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切游子意 依依故乡情
——写在谢晋诞辰百年之际
赵畅
恰逢谢晋诞辰百年,我又一次走进了谢晋故居。因了工作的关系,我有幸在其生前40多次参与接待回老家的谢导。而今人去楼空——尽管他故居的陈设还是原先的模样,丝毫未动,但睹物思人,不禁悲从中来,脑海里浮现出与谢导交往的一个个场景和细节,挥之不去。
余秋雨说过:“如果把20世纪分成前后两半,要举出后半个50年中影响最大的一些中国文化人,那么,即使把名单缩小到最低限度,也一定少不了谢晋。”是啊,是啊,谢晋,不仅是一个人的名字,更是一种艺术品牌。他的电影,是半个世纪来中国电影的经典,从中可以看出中国电影发展的缩影,中国文化演进的历程,中国社会进步的脉络。
最先听闻谢导名字的,则是一部叫《红色娘子军》的电影。而谢导的名字连同他拍摄的影片真正走入我内心深处的,则是《天云山传奇》《牧马人》和《芙蓉镇》。其时,我是与为教师的父母一起流着泪看完这些影片的——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影片中的某些细节、场景与当年父亲被错划右派时我家的遭遇有着惊人的相似。记得每次看完电影,父母并不急于就走,而是定定地坐在位子上。那近乎呆滞而噙着热泪的模样,似乎还沉浸在电影里。
谢导说过,“作为一个导演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有的观众看完我的电影依然坐着,他们觉着自己被镇住了”。其实,受感动的何止我们一家?后来听谢导说起,“当年,《牧马人》的观众高达1.3亿,《天云山传奇》观众写来的信天天都有一麻袋。”我想,这几部电影的魅力,恰恰在于谢导真实地反映了时代又超越了时代,尤其借助情感化的艺术表现批判和反思了极“左”路线,在刻画出有血有肉又有情感灵魂的典型人物中,开创了一个电影艺术的新时代。
作为观看谢导影片长大的我,未曾想到,后来自己竟然能够成为他的忘年交。尤其接触多了,我始渐渐触摸到谢导于艺术倾情付出的心灵轮廓。如果说,生活中的谢导显得豁达宽容的话,那么,工作中的谢导却颇为严谨甚至近乎严苛。而这种求真、从严、执着的精神,一直伴随着他的导演生涯。
2000年5月的一天,他在浙江临安昌化拍摄《女足九号》。我陪同时任市委副书记的卢一勤同志前去慰问。在拍摄现场,但见谢导顶着烈日,神情严肃,额角边绽出的青筋以及手握话筒发出高分贝、快节奏的声音,分明透射着他对于现场执导的投入。中午时分,我们与其在现场一道吃工作餐交流时,才知他不仅与演员和工作人员同吃、同住、同行,而且每天晚上还要一起检讨当日的失误和策划次日的拍摄计划。他告诉我,“大家一起研究,谁都可以说‘不好’。但是你要告诉我,怎么样才能‘更好’。”就这样,一直忙到后半夜一、二点钟他才能放心睡去。这是怎样的激情与担当呀!
即便是春节回老家度假,谢导也不曾歇息。有一年,他说要拍一部反映南京大屠杀的电影,春节回老家时,他竟花6000元买来了《拉贝日记》等一大堆书籍。我走进其的卧室,发现到处是书,书页里满是他用铅笔划上的阅读符号。有些计划拍摄的影片虽最终未能搬上银幕,但谢导为拍电影而做足功课的态度,终令我们感动。
在一般人眼里,谢导身上笼罩着一圈眩目的光环,仿佛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那里有许许多多无法猜透的谜。其实不然,谢导首先是个凡人,一个有血有肉,有着七情六欲的人。他的烦恼需要有人来分担,他的创作激情需要源源不绝的能量补给,他的灵魂需要有一个栖息的港湾。在他眼里,自没有比家乡更好的接纳场所了。是的,老家对于谢导绝非只是一个生活的符号,而是融进其内心的精神家园。谢导身上那泓浓得化不开的乡愁,以及融入血脉里的乡情,时时铺绣着一个游子对于故乡爱之缱绻。
谢导在老家谢塘镇虽有祖屋,但因年久失修不能住人,1989年他个人出资建造了一座具有江南水乡民居特色的二层楼房。也正是从次年楼房落成起,谢导便开启了回老家过年之旅。
谢导每年总是会回老家几次,而春节则必率全家返乡。在老家,他喝女儿红、吃霉千张、品霉苋菜梗,当然他也一定忘不了用柴灶煮饭烧菜,早餐则一定是家乡特有的煨甏粥。在春节,他还会系上围裙下厨炒菜,抑或替孩子们磨豆浆、理头发,以弥补为夫为父因平日忙于工作而对家庭照顾不周的遗憾。要知道,与事业上的辉煌成就相比,生活给了他太多的不公和磨难。四个子女中,除了长子谢衍,尤其老三和老四智力低下,生活不能自理。于是,一俟有空,帮家里干活,尽力满足孩子的要求,自成为他的一种责任。1999年8月7日,我在《文汇报》发表了散文《石磨情》,他于当晚给我打来电话,在夸我写得有情味的同时,他还说“阿四喜欢喝豆浆,能找上一具老石磨敢情好”。原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可待春节上门慰问时,我发现阿四正围着老石磨兴味浓烈磨着豆浆哩!
每每春节回老家,县(市)四套班子领导代表定然会选择在正月初一上午前往慰问。谢导的住房北向正好对着大街,当我们一行从大街下车步行至谢导家后门,谢导与夫人闻声后总是打开后门大着嗓子跟我们说:“你们不能‘走后门’,要走前门哪。否则,我们就失礼啦!”在一片笑声中,等我们走到前门,他们夫妻俩和儿女们早就开门迎候着了。于是,在双双寒暄问好中谢导便将我们引至他的会客室。
会客室并不大,正面墙上左右分别挂着由韩美林以谢导属相创作的“猪”画,以及由赖少其题写的“东山谢氏”的匾额。“猪”画透出机敏灵动,书法尽显拙朴雄厚,这书画一动一静、一张一弛的巧妙设计,到底令这个小小的会客室充盈着格外温馨浪漫的气氛。好客的谢导,早已在茶几上摆满了各种糖果,捷克进口的燃油机也正源源不断地供着热。而我们刚刚落座,谢导便急着招呼阿四给我们端上从煨粥甏里煨制的莲藕。等到阿四端上点心,谢导就自豪地向我们推介:“这可是咱家阿四亲自用煨粥甏煨出来咯。”而阿四似乎也心领神会,他赶紧接过父亲的话茬,一边端着盛了莲藕的碗送上来,一边羞红着脸轻声地对我们说:“老好吃咯,老嫩老糯了,倷快吃快吃!”于是,在藕香果甜的趸拥里,在谢导阵阵爽朗笑声中,我们更能听闻谢导对家事国事天下事的独到看察,对乡情乡谊乡愁的无限感叹。此景此情,似乎丝毫不亚于欣赏他拍摄的大片。
春节期间,作为谢安五十四代孙的谢晋一定还有一个保留节目,那就是上东山(在上虞上浦境内)拜谒谢安墓,追思先贤,教育家人。对先祖谢安,谢导自是崇敬有加,且始终以自己是“东山之子”为荣。他曾嘱《上虞日报》的副总编、篆刻家吕万玖,为其刻制了两方印章,一曰“英台故里”,一曰“谢安后裔”。2003年10月,家乡隆重举办东山文化国际研讨会。谢导还亲自陪同海内外嘉宾上东山。在祭祀仪式上,谢晋神色庄重地站在谢安墓前,亲自向前来瞻仰的宾客介绍谢安“东山再起”的丰功伟绩。
家乡,对于谢导就是东山上飘动着的朵朵白云,曹娥江里流淌着的淙淙清泉。不管走到哪里,就餐时,他一定会问:“有女儿红吗?”有一年他还专门向邓朴方同志赠送两箱女儿红,请小平同志品尝;他还让儿子谢衍拍摄了以反映家乡黄酒酿造历史的影片《女儿红》,并将首映式放到了家乡上虞。是啊,谢导热切地想为家乡拍电影,哪怕有一些镜头也好,这自源于一个单纯的愿望,那就是想宣传家乡,把家乡的风土人情、历史人文介绍给更多的人。
谢导对于家乡刻骨铭心的记忆,也源于当年春晖求学的这段特殊经历。尽管时间只有一年多,但短暂的校园生活给他留下了隽永而美好的回忆。谢晋在其《难忘春晖哺育情》一文中深情地回忆道:“记得当时我是坐脚划船去的,一进门,便听到一阵优美的琴声……那是音乐老师在弹奏贺绿汀先生的《牧童短笛》,悠扬悦耳的琴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成为我成年以后最爱听的曲子之一。”
谢导清晰记得,“在春晖读书的那段时间,正值日寇侵华、杭州陷落之后,学校处于非常艰苦的阶段,但师生们的爱国热情空前高涨,语文老师为我们选讲充满爱国主义思想的文章,以岳飞、文天祥等英雄事迹激励青年学生。学校和学生会组织歌咏队和剧团,在校内和附近城镇宣传抗战,演出《卧薪尝胆》《木兰从军》等。我积极参与了这些活动,既受到教育,又培养了对艺术的兴趣。”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呢?春晖中学不但是谢晋的文化知识的启蒙之地,而且是他的艺术意识和爱国精神的启蒙之所。是啊,诚如谢晋自己所言“我以后的发展,我的电影的题材和主旋律,与在母校所接受的教育关系甚大”。
对于春晖的忆念,亦源于母校在外的声名。1938年,谢导从上虞去上海。按当时惯例,中学生转学插班,必须参加插班生考试。当时,谢导对自己能否通过插班生考试并没有把握,但令谢晋始料未及的是,报名时,学校领导知道他是从春晖中学转学过来的,就对他说:“春晖中学是全国有名的学校,不需要参加插班生考试即可入学。”意外之余,自然,也让他为自己能拥有一段在春晖中学读书的美好时光而深感自豪。
春晖的师生永远铭记谢导对母校春晖中学挥之不去的深情厚谊。1981年,谢导为祝贺春晖校庆赠送了两幅书画作品:书法内容就是孟郊的《游子吟》,边款则表达了谢晋的心迹:“少年情景如在目前,不胜依依,录《游子吟》一首以表孺子之情。”图画是桃李图,硕大的桃李弥满画面,表达了他对母校的赞誉和祝愿。1997年6月5日,年近古稀的谢导故地重游,在苏春楼会客室里欣然命笔,写下了“难忘春晖启蒙情”和“难忘春晖哺育情”两帧条幅,表达了一个学子对母校深深的感激之情。
1991年10月16日春晖举行校庆,上虞县委、县政府提议把“谢晋电影回顾展”和电影《清凉寺钟声》首映式作为校庆活动的组成部分,谢晋欣然应允。1998年10月26日,谢导又将从影50周年纪念活动延伸到了母校春晖中学。2003年10月20日,在参加上虞东山文化国际研讨会期间,他又再次带领中外嘉宾来到母校,兴致勃勃地向客人介绍母校的历史、人物和文化……
谢导无疑是一个大忙人,但只要是家乡有邀请,哪怕是小学母校谢塘小学的“‘小梨花’艺术节暨科普节”、文联的换届大会,以及县(市)的文化恳谈会等,他都会抽时间热心参加。
新世纪初,作为世界文化论坛发起人之一,谢导赶来上虞,并交给我一大叠有关发起世界文化论坛的背景资料。他叮嘱我:“这些材料,太深刻了,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体会。”他还强调说,“你们一定要加强对上虞独特人文资源的挖掘利用”。对于谢晋的谆谆教诲,我们既重学习研究,我们更重贯彻落实。有一年,当我向他汇报,我们利用虞舜、曹娥的孝文化资源,策划“上虞孩子崇孝德”文化品牌,传承乡贤精神,取得了很好的教育效果,受到中宣部、团中央、教育部等联合表彰;夯实工作基础,积极争取中国民间艺术家协会的支持上虞被命名为“中国英台之乡”,成为梁祝邮票首发式举办地,上虞越剧团受文化部委派携越剧“梁祝”前往芬兰参加赫尔辛基亚洲艺术节;动员全市人民,一举创成省级文明城市之时,谢晋笑了。他笑得很舒坦,很灿烂——舒坦是因为他的殷切期望正在实现,灿烂是因为他笃信家乡独特的人文资源是无可替代的。
做深做实弘扬人文精神的文章,不仅贵在挖掘资源,而且重在建设投入。谢导曾向家乡领导建议,让韩美林大师为上虞设计创作一组以大舜为对象的主题城雕。尔后,经他牵线,韩美林巨型城雕《大舜耕田》得以在上虞中华孝德园落成——因为提升了公园“孝德”内涵的厚重感和形象的知名度,便自成为吸引海内外游客的最大亮点。“这个雕塑我没有给我的家乡济南,而是给了上虞,因为这里是谢晋魂牵梦绕的地方”,韩美林的一番大实话,既道出了他与谢导之间笃厚的友情,也分明折射出谢导对家乡的无比关爱。
谢导身上浓浓的乡情乡谊,有时更可以从他对家乡友人无微不至的关爱中深切感受到。王玠文,一位普通的修表师傅,自1975年与其时在春晖中学拍《春苗》的谢导相识后,便结为至交。有一年,王玠文因车祸伤了右眼,久治不愈,他闻讯后,很快在上海帮助其约了最好的眼科医生并予治愈。谭寿焕,另一位在老家的好友。每次谢晋回家乡,谭寿焕便是他的专职摄影师。有一次回老家,听说其生病后,他立马就去看望。“谢导是从住房楼下就开始用他那洪亮的嗓音呼喊我的名字”,这种老友之间的真情,直让谭寿焕感动得热泪盈眶。为谢晋居屋看门的范老伯去世后,谢晋因工作忙没有赶去送别。有一次,他专门抽时间回老家,气喘吁吁爬上山去,在其墓前三鞠躬。
一个闻名中外的大导演,也不曾少却对家乡文人们应有的关切。他对上虞市文联原主席、《胡愈之传》作者陈荣力说:“你是写文章的,大小也是个作家。无论做人还是做作家,最要紧的就是要敢于说真话。”有一次,他自己掏钱买了甘肃作家雪漠著的《大漠祭》一书,托人送给他。他还要人转告:“这本书很真实,也很有震撼力,希望好好读读,多写些敢于说真话的文章。因为只有真话,实事求是的真话,才会从平淡中闪光彩。”由此点亮了陈荣力对事业对生命的理解和追求的灯塔。一级作家、《谢晋传》作者顾志坤,于1986年秋天的晚上,突然接到了谢晋从上海打来的电话:“我听说你要去海南岛,你去那里干吗?上虞是你的家乡,你已人到中年,我劝你不要去。”接到这个电话,顾志坤倍感温暖。“每次去拜访,谢导总是会与我谈及如何发挥好乡贤作用的话题。而今上虞的乡贤文化已然成为全国品牌,与我们保持经常联系的乡贤不仅有国内的,也还有不少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这其中也浸润着谢导的关心与支持”,上虞乡贤研究会会长陈秋强内心也充满了对谢导无限的感恩之情。
家乡一位著名书法家车广荫,有一天突然接到谢晋约其到他下榻的国际大酒店对酌的电话。席间,谢导诚恳地对车广荫说:“你的书法要坚持下去,但要变法,你看齐白石,他博采众长、变法革新,最终成为‘为万虫写照,为百鸟传神’的国画大师。”之后,谢导又送他一套专题介绍中国近现代书画大师的VCD碟片。车广荫对谢导说:“礼重了!”谢导风趣地说:“我是放得春风有夏雨,你要为我写一幅贺知章‘少小离家老大回’的书法,以后可以挂在我谢塘老家的厅堂里。”
谢导对故乡对父老乡亲的爱,几天几夜都说不完。爱是无穷无尽的,当它像火山一样爆发时,便不可阻挡。每次与谢导相见,我总见其疲惫,似乎很少有轻松的日子;总见其苍老,岁月不饶人啊!是啊,岁月沧桑可以在谢导身上留下太多变化的印痕,却永远冲不垮他热爱家乡的感情堤坝。想起了他生前说过的一番颇耐人寻味的话:“一个人无论他做什么,也不论他在哪里,做多大的官,出多大的名,别的东西可以淡漠、忘记,唯有一样东西永远也不会淡漠、忘记,那就是故乡。”
……
谢导离开我们虽已14年多了,但党和国家并没有忘记他。作为唯一一位电影导演而被授予“改革先锋”称号,无疑标注着其为新中国电影事业作出过重大贡献的里程碑式的大师的艺术高度。包括家乡父老乡亲在内的广大观众也没有忘记他,就如他自己所说,“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大家的“口碑”就是对他作品及其人格最好的褒奖。
愿谢导在地下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