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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娥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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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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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人两则

匠人两则

吴仲尧

 

弹花匠轶事

过了立冬,朔风渐起,大地生出许多凉意,又到该准备御寒衣物的时候,蓦然想起多年前发生在咱村里一桩有关弹花匠的轶事。

搞生产队那阵子,进入冬季农闲时节,经常看见弹花匠挑着一副担子,一头挑着弹花弓,另一头挂着木圆盘和弹花槌,走乡串村,招揽生意。

记得有年冬天,村里来了师徒两个弹花匠。师傅五十开外,两鬓花白,面色黝黑,背微驼,人消瘦,一看便知是吃大苦流大汗的人。徒弟二十出头,身板结实,皮肤白净,高鼻梁,大眼睛,脸颊上的两个酒窝格外招人喜欢,是个俊朗帅气的小后生。

师徒俩在村里耽搁下来,因手艺出众,配合默契,生意应接不暇。按当时行规,两人每天必须完成两床棉被,难免起早贪黑。天蒙蒙亮,他们就带上工具,赶到东家家里,先用条凳和床板搭好台子,然后在各自腰间系上宽宽的绑带,将一块厚厚的长竹片插在后腰上,在竹片的上端垂下皮绳,吊着一张大木弓,那弓上绷着一根坚韧的弦。调试完弦的紧松,校正弓的方向,摆开架势开始弹花了。

弹花是个技术活儿,乍一看,靠的是灵活自如的手上功夫,实则不然,掌控弹花弓的升降,全凭那块富有弹性的竹片在操纵,所以受力最大的是背部和后腰。师徒俩分立台子两侧,左手持弓,右手握槌,用力敲打弓弦,“嘣、嘣、嘣”,槌落声起。随着一声声铿锵的弦响,弓弦不停地在棉花堆里起伏震颤,上下翻滚,触弦的棉花变得蓬松,飞舞起来,顿时,满屋子棉絮像是漫天雪花,如丝如缕,向四处弥漫、飘散。那戴着口罩的一老一少早成了两个快乐的“雪人”,不时弯腰、挺身、摇摆、扭动,像是忘情的民间鼓手,奏出了乡村最原始、最欢快、最美妙动听的旋律。

弹好的棉花,犹如雪白的云团,堆满床板。师徒俩先按照被面子的尺寸整形,通常中间厚,四周薄。整好形,开始网线。用一根顶端带圆孔的细竹竿勾住纱线,在棉胎上来回交错网成斜线。一面网好,翻一面再网,最后收口。有遇到娶媳妇嫁女儿喜事的,还要网几根红丝线,描上大红的“”字或“百年好合”等字样,营造喜庆气氛,表达美好祝愿。

最后一道工序是将鼓囊囊松软的棉胎碾压成平实的被褥,这很能考验弹花匠的脚上功夫,对身体的协调性要求颇高,师傅老胳膊老腿的已难胜任,该是徒弟施展绝活的时候了。师徒俩先是双手使劲按着木圆盘,一点点在棉胎上压磨,反复几遍后,只见徒弟把木圆盘放到棉胎一角,而后纵身一跳,双脚稳稳踩住圆盘。随着身子扭动,圆盘旋转起来,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动作娴熟,姿势轻盈,如同演绎一段精妙绝伦的冰上芭蕾,让人眼花缭乱,啧啧称道。

年纪轻轻有这般好身手,又长得一表人才,惹得那些爱管闲事的中年妇女多了一份心思,刨根问底探个究竟:你家哪里的?几口人?找对象了吗?……弄得小徒弟面红耳赤,不答话,只埋头干活。

有一天,师徒俩毫无征兆地突然从村子里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一位叫阿琴的姑娘,据说跟着那个徒弟走了,没给家人留下只言片语。

好不容易养大的闺女跟人跑了,阿琴娘急火攻心,又哭又骂。骂那小子不厚道,拐走女儿,又骂女儿傻,吃了迷魂药,脑子进了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十里八乡都把这件事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话。

一晃到了八十年代末,杳无音信的阿琴衣锦还乡,身边多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听说阿琴背井离乡去到徒弟的老家,开了一家弹花店,夫唱妇随,生意红火,挣了不少钱,日子过得很滋润。

那徒弟第一次上丈母娘家,手提肩扛备了丰厚的礼物,负荆请罪,进门就喊妈。外孙有点拘谨,腼腆的笑容挂在红扑扑的脸蛋上,躲在阿琴身后偷偷张望,稍后一个箭步,扑到阿琴娘的怀里,差点人仰马翻。

阿琴娘积压在心头的多年怨恨和思念,瞬间烟消云散,脸笑成了一朵盛放的棉花,喜得合不拢嘴,两行热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止不住地滴落下来……

 

篾匠堂伯

我的老家在曹娥江边,种植水稻,早年间,竹器农具使用相当普遍,比如粪箕、竹篮、箩筐等,因而老家不缺篾匠。我的堂伯就是一位很有名的篾匠师傅,方圆几十里,每家每户都有他编制的竹器。

堂伯中等身材,浓眉毛,黑头发,宽阔的额头上横着几条皱纹,一笑,皱纹蹙在一起,显得格外亲切。或许是长期蹲着身子干活使然,堂伯背有点驼,腿稍显罗圈,走起路来颇有卓别林的喜感。

堂伯随身带着篾刀、锯子、刮刀、竹尺等工具,走村串户,忙得不可开交。常言道:“篾匠易学,竹篾难破。”破竹是篾匠的基本功,能不能把竹篾破好、破匀、破细,既要手劲,更需技巧,必须经过长年累月的训练才能熟能生巧。一把锋利的篾刀,闪动着光芒,堂伯信手拈来一根毛竹,夹在腋下,“哒哒哒”几声,劈成条,剖成片,翠绿的竹韵在他的手上窸窣着一片片春天的弦响。

都说“一招鲜,吃遍天。”堂伯的绝活是编竹席,这与编制竹器农具有着本质的区别,那些活儿粗糙,技术含量低,对篾片也没那么苛刻,一般初学者就能胜任。而编织竹席,最讲究剖出的篾片,要一样宽窄,一样厚薄,更不能有毛边毛刺,只有水平高超的篾匠才敢接手。因此,老家的篾匠很多,可真正能编织竹席的却很少。

堂伯对编竹席的技艺很自信,剖篾片简直是出神入化,毛竹在他手里,经过劈、剖、削、刮等几道程序后,再分出篾青和篾黄,在篾刀娴熟的进退中,不消半个时辰,神奇地撕扯出一条条如纸张一样轻薄的篾片,晶莹剔透,柔可绕指。

看堂伯编竹席,仿佛是在欣赏一场才艺表演。十指灵活,成竹在胸,柔软的篾片在他手上乖巧听话,纵横交织,上下翻飞,发出飕飕的声响,犹如演绎一支轻盈优美的长袖舞,看得人眼花缭乱。织好的凉席光滑细腻,四周的边上编出一些花草做装饰,中间织着凤凰朝阳、喜鹊报春等图案,栩栩如生,堪称是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也不为过。人躺在上面,凉爽,舒坦,还能清晰地闻到篾黄散发出的特有的清香,炎热似乎也就烟消云散了。

当然,做篾匠也苦啊,堂伯那双手,手掌厚且硬,满是老茧,手指全是大小不一的裂痕,一年四季缠着橡皮膏。

一晃,堂伯老了,脊背弯曲,佝偻的腰也伸不直了,不再有人请他去编竹席。如今,超市里虽有竹席售卖,很精致美观,但都是机器一个模子生产出来的,我总觉得,没有篾匠一根一根过手编织出来的竹席,就缺乏那份凝聚着篾匠独具匠心的劳作之美,也就缺少某种温馨的人文情怀。

堂伯的篾刀挂在老屋的木柱上,闲置多日,昔日锃亮的锋刃上落满时光的尘埃,锈蚀出一道道难以抹去的岁月斑痕,就像堂伯那张饱经风霜的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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