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谢幕
——写在谢晋导演诞辰一百周年之际
顾志坤
2019年9月25日上午9时30分,由中央组织部、宣传部等9部委发起评选的“最美奋斗者”表彰大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当晚,代表“最美奋斗者”谢晋的家属赴京领奖的胡依旺女士给我发来一条微信,她这样说:“大伯伯(谢晋)离开我们整整11年了,祖国没有忘记他!人民没有忘记他!在将迎来祖国70周年华诞之际,荣获新中国成立70周年‘最美奋斗者’殊荣!我谨代表家属领取此荣誉,感谢祖国!感谢人民!感谢这一伟大时代!”
是啊,70年峥嵘岁月,70年风雨兼程,在共和国的各条战线上,涌现出了多多少的“最美奋斗者”:黄继光、邱少云、王进喜、雷锋、焦裕禄、孔繁森以及罗阳、黄大年、南仁东、李保国、张富清、王继才、杜富国、竺可桢……可以这么说,在这一连串闪亮的“最美奋斗者”背后,都有着他们用鲜血、汗水和生命诠释的忠诚担当,有着他们用奋斗书就的壮丽华章。他们是公认的时代楷模,是值得全社会尊崇学习的标杆。
一
在这些星辰般闪耀的“最美奋斗者”当中,谢晋的名字赫然在目。
作为时代风云的见证者,新中国电影的开拓者,谢晋是上虞人民的骄傲,是虞舜大地的荣光。在60多年的漫长岁月中,谢晋创作的一系列饱含着“民族性,时代性,人民性”的电影,使他无愧于中国乃至世界“现实主义电影大师”的称号和中国第三代电影导演的代表。他的高尚人品和艺德,尤其是在他执导的电影中所处处流露的理想追求和家国情怀,曾深深打动和激励过亿万观众的心。
丹纳在其所著的《艺术哲学》一书中这样说,同一时代的艺术家犹如森林,总有最杰出的艺术家成为森林中的最高之树。而谢晋,无疑是中国当代电影艺术家森林中的那棵最高之树。
谢晋的一生,作品颇丰,从1948年担任副导演拍摄《哑妻》到完成最后一部《鸦片战争》,他总共拍摄了37部电影。从当年的蹒跚学步,到后来的驾轻就熟,谢晋为新中国电影的长廊里留下了一长串耀眼夺目的精品——《女篮五号》《舞台姐妹》《红色娘子军》《天云山传奇》《牧马人》《芙蓉镇》《高山下的花环》《啊,摇篮》《鸦片战争》等。其中有6部作品获得中国电影“百花奖”,有4部作品获得“金鸡奖”,另有多部作品获得国际电影节大奖,可以这么说,谢晋是中国电影导演中获奖最多的导演,至今无出其右。
笔者与谢晋相识于1975年,在这漫长的数十年当中,笔者可以说是谢晋电影创作的见证者。在我的印象中,谢晋就是为电影而生的,电影是他的一切,是他的生命,是他的灵魂。在电影艺术创作的道路上,他永远是一个不知疲倦的跋涉者,一个牢牢盯着万山丛中最高峰的攀登者。就如他自己常说的:我每拍一部电影,都是一次生命的燃烧。而我最好的作品,永远都是下一部。
谢晋去世以前拟拍的电影有多部,如《桥魂》《乡村女教师》《大人家》及《江湖祭》《拉贝日记》《与皇帝离婚的女人》等。然而遗憾的是,这些曾为谢晋带来过激动、憧憬和希望的剧本,最终都没能变成拷贝,在银幕上与观众见面。个中原因,一言难尽。可以想见,当一个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八十五岁老人,抹干泪水,强打精神,拖着疲惫而沉重的双腿,为了他梦想中的电影而孤寂地四处奔走呼号时,那是一幅多么悲壮的图景。
谢晋最后拍成的一部作品叫《中国,站立成树》,这是一部公益片。与他以往动辄投入几百万甚至上亿元的大片相比,这部片子仅仅只有3分钟时间,但谢晋并未因此而轻慢了这部作品,而是放下手头的工作,全神贯注地投入到这部短片的拍摄中,这就是一个大师的追求,因为他说过:拍电影与写文章一样,只有长短区别,没有轻重之分。这部由谢晋个人出资一万元征求剧本创意的短片的画面是这样的:在短短的3分钟里,一粒种子落在荒原上,经历冰雪的考验、风雨的洗礼、石块的重压、白蚁的啃嚼而顽强发芽、长大,最后成长为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这部富有象征意义的短片在2008年10月24日的网络评选中获“最具影响力人物奖”,这说明,谢晋的电影,也开始进入网络时代了。然而,为这部短片倾注了一个电影人一腔心血的执导者,已在6天前永远闭上了眼睛,再也无法上台领奖了。
二
谢晋的一生看似功成名就,实则坎坷曲折,而这些坎坷曲折又大多与他拍摄的电影有关,从《舞台姐妹》打入冷宫到《春苗》被批判,从《牧马人》《天云山传奇》受横加指责到《芙蓉镇》差点夭折。尤其是在“文革”中他自己和家人所蒙受的打击和磨难等等。所有这些,他都能坦然面对,不屈服、不灰心、不后悔。他的身上虽布满了伤痕,但他的脸上却始终荡漾着笑容。
笔者曾在1986年年底,就谢晋拍摄的电影《芙蓉镇》受到非议一事与他作过一次交谈,那次我正好在上海开会,晚饭以后,看时间尚早,我想去看一看谢晋。上虞县刚成立文联,谢晋是县文联的名誉主席,我想正好趁此机会,向谢晋汇报一下文联的工作。打电话到他家里,徐大雯老师说谢导还未回家,还在上影厂摄影棚看片。我于是来到上影厂,说明由来后,门卫把我引到了厂里的摄影棚,听到里面在放片,我就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没多久放片结束了,有一拨人从里面走出来。谢导走在最后面,看到我站在摄影棚门口,他吃了一惊,亮起了大嗓门:“这么晚,你怎么在这里?”我把在上海开会及打电话到他家里的事说了下,他听了摊了下手说:“忙得不得了,从湖南王村回来后,就没有停过,刚才在看《芙蓉镇》样片,还不错。”
在厂区内昏黄的路灯下,我与谢导边走边聊,聊着聊着,我问起了上海青年学者朱大可写的那篇《谢晋电影模式的缺陷》一文,该文在7月18日的上海文汇报发表后,在学术界和社会上掀起了巨大的风浪。
“谢导,朱大可的文章动静不小,太偏激了。”我有点愤愤不平地说。
谢晋则笑了笑,说:“提意见的并不是导演,只是几个大学生,不睬他,我还是拍我的。”
“可不理不睬也不行啊,影响太大了。”
谢晋说:“等等看再说。”
谢晋不说话,可许多艺术家和评论家却开始发声了,著名评论家梅朵首先站出来,他这样说:“谢晋曾经把他的镜头深入到祖国的不同角落和不同阶层的人民生活之中,写出了一个个性格不同的人物命运,写出了他们的苦难、挣扎和不平,提供我们对生活、对人物命运进行多方面的思考。如果说这中间有其一贯精神的话,那就是他们汇成了一股热烈要求变革我们生活的最强音。我们怎么能把他所描写的不同生活画面,不同人物形象,完全无视它们的独立性,而像用切肉机似的把它们划成一块一块碎块,并从中找出它们的‘类似点’,由此简单地把它们归纳为什么‘好人蒙冤’等等所谓的‘道德感情密码’的既定‘程序编号’呢?”
对此,著名评论家陈荒煤也有同感:“这三年来,我忽而听说要打倒谢晋‘模式’,忽而听说《芙蓉镇》风波迭起,而今年又终于在卡罗维伐里国际电影节获得了大奖……最近又在《广播电影电视》杂志上看到选举新时期十佳最佳导演,在270多万张选票中,有效票为260万张,谢晋却以240万张当选第一名最佳导演。……文学是人学,写人,离不开情和爱,爱祖国,爱自己的民族和阶级,爱自己的家乡,爱自己的理想事业和工作,爱自己的亲人、友人,爱一切高尚美好的事情……然后才有祖国情、民族情、阶级情、家乡情、爱情、友情等美好的感情……回顾一下谢晋的优秀影片:《女篮五号》《舞台姐妹》《红色娘子军》《天云山传奇》《牧马人》《高山下的花环》《芙蓉镇》,哪一部影片不是从伤痕累累的心灵中提炼出美的元素……我认为,这是一位优秀的人民艺术家饱经坎坷的历程,……一个不懂得思考的人或许能够凭恃一时的才气成为艺术家,但绝不可能成为艺术大师,当谢晋学会了思考时,他就成为名副其实的艺术大师了……”
在舆论场纷纷扬扬的论战尚在进行时,谢晋的全部兴奋点似乎仍在他的电影王国中,他有一次大声疾呼说:“我们这一代,头发已经白了,希望能在电影界老领导的带领下,拿出拼搏的精神,用五年左右的时间冲上去,使我国电影事业有个大的飞跃。倘若十年内我们再干不出来,我们这一辈就要被淘汰了。雄心壮志和人梯精神并不矛盾,首先要有冲的精神,不怕冲得头破血流,实在冲不上去,倒在地上,做个人梯,让年轻人踩着我们的身体继续前进。我想,只要我们抓紧一点,努力干,我们的电影是可以赶上世界先进水平的。”
正是在这种精神的激励下,尽管前路漫漫,道路曲折,谢晋的脚步却从未停止,他就像一员久经沙场的老将,在《芙蓉镇》引起的冲击波还未平息时,又披甲上阵,跃马扬鞭,朝着前方的目标,奋蹄远行。为共和国电影艺术的长廊中,增添了一部又一部精品力作:《最后的贵族》《清凉寺钟声》《启明星》《老人与狗》《女儿谷》《女足九号》《鸦片战争》。
对此,著名电影评论家尹鸿先生曾怀着十分敬佩的口气说:“一个人很难超越自己的时代,在谢晋时代,他已经做到最好,成为一面旗帜、一座高峰,即使在今天,在电影观照现实能力的深度、广度上,在影响大众的能力上,也都无人能够超越谢晋。”
三
岁月会模糊人们的记忆,但不会抹去那些深深的思念。而谢晋就是那个被人们深深思念的人。尽管谢晋离开我们已经多年了,但祖国不会忘记他,人民不会忘记他,历史不会忘记他。在2018年12月18日举行的改革开放40周年大会上,党中央、国务院授予全国100名杰出人物“改革先锋”称号,谢晋光荣上榜。在2019年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前,谢晋又荣获“最美奋斗者”称号。
今天,谢塘镇上那幢经常可以听到谢晋爽朗笑声的“谢晋老宅”,因为主人的离去,已显得有点冷清。但人们却用另一种方式,来祭奠和缅怀这位喜欢热闹的人民艺术家:
在首都的某家影院,37年前曾经轰动全国的《芙蓉镇》被拿出来老片新放,上座率竟还达到86%。影片结束时,一些观众的眼中,依然挂着晶莹的泪花。
在上海,每年都会举行一些电影学术研讨会,而谢晋的名字是被提及最多的人之一。
在有“东方好莱坞”之称的横店影视城,“没有谢晋就没有今天的横店”的表述已成为横店人普遍的共识,而横店影视艺术馆中那句“一部电影成就了一座影视城”的话,把横店影视城的历史源头与谢晋联结在一起。
在谢晋老家的谢塘镇,为展示谢晋一生艺术成就的“谢晋片场”已经落成并对外开放,成为人民了解谢晋、认识谢晋、致敬谢晋的网红打卡地。在进入该镇的道路旁、两侧的标牌中、墙绘上,谢晋的名字几乎随处可见。可以这么说,在上虞的所有名人中,没有一个人的名字会被人如此周而复始地提及。
2019年10月20日上午,笔者结识了一位来自日本的大书法家,在交谈时,我把我写的长篇传记《谢晋》送给他,这位日本友人一看封面上的谢晋像,未经翻译,便肃然起敬地叫了声:“哦,谢晋。”然后便竖起大拇指:“伟大的艺术家,像黑泽明一样。”
谢晋与黑泽明是老朋友,去世前,谢导曾经常提起他,他对黑泽明倒在电影拍摄片场上的悲壮方式十分羡慕,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像他这样。现在,谢晋已经与黑泽明在天堂相会了。
但谢晋分明又与我们在一起,他留给我们的电影,留给中国和世界观众的精神财富,还长留人间,永远不会“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