫的故事;1979年的《啊!摇篮》是讲延安保卫战;《女篮5号》则来到建国初期;最著名的“反思三部曲”——《天云山传奇》《牧马人》和《芙蓉镇》,从20世纪50年代一直讲到改革开放;还有《高山下的花环》,背景是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他最后一部作品《女足九号》,讲的是20世纪末,中国女足奋力拼搏,为国争光的故事。
过去,也有人对此提出过质疑,认为谢晋电影过多地涉及到政治。甚至有个别评论者认为,这是谢晋的一种“政治投机”。对此,熟悉谢晋的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前任主席马克·穆勒曾有一段论述说:“没错,谢晋的影片是有很强烈的政治表达。但那只不过是故事的背景,并非故事本身。谢晋从来不是在正面写政治,他是在写处在政治漩涡中的那些男人和女人,好人和坏人,那些受苦受难者的情感和精神世界……为什么西方人能被他的故事打动?难道他们流泪只是为了中国的政治?当然不是,他们是在为那些心地善良却历经苦难的小人物所感动,他们是对弱者产生了同情。这就是人性,不管东方和西方,这样的人性总是相通的。正因为如此,谢晋的影片才能被不同文化的人所理解。”
不得不说,马克·穆勒的这一真知灼见,正好可以帮助人们理解,谢晋这些影片,无一不是在重大历史事件映衬下,突显小人物的悲欢离合,把国家民族命运和个人荣辱结合在一起。透过他的影片,不仅能看到一个个跌宕起伏、悲欢离合的情感与伦常故事,还能看到,百余年来,中国人民在历史巨轮下所演绎的生生不息地的爱与痛、生与死、牺牲与奉献,理想与讴歌。就像谢晋自己说的那样:“任何国家、任何时代,都要用电影为自己的民族塑造形象”。这是谢晋非常鲜明的艺术追求之一。
谢晋曾引用了一位文艺界前辈的话来说明《牧马人》的创作动机。那位前辈的原话是:“一个艺术家也应该是一个思想家,要用他手中的笔,对一些社会上的问题发言”。这句话被谢晋视为自己电影创作的座右铭。它的意思是,人们为何要拍电影?好比有些人拍电影是为赚钱,有些人是为艺术而艺术。谢晋呢?他拍电影的目的,其实就是想通过电影,对种种社会现象发表自己的看法和意见。
1994年夏季,距离香港回归只有不到3年了。谢晋的老友,《红色娘子军》的编剧梁信,给谢晋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说,“香港回归指日可待。对这样一个伟大的历史事件,中国电影不能无所作为”。这封信唤起了谢晋内心一股巨大的创作冲动,决心响应老友的吁请,开始筹拍历史巨片《鸦片战争》。
1995年初,两会召开之际,谢晋作为全国政协常委,争取到一个大会发言的机会。他讲的主题是,作为电影工作者,在香港回归这一重大历史关头,绝不能无动于衷,必须要有所行动,必须要拍摄出过硬的电影作品,来奉献给这一伟大历史时刻。正是在这次大会发言中,谢晋首次公开宣布,接下来,他打算“在古稀之年,再当一回先锋,用民间集资的办法,筹集一个亿的投资,用市场经济的方法运作,为低谷中的中国电影,闯出一条大投资、大制作、高回收的新路……实在不行,也要给后人留下点经验、教训,让后人踩着我们的脊梁,走出一条电影体制改革的新路”。
谢晋的发言,语惊四座、振聋发聩,有人将之比喻为齐白石的“衰年变法”,也有人好心提醒他要审时度势,谨慎而为。谢晋却答道:“如果不是香港回归,我就不会拍《鸦片战争》。因为电影要赔钱,公司会破产。但是,我们总不能空着手去迎接香港回归”!最终,在他的运作下,《鸦片战争》成为首部投资过亿的国产影片。这些资金全部来自民间集资和银行借贷。同时,又通过成立“《鸦片战争》影视制作有限责任公司”,在国内首次尝试项目股份制公司的运作形式。为此,谢晋将自己在上海、上虞、南汇的三处房产作为抵押,亲手将三张房契交由“《鸦片战争》制作公司”董事会保管。
《鸦片战争》的拍摄,非常清晰地展示出谢晋电影所蕴含的家国情怀和历史意识。正如他自己总结的那样:“我这个人有很多缺点,犯过许多错误,但‘爱国’这一点却是非常明确的,没有丝毫含糊”。
三、我的每一次创作都是一次生命的燃烧
谢晋晚年曾对人说:“我这个人拍戏,总希望搞一点诗意的东西。没有诗意,干巴巴的,就没有意思。”谢晋的成长环境,让他自幼饱受中国传统诗书文化的熏陶,为他的文化艺术修养铺垫了一层厚重的底色。尽管他也不断接受某些西方文艺、电影思潮的影响,但传统文化与古典美学,却毫无疑问地是支撑谢晋文艺思想最坚实的柱石。
谢晋一度非常自负,说《红楼梦》没人能比他更熟悉。他读过不下几十遍,对每个主要人物都烂熟于心。80年代的一天,旅美作家白先勇来到上海,与谢晋聊起自己的小说《谪仙记》。谢晋说,书中的几个女孩子,身上都有《红楼梦》的影子——李彤像林黛玉,黄惠芬像薛宝钗,雷芷苓像李纨,张嘉行像史湘云……一席话,让白先勇惊讶不已:“你是怎么看透我的心思的?我写小说时,的确就是这么想的。但是,从来没有一个评论家这样说过!”
其实,这就是中国人文传统在谢晋身上留下的烙印,它或许是抽象的、无形的,有时甚至表现为一种下意识,但最终,都会透过作品的主题、人物、风格,以及他的表现手法流露出来。譬如《红楼梦》,一边是宝钗的洞房花烛,喜气洋洋;一边是黛玉焚稿,凄凄惨惨。民间有句俗语,叫“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说的就是“对比”手法可以让人产生一种比平铺直叙更为强烈的审美效果。同样,谢晋也非常擅长运用对比手法,不仅在《女篮5号》《舞台姐妹》《红色娘子军》中以“前后对比”凸显主人公的命运变化,还在《芙蓉镇》中,运用以胡玉音为核心的三对夫妻、六组男女关系,来凸显人性的善恶、忠奸、真假、美丑的价值堆叠。
再如《啊!摇篮》。大战前夕,男女主人公就要各奔东西。为了渲染离情别绪,谢晋不去正面去表现人物如何话别,而是用战马跟在主人身后依依不舍的神情,来投射男女主人公的心绪。
他还常常讲起《舞台姐妹》里的一个细节:戏院唐经理心里在打月红的鬼主意。只见月红坐在桌前练习签名,唐经理上来搭讪,月红矜持着假装不见。唐经理就用手中的折扇,朝着月红轻轻一扇。微风撩起纸张的一角,月红只好抬起眼角,望着唐经理浅浅一笑。谢晋觉得,这个画面中的人物关系、人物心理的微妙变化,是很难用文字捕捉到的。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妙喻。而这恰是电影最独特的表现力之一。在他看来,中国古典文论中的“文贵含蓄”,应该被视为电影艺术的最高美学标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