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离家老大回
——怀念谢晋导演
车广荫
在二〇〇八年十月十九日的深夜,享誉中外的一代名导谢晋,在走完他八十五个做人春秋,经历了六十多个从影寒暑,竖起了中国影坛的里程碑之后,终于在百官朝舜的故乡,安然地躺下了。
人的感情都是相通并互动的。当这位影界巨匠将炽热、深挚的对祖国、对人民的爱,倾注在他执导的电影之中,作品就产生一种爱的震撼力和鼓舞力量,中国的亿万观众也对这位名导报以真挚的、恒久的热爱之情!
从80年代初始,我因工作的机缘,有幸走近这位名导。九一年金秋时光,我县召开第二次文代会,其时正值举办谢晋电影回顾展和春晖建校七十周年。国内一大批电影界的著名编导、演员簇拥着谢导回访上虞故乡,谢导要接见,要叙旧,要应对,忙得不亦乐乎,当时文代会的代表向我提出要求,无论如何要请谢导来主席台坐一坐,同大家见个面。于是我诚惶诚恐地向谢导请求了。谢导满口答应,他不仅按时来到会场,而且在会上即兴进行了四五十分钟极其精彩的演讲。
谢导说:“70年代初,我带着《秋瑾》摄制组在日本拍摄,当时日本正处在经济高速发展时期,我们与日本差距很大。当拍摄空隙时,演员、摄影师都跑出去,好奇地看高速公路、摩天大厦去了。我一个人闷在房间里沉思,我们多灾多难的祖国啊,你何时能够崛起,林列于世界先进行列?你们看,现在改革开放一搞,国家不是在腾飞了吗。”
谢导一席言,使我们更切实地感知: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一个艺术家,一定要有一种高瞻远瞩的目光,与国家前途命运、百姓暖热休戚与共的胸怀和情感,才能创作出催人奋进的好作品。
一九九三年春天,停刊了三十二年的《上虞报》在和煦的春风中复刊了。谢导对故乡这个初生婴儿真是倍加呵护。他如约寄来给报纸的题词:“舜井、东山、曹娥庙、王充、谢安、祝英台,发扬上虞源远流长、文化灿烂的优良传统。”在一九九三年八月八日正式复刊的《上虞报》上,我们排出显著的位置予以刊载。
我将《上虞报》的复刊号寄给谢导不久,就收到他的来书,信写得密密麻麻,其中几句是:“我刚从北京送审新片《老人与狗》回沪,收到你的信和《上虞报》复刊号,谢谢!九月中旬我要回家乡一次。我想带几个同志来上虞看看,想为家乡联系些可合作的项目。另外有一件一直挂在我心中的一件‘大事’,就是上虞在‘文革’时拆掉大舜庙的蠢事。刚读到《曹娥江》1993年1-2月号一篇‘虞舜在上虞的故事’及今天《解放日报》12版刊登的‘三湘情涌始祖地、炎帝舜帝着新装’,感触更深,等见面再谈。”谢导这位七十多高龄的长者,一方面要运筹在摄影棚,奔忙于京沪线,另一方面又在时刻牵挂故乡的经济建设与名胜古迹,对故乡的赤子之心,真令人感佩。
这年的九月下旬,谢导在一个挥汗如雨的酷暑日子,由时任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兼报社社长的卢一勤同志陪同,来到暂设在原老人委内简陋的办公室,亲切看望草创报社的几位同志。谢导对大家说:“《上虞报》办得勿错,我在上海每期都看。”他恳切希望报社上下努力,使《上虞报》为家乡人民所喜爱,在省内外同级报纸中办出特色、创一流水平。
更使我难以忘怀的是在同一年的冬天,我们在上海会晤的情景。当时报社考虑到在上海有七八万驻沪的建筑大军,决定在上海设立“上虞报驻上海联络站”。联络站成立的这一天是十二月二十日,那天下了一场鹅毛大雪,但见满世界都是白花花的一片。傍晚时分,我们相邀的上海虹桥机场海关原关长王锐明,上海工商银行原副行长夏弘宁,上海市委办公厅原副秘书长胡沛然等领导都陆续来到。左等右等,只等谢导了。大家说,谢导家离浦东特别远,又这么大年岁了,这大雪天,不大可能来吧!正说着,只见一辆包裹着雪花的小车驶进了大门。谢导好容易钻出车门,他脱下了衣帽,缓了一口气用朗朗的嗓音说:“车子在风中着实爬了四个小时,家乡报社有事,我总要到的呀!”
我退休以后,真是如归山林,万籁俱静。谢导对我仍热情关怀如前。一天夜晚,他邀我到下榻的国际大酒店对酌,他恳挚地对我说,你的书法要坚持下去,但要变法,你看齐白石,他博采众长变法革新后,最终成为“为万虫写照,为百鸟传神”的国画大师。
谢导品评我的书法,犹如他品酒那样的精到,我真服帖了。我当然要遵谢导所嘱,好好变法。但我学书并无大志,只想混到一般人说“这书法不错”便满足了,有负谢导的殷殷期望。
这之后的又一次相聚,谢导送我一套中国近现代书画大师专题介绍的VCD碟片,其中有黄赛虹、潘天寿、陆俨少、沙孟海、林散之等等,可谓是一套珍品。据说是浙江省人民政府送给谢导的,他要我学学这些变法的楷模。我说此礼重了,谢导风趣地说:“我是放得春风有夏雨,要你为我写幅贺知章‘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条幅,以后可以挂在我谢塘家屋的厅堂里。”我在以前的采访中已了解到,解放前夕,谢导在谢塘老家结了婚,此后外出读书,后来从事戏剧、影视,遭到族中长老的反对。因为按照老祖宗的看法,学戏是“低人一等”的行业,进不得祠堂,又由于战乱及其他诸种缘故,后来已出人头地的谢导一直未返乡里。直到改革开放以后,春风吹绿江南岸,明月照我把家还。我知道,谢导要我写这张条幅,其中蕴含着他对故乡拳拳的深情啊!
谢导讨我拙作,对我来说,真是一个重大的难题。好几年以来,我数易其稿,都未能使自己满意。当时在追悼谢导的那段时日里,我一方面在痛悼谢导,另一方面又在痛斥自己未能向谢导当面交卷。大约又过了两年吧,我终于较满意地完成书作。后来去往上海,惴惴不安地交给徐大雯老师。不料,她非常感动,又向我讨要了特赠她好友的愉贺书法。后来,徐老师就将我写的以表庆贺的书法长期挂在谢导在上海的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