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枣树下
沈若尘
一
2021年12月31日下午,天气晴好。
我在我家那间孤寂的老屋面前。
父母不在了,老屋已感受不到一丁点家的暖融融气息,见过老屋以后,反而使我的心,徒增了无尽的伤感。离开老屋,跨出台门,在转身回望的一瞬间,发现年前的最后一缕阳光越过屋脊,照在老屋面前那棵高过屋顶的白蒲枣树光秃秃的枝条上面。远远看去,树梢上面还悬挂着三两个已经干瘪的黑黝黝的残枣。夕阳下,它们在寒风中自由自在地随风摆动。刹那间,我的心仿佛一下子坠入了“夕阳依旧垒,寒磬满空林”的落寞境地。从小到大,我在老屋度过了二十多个春秋,还是初次见到如此苍凉、凄清的夕阳晚照,仿佛迎面袭来了一股寒气,搅动着思绪在脑海里翻滚。
斜倚在油漆斑驳的台门框上,我的双手轻轻地摩挲在长久遭受风吹日晒的大门上。觉得唯有这样,我才可以从这里探知离家经年,老屋在人世间曾经经历过的沧桑、磨难、悲欢、离合;我尝试着用渐渐麻木的手指顺着门板的拼缝摸索着轻轻滑去,感觉到门板在手指下微微颤抖、退缩,板缝越来越大。
年少时,偶尔在外边闯了祸,不敢直接推门进入家里,常常会在到达台门口以后,趴在门板上眯起眼睛,从那一条如针尖一般细密的门缝,看向里边的天井,窥探家里的动静;祖母不在以后,父母又在上班,每每从外面回来,也会从门缝里先向里张望,不知小妹是否从乡下回来了?屋里有人,一日三餐就正常,家的生活气息才温馨。
已经是辛丑年十一月廿九日,再过三十天,将要迎来全新的壬寅年。我屈膝蹲坐在木质的台门门槛上。台门口的弄堂里冷清清的,没有进出行走的人。这是一条古镇商街上妇孺皆知的老弄堂。从街边进弄,不到两米宽的石板小路向北延伸约有五十来米,右转,绕过一排房屋到后面,是一个长方形的大四合院(道地),院子的西北东三面住着七八户人家。这条弄堂的形状,一直一方框像透了旧式的门钥匙。弄内没有商贾富绅的宅邸,更没有豪门大吏的行宫别院。住在这条弄里的人家,大多是在镇上商街谋生的小商小贩、手艺人。我曾好奇这条以姓氏冠名的小弄,有什么源远流长的典故,只是翻遍了身边可供参考的史书典籍,河、湖、溪、塘、街、路、桥都可能有,却唯独没有关于巷弄的记载。当然,如果这条弄里在某朝某代出过一位达官显贵,专家名人,境况就大不一样了。现在。五六十年代在这条弄堂里热热闹闹唱主角的一代人,都已经展翅高飞,去了他们能去的地方。弄堂里,青春勃发的朝气远去了,朝暮相聚的热闹消逝了。他们走了,走到远离家乡的地方去了。而我还在。在清冷、肃杀的老台门前凭吊、怀念逝去的老弄堂曾经欢腾喜乐的烟火岁月,守望着这方百姓人家子孙眷恋的热土。傍晚时分,正是二九小寒天气,谁有那么好的兴致,再出来走走,何况留守的都是一些老年人。那一阵阵的弄堂风,好像风头上裹着针尖,嘘嘘嘘地往人身上钻,令人皮肤冷飕飕生痛,寒气丝丝地啃噬着肌骨,从头顶向周身蔓延。
记得台门的右侧专门设有一扇可以弯腰进出的小门,那小门上面有个比筷子粗一点的小孔,是为伸进拨动门闩的钥匙而特意预留的。小孔与门闩的距离很近。孩提时,常常因为晚上偷偷溜出去玩耍、看电影,被父母关出门外。这个小孔也慢慢地被修刮变大,大到可以伸进一根手指拨动门闩。现在这个孔还在吗?我慢慢转过身去寻找门板上那个当年的钥匙孔。相隔了将近五十年,这个被视为家庭内部安全密钥的小孔,能不被封死?能不被加固?父母日渐老迈,子女不在身边,有谁常来帮他们修理门楣?有谁能每天来帮她们洒扫庭院?
小门上的那个孔还在,而且比以前的孔足足大了一倍,孔的上下方的门板裂开了,以孔为中心向上下扩散,仿佛一颗带尾巴的木星悬挂在门板之上。
农历月底没有月亮,天色变得灰蒙蒙的。我弯腰趴在小门上,试图从小门洞向门里的院子张望,想从这里看尽院子里的一切。
饥渴的目光往院子里搜索。进入视野的是枯井、大水缸、耷拉着干枯枝条的荷花缸、小花盆、破败脱色的窗棂、变形的门户、行将倒圮的围墙和闪着青光的石墩、石桌。这一切在灰暗的雾气当中,从门板的小孔当中看,像极了影视片中荒村野店的一个个特写镜头。只有老屋门前的那棵枣树,尽管已绿叶尽脱,但养精蓄势之气不减,让人分明感觉到了它隐藏的生机和活力。
夜色渐渐笼住了小院。被暮色笼罩着的枣树,光秃秃的枝条在视线中一点点变得模糊起来。已是小寒节气,立春已经不远。这时候看不清它每年向上伸展的枝桠上面,是不是已经绽出了迎新的苞蕾?隔着一条弄堂,对面新修建的一长排仿古建筑物,正好把前面广场上高光射灯亮起的光芒挡住。巷弄里暗沉沉的漆黑一片。
我清楚地记得,种下这棵枣树已经六十年,它老了吗?黑暗中依稀可辨的枣树已长到五米以上,黑黢黢的主干,胸径比小水桶还粗。六十年前我从茶号弄张家把这棵树苗迁来的时候,它孱弱得好似一颗弱不禁风的豆芽。江南水乡人家,但凡房前屋后有院子闲地,都喜欢种上几棵果树和花草。父母是生意人,以经商为业。偶有兴致,也仿效他人在院子里,围墙跟,窗棂下,道地边种上了水仙、月季、夏荷,秋菊,腊梅;移种了石榴、枇杷、橘子、白蒲枣;贪图葡萄棚子夏天的荫凉,在院子中间架起了葡萄棚。可谓花团锦簇,满园春色。被精心培育的白蒲枣树在院子里经过了一个甲子的轮回成长,几乎成了树梢。每年开花结实,满树挂满果实,由青转白,由白转红,从不落空。
夜色渐浓。台门口,弄堂里的青石板路一直延伸到老街上面,夜幕下的小弄变得异常宁静。记得弄堂与大街的转角处,原来有一盏路灯,装在一根挺拔的杉木电线杆子上面,昏黄的灯光,照亮着夜间过往的路人。还是少年时代,每次我和小妹去山里捡拾柴火,一到天黑,祖母她不放心,总是双手插在布围裙里,迎着肃杀的寒风,孤单地站立在电线杆昏黄的灯光下,苦苦等待着我们返回。
天时向晚,街路上因为行人不多,出奇的静。而我的心却无法安静。眼前总是晃动着那棵纷披着绿色锦衣的白蒲枣树。沿着老街,我踽踽独行。迟缓的脚步与街路的青石板戚促对话,那一步步踏响的节奏告诉我:“往事不是过眼云烟,被云烟遮掩着的往事,才是真正的诗与远方。”那棵白蒲枣树,我们把它培育长大,相依相伴半个多世纪。若是它有灵性,和我们一起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和我们一起经历四清、破四旧、上山下乡、改革开放,我们经历的磨难、安乐、幸福,它统统都可以见证。
20世纪60年代中叶,窗前的枣树像七八岁孩童,主干不及成人的臂膀粗,树梢还没有屋檐高。我们的家,当时正处在一种艰难的跋涉当中,渴望有一段平静的日子可安顿烦乱的心情,轻松舒畅地透一口气,然后再去迎接新的人生挑战。有哲人说过一句话:“如果觉得生活是一种刁难,一开始就输了。如果觉得刁难是一种雕刻,迟早都会赢的。”就这样一句浅显、明理的话语,激励、鼓舞着我们,让我们在人生路上精雕细刻,期待着“赢”的那一刻。
老枣树,葡萄棚,老台门,老街坊邻居。曾几何时这些形象同时集聚到我的脑海里?
二
一九六六年八月的某一天,住在弄后道地里的居委会文书一早来叫我,说居委会有一批宣传标语,让我去帮着写一下。我去了。约莫十点不到一些,我见标语已经写完,稍作整理后就径直回家。立秋过后,中午的太阳还很辣,把路上的石板晒得滚烫。我仿佛预感有什么事情要发生,顾不得炎热,一阵小跑,没用几分钟就从居委会跑到了我家的弄后小路上。远远看去,台门面前的弄堂里站满了街坊邻居,面露惊恐,神情异样地在交头接耳;台门口的街沿石上,站着两个戴红袖套的男学生,神情严肃得仿佛在执行一项无比重大的军事任务。突如其来的变故,那种只在电影里才有可能看到的情景,竟然上演在我幼稚的生活里。一个好心的邻居见我到来,走出一步,轻轻搂住我的肩膀,附在我耳边轻声说:
“你家屋里可能有点事情,你不要怕!”她拉了一下我的手臂,“先去我家坐坐,胆大些,不会有事的。”
心急火燎的我,顾不上这些,一步跨上台阶想推门进去。却被值守在门口的两个红袖套使劲地一把推,摁到了台门角上无法动弹。靠在台门角上的那一刻我的心急剧颤抖起来,瞬间被惊恐、担忧和愤慨所侵袭:我不明白,平白无故的,我家这是得罪了哪个人,天下还有没有王法?
这一刻,我突然发现台门角紧靠小门,弯腰下去就是门板上面的那个钥匙孔。我再往下蹲一些,就可直接从孔里看到里面的情景:只见窗前的老枣树下,一个稍稍年长、老师模样的男人,手上拿着一张纸,指点着身旁一只纸箱里边的衣物,询问站在一边的我母亲;祖母则躺在葡萄棚下面的藤椅上面,蜷缩着发抖,藤椅下面的地上积起了一摊尿液。我只得强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看到他们几人推着母亲,捧着一个纸箱一起出来,我冲破阻拦,拔腿飞奔到祖母跟前,想用双手扶起祖母。祖母已经七十多岁高龄,经不起惊吓,浑身软得根本无力站稳,她被扶起后,身子向后一仰又跌坐在藤椅上面。台门里,只剩下我和祖母二人,我蹲坐在祖母面前,无奈地看着祖母,祖母也看着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泪眼相对,默默无语。听母亲后来说,那天是私营工商业者学习班上有人举报我家私藏黄金,所以他们上门搜查。翻箱倒柜半天,连地板也被撬了起来,结果什么也没有,但仍然拿走了锡酒壶、锡茶叶瓶、新床单、新呢制服等一箱日用品。
有人说:“人生的境遇荣辱,会因为你此前所从事的行业深浅,从此演绎你的一生。”这大概就是对老子在道德经里所说的“夫物芸芸,各归其根”的现实诠释吧!我沿着清冷的街路,一步步踱到古镇有名的济富桥下。借着微弱的光亮,看到济富桥已经没有了以前一级一级的石阶,略显陡峭的桥拱被改造成平缓的慢坡,上桥如履平地,昔日雄壮威武的古桥,已经看不到一丝古韵古味。人会老会衰,但这石头精工砌筑的桥梁难道也会衰变?在我的眼里,这济富桥在古镇运河上的桥梁里面堪称俊美小生,挺括、健美、有型,曾数十年不变地萦绕在我的心头。如今看它佝偻着脊背,像白发绕颈的耄耋老人,默默地躺在灰暗的夜色里,心里不禁感慨万千。
我站立在济富桥顶的四方平台上。微弱的夜灯下,街路的样貌变得模模糊糊;天特别黑,只有桥东悬在天际的一颗“大角星”闪着黄灿灿的光亮,在漆黑的天幕上,它竭力发出强劲的光,在星星周围营造了一圈圈的光晕;桥下县河的水,在黑暗里默默流淌,偶尔从枕河人家漏下星星点点的灯光,洒在暗黑的河水上,炫出碎银一般的光亮,在河面上闪烁。远处,暗地里,不知从哪一个地方传出一阵绵软、清丽的越剧声腔,贴着河面飘了过来:“默默无语黯然走,似含幽怨在眉头。莫非她,伤心因我拒婚配?”也许是此时的河道形成了一条传声管道?也许是这时候的济富桥太过幽静?我站在桥上都能清晰地听到,播放的是越剧名伶竺小招《柳毅传书》中的名段。
一九八五年九月,窗前栽种了二十五年的枣树,正处在它的青春勃发期。它的身姿越过了屋檐,茂盛的树冠压在瓦沟上,有时候借着台风的余威,用它的横伸的枝丫,可以顺势把屋瓦扫走。
早一天,从省轻工业厅领导职位离休的张正邦,到达县城,与退休后在县城某商场帮忙的父亲会合了。整整离别四十三个春秋,人海茫茫,音讯阻断。真该感谢这次运动的内查外调,让他们有了彼此的信息。尽管四十多年以后再次相聚,他们的人生落差那么大,父亲仍然热泪盈眶地伸出热情的手与老战友紧紧相握。一九三八年,抗日战争的烽火燃遍了江浙大地,一批热血青年在虞北谢塘镇的小洋楼,结成了抗日铁血联盟,举起了民间抗日武装大旗。在抗日战争的年月里,舍生忘死地与敌人浴血奋战;此后十多年,他们又分别经受了一次新的革命淬炼。
第二天,应上虞党史办邀请来上虞,对党史办在编的《上虞革命斗争史大事记》相关史实进行补正的其他六位同志,齐聚在丰惠我家的老台门,在那棵老枣树下面,时而激情满怀,时而涕泪纵横地诉说当年的残酷的战争和深切的战友情谊。却没有一个人提起十多年前他们都曾经遭受过的种种磨难。“一笑依然作春温”像吹过的一阵风,轻轻地飘散了。
我看到过的一句话:“生活像一片大海,只有意志坚强的人,才能到达幸福的彼岸。”(季交恕《六十年的变迁》)至今还牢记心间。
看到白发苍苍的他们,今天在这里幸福地相会,而且还将从这里出发,继续去寻访战乱中走散失联的那些战友,重叙深厚战友情。他们从艰难困苦中走出来,依然充满着安然沉稳的气度。只有这样的人,才称得上意志坚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