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晋两三事
沈贻炜
我结识谢晋缘于电影《女儿红》,那是1995年。我是该片编剧,谢晋刚从美国留学归来的儿子谢衍执导该片,归亚蕾和周迅饰演片中女主角。谢晋很关注儿子这部处女作,开拍那天就在现场候着,但不多言,不对儿子指手画脚,谢衍就很放松。时值初夏,江南多蚊子,周迅被叮咬得到处痒痒,谢晋不说话,他手臂上也有不少红肿。归亚蕾凭着此片中精湛的表演在捷克维克多·发利国际电影节上获得最佳女主角奖,后来电影还入围美国金球奖、台湾金马奖和上海白玉兰奖。谢衍由此受人瞩目。谢晋很高兴,对我说,“你写了《女儿红》,再写个《状元红》吧,就拿我的经历来编。”可惜此约未能如愿。
谢晋是位纯真的电影艺术家,有时候像个孩子。也许太没有名导架子,在一次会议上有人对谢晋直呼其名,话语失去分寸,袁雪芬当即气愤地站起来喝道,“谢导名字是一块金字招牌!”那人赶紧行礼道歉。
谢晋的名字确实响当当,含金量很高。有一年夏天,某影视制作公司拍摄一部长篇越剧电视剧,面对市场,老总心里不踏实,给我打来电话,说能否请谢晋来当此片的艺术顾问。因为谢晋事务繁忙,他们要求不用亲临指导,挂名即可。这位老总是我多年的朋友,我只好领命去当说客。我特意赶到上海谢晋影视公司,心里有些忐忑,先叫出谢衍跟他说了我的来意。谢衍面露难色,说:“这事情我不好插嘴,你还是自己和爸爸说。”我再见谢晋,一开口,谢晋很干脆,说:“不干事怎么挂名?我不能对别人不负责任、对自己也不负责任。”随即一脸笑容和我说别的事。那天我告辞出门,谢衍见我一笑,意思是都在他意料之中。
又是一个夏天,谢晋带了《女足九号》的剧组在杭州拍戏,打来电话要我去面谈。记得剧组借一个刚修好的敬老院住着,我打出租车费了好大劲儿直到天黑才找着地儿。谢衍在门口接我,说:“不好找吧?”我说,“怎么不住个像样点的旅馆?”他说,剧组要省钱。谢晋刚从片场回来,饭还没吃,见我来了,立即说,“坐坐,我有个计划要告诉你。”我一看手表,已经晚上九点了,我劝谢晋先去吃饭,夏天夜长,有时间说话。谢晋说,“不不,现在就说,我想了很多时候了,真想马上就去做。”他说,他和朱时茂说妥了,由朱时茂出资投拍《牧马人》续集,朱时茂、丛珊等原班人马再次在续集里演绎牧马人今天的故事。谢晋请两人写了续集构想,朱时茂看了不满意。“你来写吧。”谢晋对我说,《牧马人》当年放映,感动了大中国,丛珊扮演的李秀芝还被全国观众评为最喜爱的青年女性银幕形象,大家对《牧马人》是很怀念的。我觉得这个创意真的很好,但是眼下观众喜欢看搞笑的娱乐片,怕严肃一点的艺术影片没更多的票房。谢晋说,这个他也有打算了,这部续集主要吸引当年的电影观众来看。他准备把《牧马人》和《牧马人续集》连起来放,只收续集的钱,观众进影院首先是回味一下当年的心情,会很满足的。我又担心起来,只收续集的票钱,放映公司不会答应的。谢晋立即说,“《牧马人》让大家白看,我掏钱呀。”
谢晋骂过我一次,这是让我最刻骨铭心的一次。这件事情发生在某年秋天。谢晋从浙江南部的某县城回来,到杭州住下后急着要往下做事。那天我到宾馆,他房间里还有叶文玲和周建萍。老爷子风尘仆仆,显得有些疲惫。先喝酒,说好两瓶黄酒,他一瓶我一瓶,可是他兴致很高,边说边喝,很快把我剩下的半瓶也拿去喝了。他要说的事情起因和叶文玲有关,叶文玲在多年前发表一篇小说《浪漫的黄昏》,谢晋读了很激动,和叶文玲约定,他来把这篇小说搬上银屏。后来苦于没有投资,谢晋每次见了叶文玲的面,好像欠着她的债一直很内疚。这回南部那个县的副县长和旅游局长邀请他去看看。盛情之下,谢晋一路颠簸,去了。那边山水风物确实迷人,谢晋也大为称赞。旅游局长突然激动起来,说:要是借此山水拍一部影片,岂不是把县里的旅游都带动起来了?于是建议谢晋来此拍电影,县里出钱。谢晋回到杭州先把消息告诉叶文玲,那边风光和叶文玲小说中的情调很吻合,借此机会也把多年的一个承诺兑现了。把我叫去,就是要我作改编。
回到宾馆房间,谢导把县里给的资料都给我看,确实很让我动情,一千多年前诗人李白也曾来此踏遍青山醉卧江岸,留下许多诗篇。但是我知道那个县地处偏僻,交通不畅,经济上不去,能做这件出资近千万元且谁也没法保证收回成本的事情吗?我见谢晋说得很激动,又喝了酒,更加兴奋,贸然说了一句:“这事要把县里投资的主儿请来,他说了算。”我话音刚落,谢晋的脸色立即变了,呼地站起,直面我愤怒地说:“你这么个教授、作家,怎么也说这样的话?谁说了算?我说了算!是我拍的电影!”还说:“我搞那么多年电影,还不知道你的潜台词?你是让我谢晋听命于那些老板,这就是你的意思。”老爷子确实被我的那句话激怒了,手都在颤动,话语起了嗝顿,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气愤,不敢分辨,只是唯唯。叶文玲和周建萍也吓坏了,知道谢晋气不得,怕出什么事,赶紧劝慰几句,嘱咐老爷子躺床上睡吧。出了房,周建萍还不放心,到宾馆大堂要求领班过一小时去看看谢晋,别真的气出病来。
其实谢晋也知道我说的那句话并非妄语,他正是为之有太多的感受、太多的痛,只是被我说出来了,刺破他包裹很鼓的愤懑,朝我一倾而快罢了。在他的心里,电影就是他的生命。他那么纯净,电影艺术也该是那么纯净。他就是那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