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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娥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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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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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溪啊鹿溪

鹿溪啊鹿溪

徐素娟

距县城约三十公里处,有一个人口不足四千的小镇,叫竹鹿镇。竹鹿镇四周群山连绵,参差起伏。镇子东西两侧是两条蜿蜒的小溪,西边宽阔的叫竹溪,东边狭长的叫鹿溪。这竹鹿两溪,像大山母亲伸开的柔软臂膀把小镇如同婴儿一般圈在怀中。

且说这东边的鹿溪,不知它的源头在哪儿,只望得见它从高耸的群山深处逶迤而来。绕过一山又一山,转过一弯又一弯,跳跃着,奔跑着,琤琤瑽瑽,琅琅有声。到了小镇的东边田野,疲了,倦了,索性放慢了脚步,在板栗林下喘一口气,在翠竹林中打个盹,在满是蔬菜瓜果的田园里转了个大弯,然后慢吞吞地前进。竹鹿镇四周的群山中,毛竹、板栗遍布,野猪、野兔出没。听上了年纪的人说,过去这山里还有一种动物,身材长相跟梅花鹿十分相似。这种似鹿的动物常常跑到溪边喝水吃草,于是这条小溪便有了“鹿溪”这个美丽的名字。

这鹿溪转弯的地方有一座小山叫燕山。燕山脚下住着七八户人家。因为这些人家都背靠燕山,依山而建,于是小镇上的人们唤此处为燕子窠。燕子窠里的人早出晚归,在鹿溪的小桥上进进出出,就像一群忙忙碌碌为生存而奔波的燕子。这些辛勤的燕子,有的在晨光熹微中飞出,在傍晚的暮霭里归来。但有的在杨柳依依的春光中飞出,却一直要到白雪飘飘的腊月才返回。樱子的父母就是这样的一双燕子。他们每年春天都会出门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打工,要到腊月十二才回家过年。樱子平时就和奶奶一起生活,一老一小,两只燕子,彼此取暖,彼此依靠。白日里樱子去镇上的幼儿园,傍晚放学奶奶来接她。她们走过大街,穿过田野,漫步在燕子窠的小桥上,一大一小两个影子被夕阳拉长,轻轻地被抛到鹿溪的水里。影子晃呀晃,晃进了樱子的心里。

“奶奶,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樱子呆呆地看着水中的影子问。

“傻孩子,才走呢!”

“可我觉得很久了!”樱子撅起小嘴。

“你看他们走的时候,桃花刚刚开,现在满树的花还没有凋落,小毛桃还没有结出来呢。”奶奶指了指岸边的桃林。

樱子抬头望见溪边的小桃林里红艳艳的一片。夕阳的余晖涂抹在那一片红上,美丽像一朵彩云降落在田野上。彩云飘呀飘,变成了妈妈买的生日蛋糕上那一层粉色的花瓣。樱子正看得出神,忽然一阵风吹来,云彩升腾起来,奶油花瓣儿纷纷飞舞,坠落在清澈的溪面上。一朵,两朵,三朵,四朵……樱子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伸着小手指数着。突然,一朵桃花倏一下钻进了水中,不见了。樱子“啊”一声。奶奶吓了一大跳,赶紧拉着樱子的手,还以为樱子要掉进水里去呢。“啊”樱子又惊呼一声。粉色的花瓣咕咚冒出了水面。

“奶奶,快看,快看这朵桃花会钻水底游泳呢樱子开心地大呼起来。

奶奶弯下腰一看,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樱子看见奶奶满脸的皱纹汇成了水波,正在欢快地流动。

“樱子呀,你看,仔仔细细地看。”奶奶边说边示意樱子蹲下。子蹲下身,歪着头看花瓣底下。哇!一条小鱼!一条穿着条纹衣服的小鱼,正顶着花瓣儿玩耍呢!

“鱼!一条穿着漂亮衣服的小鱼!”樱子惊奇地喊叫。

“一条小石斑鱼。奶奶乐呵呵地说。

—斑—鱼。”樱子一字一顿地说,“它姓石,名鱼吗?

奶奶看孙女期待的眼神,就点了点头。

“哈哈,太好了,我叫石樱子,它叫石斑。我们是一家人啊。”樱子开心极了,咯咯咯地大笑。奶奶也被她的笑声感染了,也像个老小孩似的咯咯咯地笑。这一老一小咯咯咯的笑声吓跑了小石斑鱼。它一下,隐没在粼粼的波纹下,不见了踪影。

“奶奶,那我以后就叫它斑斑吧。”

“嗯,蛮好听的。”奶奶赞许地点点头。

斑斑——斑斑——

稚嫩的呼唤声被春风吹远了

 

被樱子唤作斑斑的小鱼,它的家就在离石桥二三十米处。那儿有一棵高大的苦楝树,树上挂满了一串串紫色的花穗。苦楝树的根深深地扎在溪岸边,一半伸向旁边的桃树林,一半没入溪床之下。这可真是一株聪明、幸福的苦楝树!长年有溪水的滋润,又有桃林沃土的滋养。树干粗大,树冠繁茂,叶子油亮,花穗饱满、壮硕,日子小康。可是人类偏偏叫苦楝树。苦树荫下的溪水中,有一块圆溜溜,黑黑亮亮的大卵石。大卵石底下的石缝里有一个拳头般大小的洞,洞里铺着洁白细腻的黄沙。两条带子似的小草用她柔软的身子挡住洞口。这就是小石斑鱼的家。当小石斑鱼气喘吁吁地游回家时,它发现爸爸妈妈正在家门口的草丛里等他。

妈妈急忙游上来,轻轻地责备了一句:“坏孩子,你去哪里啦?”

爸爸看上去有些忧愁。

吃好饭,石斑鱼一家躺在柔柔的沙堆里说话。

“听你爷爷的爷爷说,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就生活在这里。那时候呀,溪中卵石遍布,溪岸水草丰茂。各种各样的水族都无忧无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妈妈打断爸爸的话,自豪地说:“我们鱼类家族子孙繁衍,尤其庞大。那身着黄衣的是昂刺家族。”

裹一身银装的是白鲦。”爸爸接口说。

“套着夜行装,身材矮胖,发了福的是土布。”妈妈掩口笑着说。

“这个土布呀,镇上的人管他叫老太婆鱼。”爸爸摇着头无奈地笑笑。

“什么?老太婆?哈哈哈哈——太搞笑了。”小石斑鱼发出泉水叮咚般的笑声。它捂着肚子,快乐地在沙地上滚来滚去。笑完了,它扯了扯自己的条纹衣服,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我们被叫做石斑鱼。那世上还有没有穿条纹衣服的斑牛,斑马,斑人什么的呢?”它若有所思,喃喃自语。

爸爸妈妈听了它的傻话,禁不住扑哧一笑。

“鱼族们常常三五成群,呼朋唤友,结着队伍去石桥下面广阔的水域里举行盛会,品尝盛宴。”爸爸眼睛盯着石缝里照进来的月光,心驰神往地说。

“是呀,我外婆的外婆也说过,那时候螃蟹呀,螺蛳呀,黄蚬呀,河蚌呀,河虾呀,这些壳类水族数不胜数。你出门不小心,也许就会被螃蟹婆婆的腿绊倒了。”

“很可能被虾公公的胡须缠住呢。”

“还会被一大群调皮的熊孩子黄蚬夹住胳膊,追着、跳着让你陪他们玩呢。”

爸爸妈妈,你一句我一句,互相补充。小石斑鱼的脑海里呀充满了幻想:光溜溜的昂刺,银亮亮的白鲦,样貌古怪的老太婆鱼,八条腿的螃蟹,长胡须的虾公公,背着两扇门跳来跳去的黄蚬……

“爸爸,我也想去石桥下广阔的水域里。”她迫不及待地要求。

“不行,宝贝,你只能在家门口的苦楝树下玩。千万不要去石桥下。”妈妈赶紧摇头。

“为什么呀,妈妈?”小石斑鱼疑惑不解。

妈妈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爸爸。爸爸点了点头。

“你过来。”

妈妈抱过小石斑鱼,慢慢地撩起爸爸的条纹外衣。小石斑鱼惊呼一声,他看到爸爸的脊背上,一条条像蛇一样扭来扭去的疤痕,样子十分可怕。妈妈立即盖上衣服。

爸爸躺下来说:“有一次,家里食物短缺,你妈妈又怀着你,于是我就去石桥下面冒险。那里的美食可真多呀,水底卵石上的藻类,厚厚的一层又一层,咬一口,多汁脆爽,鲜美无比。我衔了满满一大口,正准备回家,一不小心钻进了人类唤作地龙的陷阱。我东奔西突,遍体鳞伤,找不到出口。我挣扎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时才侥幸逃脱,捡回一条性命。

说到这里,爸爸哽咽了。妈妈的眼圈红了,她紧紧地抱住爸爸。母亲的泪水落在小石斑鱼的脸上,流进了它的嘴里。她平生第一次尝到这种液体的味道,咸咸的,涩涩的,很不好喝。

此后的几天里,小石斑鱼,乖乖地听爸爸妈妈的话。它只在水草边捉捉迷藏,最多也只是在苦楝树下,顶个叶子,衔一串花儿玩耍,绝不到石桥那边去。有好几次,它正玩得欢,隐隐约约听到一阵呼喊。攀着卵石眺望,一个女孩和老婆婆正站小石桥上向它这边张望。它的心怦怦直跳,赶紧溜下卵石,拨开水草,躲进铺满金色沙子的家。

 

转眼间,几个月的时间就过去了。苦楝树边,桃树林里的小毛桃们吸收着天地日月之精华,一个个褪去青色的外衣,胖乎乎的脸庞被染上一层好看的红晕。甜甜的清香,渐渐弥漫了整个桃林。一日,清风微微吹动果子,果香拂过鹿溪,飘上石桥,钻进了燕子窠的每户人家。樱子,就是被这股甜蜜的桃子香唤醒的。她掀开被子,一骨碌爬起。像只小老鼠似竖起鼻尖,使劲地嗅着这股好闻的味道。伸出小舌头,在空气中舔呀舔的。

“奶奶!奶奶!一股香香甜甜的味儿!”樱子兴奋地嚷嚷着。

奶奶正在院子里给海棠花浇水。她仰起头向樱子喊话:“是桃子!桃子成熟了!快下来吃早饭,待会儿奶奶和你摘桃子去。”樱子一骨碌翻身下床。

吃完早饭,樱子挎了个小竹篮,奶奶挎了一个大竹篮。樱子戴了个小草帽,奶奶戴了一顶大草帽。祖孙俩来到了鹿溪的小石桥上。

“斑斑——斑斑——”樱子把小手拢在嘴边,放开喉咙便使劲地喊。

鹿溪清澈的水面上,只有微漾的波纹。波纹底下躺着圆圆的卵石和细细的沙子。一丛丛水草,扭动着柔柔的身子在轻轻舞动,仿佛频频地招手。

“奶奶,斑斑听见我喊它了吗?”樱子歪着头问。

嗯,我想想……奶奶学着樱子的样子也歪着头。

奶奶快想呀!樱子晃着奶奶的手催促。

“嗯奶奶笑眯眯地看着樱子,故意慢腾腾说,“听————了。

樱子的脚步就变得轻松起来。她像一只快乐的小麻雀,蹦跳着歌唱着:“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着小书包……”

“哈哈,樱子,你的小书包呢?”

樱子回头笑笑又唱道: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挎着个小竹篮……

走过石桥,沿着溪堤,樱子来到了苦楝树下。

“奶奶,这是什么树呀?”樱子仰着小脸指着苦楝树问。

“它呀叫苦楝树。”奶奶笑着回答。

“它一定是个女的。”樱子肯定地说。

为什么呀?奶奶奇怪地问。

“你看,全身都挂满了绿绿的小宝石,她爱臭美!

奶奶抬头瞅了瞅,苦楝树上一串串绿色的小果子正在绿叶间摇动,像一个个调皮的小精灵。她笑眯眯地点点头:“爱臭美,爱臭美!”

“你是宝石树!”樱子抱住苦楝树大声喊。

一阵微风吹过,浓郁的果香扑鼻而来,甜让人心醉。

桃子

樱子的心一下子激动起来,咚一声像小飞侠一般从堤上跳将下来,跑进了桃树林。

慢一点,慢一点。”奶奶捡起樱子落在草地上的小草帽,边追边喊。

桃树林里挂满了一个个硕大红艳的果子。他们一堆堆地挤在绿叶底下,像一群害羞的小姑娘。

“哇——哇——”樱子一声声地惊呼。

她扔掉篮子,双手捧住一个大红桃,使劲地用她红扑扑的脸蛋儿去亲她。桃子白色的绒毛也亲了她的脸蛋一口。樱子感觉她的脸痒酥酥的,那种感觉好像梦里妈妈的亲吻。

“奶奶,快来!好多好多大红桃!”

樱子像一只快乐的小猴子在硕果累累的桃树林里面跳跃。她一会儿摸摸这个桃子,一会儿撅起小嘴亲亲那个桃子,激动得不得了。忽然,她看到有一棵桃树,果实特别特别多,桃子妈妈的腰比隔壁邻居的太婆还要弯呢。那些桃子几乎就要蹦到地上,撒腿要逃跑了呢。樱子突发奇想,一骨碌躺倒在桃树底下。大桃子一个一个涨红了脸,悬在她的小嘴边。

“啊呜——啊呜——”樱子调皮地假装要吃它们,一个桃子一口啊呜。奶奶瞧见了,笑得直不起腰来。祖孙俩的笑声惊起了一群乌鸫鸟。乌鸫鸟呼地一下扑棱棱地从桃树林里飞走了。它们飞在高高的电线杆上,低头瞧着。

“樱子啊,这日头是越来越凶猛了,咱们快回去吧。”

“可是我还要找一个最大最甜的,留给妈妈呢。”

“你爸妈要到腊月才回来呢。”

“那现在是什么月呀?”

“六月。”

“六月,不是腊月吗?”

“不是的。六月是六月,腊月是腊月。还要过很长时间才到腊月呢!”

“啊?”樱子心里所有的快乐像乌鸫鸟一样扑棱棱飞走了。

六月的太阳光,火辣辣地炙烤着光溜溜的卵石。卵石下面的沙地慢慢地变温暖了。小石斑鱼伸了个懒腰,在暖暖的床上打了个滚。昨晚爸妈告诉她,他们要去很远的地方,找一个很老很老的婆婆。至于找老婆婆干什么,爸妈没有告诉她。只是一再叮嘱她不要出家门。可是要她不出家门,一个人玩沙子,在沙堆里钻进钻出,自己找自己,实在太无聊了。她有些憋不住了。忽然,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堤岸上飘过。她竖起耳朵,把小脑袋伸到水草边倾听。可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有远处板栗林里知了聒噪的叫声像波浪一般卷来。她小心翼翼地拨开水草,游过卵石下的狭小过道,钻出了水面。她一下子感觉到今天的水烫烫的,怪不舒服的。她想爬上卵石瞧一瞧,可发现卵石比昨天高了许多,怎么努力也爬不上去,而且小手一触摸卵石,感觉有点刺痛。她又到苦楝树下的阴凉处,这才感觉舒服起来。她一会儿前滚翻,一会儿后滚翻。一会儿竖蜻蜓,一会儿学蛙跳,自个儿玩得不亦乐乎。一阵微风吹来,一片桃叶飘落在水面上。她快速地游了上去和桃叶玩了起来。她的小嘴轻轻地衔住翠绿的叶子,然后扑通一个鲤鱼翻身睡到了桃树叶上。桃树叶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地托着她的身子在水波中摇啊摇。她望着高高的天空,享受着美妙的一刻。突然,扑棱棱,乌鸫鸟振翅飞上电线杆的声音,吓了她一大跳。她赶紧翻身躲在桃树叶之下,像一木头鱼一样,一动也不动。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在堤岸上。小石斑鱼偷偷地伸出小脑袋张望。“斑斑!”樱子张大了嘴惊呼。

小石斑鱼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呆住了。它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儿,红扑扑的脸蛋像桃子一样。一双大眼睛像溪水般清澈透明。“斑斑!斑斑!”樱子激动想要跳进溪水里来。

小石斑鱼丢下桃树叶,箭一般地钻进卵石底下,不见了。等到奶奶气喘吁吁地从桃树林爬上堤岸时,水面上只留下一朵朵波纹。

“奶奶,我看见斑斑了。”

“哪儿?那一丛香蒲草里吗?”奶奶指着那丛叶子像宝剑一样的植物。

“不是的。”

奶奶想了想,又指了指苦楝树下那块黑色的卵石说:“这里,一定是这里!”

“不告诉你,这是个秘密。”樱子笑着朝奶奶吐吐舌头。她的心里装满了快乐与甜蜜。

 

直到金灿灿的月亮从东边的板栗林里升起的时候,小石斑鱼的爸爸妈妈才回到苦楝树下的家。他们精疲力竭地躺在沙子上,满脸忧愁。小石斑鱼不知道她的父母经历了什么,但从阴云笼罩的脸庞上她读到了害怕。屋子里静悄悄的,谁也没有声响。小石斑鱼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满以为爸爸妈妈会带给她嫩嫩滑滑的绿藻,可是他们两手空空的。小石斑鱼有些失望,随便吃了点东西就钻进妈妈的怀里睡了。等到小石斑鱼沉沉地入睡,起了鼾声,的父母说起话来。

“鱼婆婆说,水族的大祸就要降临了,你信吗?”

“我真的不愿意相信。”妈妈看了看怀中的小石斑鱼,幽怨地说。

“可是婆婆是鹿溪水族类的长老,她德高望重,经验丰富,不会说一些没根没据的话来吓唬我们的。

“大旱之灾,50年难遇,太可怕了——”妈妈想起婆婆的话,声音有些颤抖了。

“别怕,亲爱的。婆婆说再怎么干旱,竹溪幸福塔下的那片水域还是很深很广,我们不是没有希望。”爸爸紧紧握住妈妈的手安慰道。

“可是去竹溪的路充满了危险,鱼婆婆说只有三分之一的鱼,才能历经千难万险抵达幸福塔。最可怕的是石桥底下的陷阱,那里简直就是地狱呀。”妈妈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着爸爸的脊背。“不要说三分之一,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也要尝试一下。这几天我们要休养好,养足体力。”爸爸的目光里充满坚定。

“好,我明天开始整理一下东西。

“嗯,时间不早啦,我们也都累了,睡吧。”爸爸亲吻了一下妈妈,又吻了一下熟睡的小石斑鱼。

夜色越来越浓。卵石外的世界,还是一片闷热。田野上没有一丝风,空气好像凝固了似的。石桥边燕子窠里还有灯光亮着,像太阳溅落的火星。狗匍匐在院子里,半闭着眼。鸡没有进笼,都栖息在树上。燕山上空的那个月亮睁着大眼睛,望着大地,望着脚下的生灵,目光里充满了忧虑和同情。

夜色还没完全退去,东边的山岗上已经是红艳艳的一片。树林仿佛着了火似的,冒着白色的热气。奶奶早早地醒了,她推开窗户,眯着眼睛看了看远处山岗上的那个火球,再望望田野,心里忐忑不安的。

“小暑大暑,上蒸下煮。这还没到暑天,怎么老天急着要煮了。”奶奶嘀咕着下了楼。

等到她收拾好鸡舍,放出鸭子,为院子里的海棠凤仙浇好水后,棉线褂子已经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了。烧好了早饭,奶奶叫醒了樱子。匆匆吃罢早餐,关上院门,奶奶带樱子去镇上。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着小书包……”早上,小石桥樱子又唱起歌来。

“斑斑——”刚走到桥头的时候,她拢起小手放到嘴边,又喊了起来。

奶奶,水好像浅了。

“少了很多啦!,气象预报说,今年极其干旱,五十年一遇呀。”奶奶叹息着。

“那鹿溪里的鱼会不会死啊?”樱子眼里充满了恐惧。

奶奶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

奶奶,斑斑怎么办?她有爸爸妈妈和奶奶吗?他们会有办法吗?樱子不停地追问。

“去竹溪,竹溪幸福塔下面的水很深。”

竹溪

“竹溪!”奶奶这下肯定地说,“那里的水从来没干过。”

 樱子望了望那棵苦楝树,感觉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太热了,快点走吧。”奶奶拉住樱子的手加快了脚步,离开了石桥。

 

明天就是月圆之夜。想着从此要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鹿溪,小石斑鱼的爸爸,心中充满了深深的依恋。不舍的情怀,像月光铺满大地一样,铺满了他的胸膛。他从床上起来,悄悄地出了家门。月亮像明镜似的悬在夜空,那么光洁,那么明亮。此刻,热闹的田园已失去了喧响,鸣蝉的歌声也沉寂了,只听得溪水轻轻地唱。远处,燕山高大的躯体静静地卧在大地上,它怀中的燕窠人家也进入了沉沉的梦乡。只有几盏不眠的路灯,像萤火虫一样闪烁着微弱的光亮。

石斑鱼爸爸拱了拱背,纵身一跃,跃上了卵石。卵石上散落着几片苦楝树的叶子。他捡起来叠成一个垫子,铺在卵石上坐下。他深情的目光贪婪地望向田野,望向溪岸,望向他熟悉的每一块卵石,每一丛水草。他想起自己的童年,和小伙伴们无忧无虑地玩耍。他想起桃花盛开的春天,他和妻子美丽的邂逅。他想起第一次怀里拥着粉嫩粉嫩的斑斑,心中升起的万千柔情。他还想起一家三口逆流而上,在水草繁密的芦苇丛里度过的夜晚。多么美好,多么让人沉醉。想着,想着,鱼婆婆可怕的预言又在他耳际回响“水族的大祸就要来临了,五十年一遇的大旱呀。”他痛苦地望向头顶的月亮。

月亮,晶亮亮的,依旧如从前。月光温柔的手指,轻轻地抚慰着他脸上的苍白。

“皎皎的月亮呦,

在夜空中升起。

鹿溪的面容呦,

深深印我心里。

小石斑鱼爸爸低沉的歌声,如泣如诉,听得苦楝树心里酸涩难受。

停了一会儿,歌声又响起:

宁静的鹿溪呀,

究竟是哪一条小鱼

把你咬————

唱到此处,他哽咽了,泪水打湿了脸颊,滑落在条纹衣服上,一滴滴融入鹿溪,化为一片粼粼的波光。

十五之夜,对鹿溪的石斑鱼来说,注定是一个不平之夜。

鹿溪上流,离小石斑鱼家约二三百米处的平静水域,有一大片一大片的香蒲草。香蒲的根系非常发达,遒劲有力。像原始森林中的藤蔓织成的网。它们的根深深扎在溪底,宝剑一样的叶子,纵横交错。这个迷宫一样的地方就是鱼婆婆的家。此刻的婆婆满头皓发,面色凝重。上百条大大小小的石斑鱼,排立在香蒲草下,整装待发,那阵容,让人不由得想起杨家将中佘太君挂帅印,戍边御敌的场面。

月上中天。鱼婆婆爬上卵石,望了望大家,点了点头郑重地说:“你们不要太难过。也许——”

她抬头望了望天空中那只硕大无朋的眼,我们会重返故乡的。”苍凉的话语,在香蒲草的水面上回荡。每一位石斑鱼的眼里都噙满了泪水。雪白的月光照在鹿溪的香蒲草上,照在卵石上,照在鱼婆婆同样雪白的头发上。

此刻,镇子上酣睡的人们,燕子窠梦里的燕子,谁也不会想到月光下,鹿溪里,这样的场景。

就在鱼婆婆率众,离开蒲草,踏上征途的一刻,苦楝树下,小石斑鱼的家里发生了意外

 

小石斑鱼浑身大汗淋漓,弓着身子捂着肚子。在沙地上打滚呻吟。妈妈急得哭了,爸爸焦虑不安在包裹里找药。衣服,粮食,玩具,照片……没有!没有!没有!赶快翻翻抽屉!他在沙堆里刨!刨!刨!一无所获。糟了,糟了,爸爸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我怎么忘记准备药了?他疾步来到家门口。拨开水草,迅速地游过石缝地道。

月亮已经在中天了。

他知道上游的鱼婆婆,已经出发了。再过一个时辰,他们就会经过他的家门口,带上他们一起去。可是,可是现在孩子肚子痛要命,这可怎么办?小石斑鱼爸爸心乱如麻。也许,也许现在出去采药还来得及。事不迟疑,要快!他下定决心后,转身和小石斑鱼妈妈交代了一番,飞跑出门。

小石斑鱼爸爸要采的药,长在高高的峭壁上。徒手攀上崖壁去采药,既要有技术,更要有足够的体力。好在石斑鱼爸爸体魄健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顺利地攀上了崖顶,采到了草药。他心急如焚,纵身从崖壁上跳下,一边奋力地往回游,一边不时抬头看看月亮。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痛传遍了全身。石斑鱼爸爸低头一看:一根长长的竹篾如同利剑一般,刺进了他的大腿。鲜红的血,正汩汩流出。他挣扎着,翻滚着,想拔出可恶的竹篾。可是竹篾牢牢地把鱼爸爸给咬住了。他越动,伤口越大,血流得越多。又一阵钻心的疼痛……

他晕了过去。

苦楝树下,小石斑鱼的妈妈一次又一次跑到家门口来张望。“他爸怎么还不来呢?我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厉害?”她焦躁万分。

鱼婆婆的队伍在一个时辰之后,如约来到。“慢!”婆婆突然打了个手势。队伍停了下来。婆婆警觉地在空气中探寻着。她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味儿。不是卵石的味儿,不是水草的味儿,也不是泥沙的味儿……啊!是可怕的血腥味儿!她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她预感到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她举起手,向后示警。队伍立刻打散。石斑鱼们,或藏卵石,或隐水草,瞬间消失。只剩下她和另外两条年轻健壮的大石斑鱼。他们一点一点靠近,靠近。血腥味越来越浓,越来浓。

月光照着小石斑鱼爸爸苍白的脸上,他的大腿被竹篾刺穿,鲜血一滴一滴,像梅花一般盛开在水波里。他软绵绵的身子,无力地飘荡着。“快!”婆婆果断地下令。两条年轻的大石斑鱼快速游了过去。一个用自己宽阔结实的背托住小石斑鱼爸爸的身体。另一个小心地一寸一寸地咬竹篾。竹篾被咬断了。婆婆用力一。利剑一般的竹针被取了出来。石斑鱼爸爸被钻心的疼醒了。他努力睁开眼睛。白白的月光里,婆婆正把嚼烂了的草叶敷在他的伤口上。“鱼--”他艰难地出这三个字。别说话”鱼婆婆头也没抬,继续嚼草叶敷草药。

婆婆把石斑鱼爸爸送到苦楝树下的家。小石斑鱼妈妈哭得伤心欲绝。婆婆一边安慰,一边叮嘱,让她赶快把采来的药给孩子喝。事已至此,另无他法父女俩身体好点你们再出发吧。”鱼婆婆停了一下又说我沿途会留下记号,到时你们顺着记前进。”她看了看月亮,月亮已经走远啦。他们已经在这儿耽搁太久了,必须立即上路。后会有期。”她向小石斑鱼一家告辞带上队伍,再次踏上了征途。当游过小石桥,转身向西去的时候还是回头望了望月光下苦楝树。

后会有没有期?

鱼婆婆不知道。

头上的月亮不知道。

脚下的鹿溪也不知道

 

                      

骄阳似火,一点也没错。这不太阳刚升上天空地上就像下了火。柳条姑娘的长发打了个卷,玉米爷爷的胡须烤成了嘎嘣脆。板栗林中的知了,不停地喊:“热啊——热啊——”鸡垂着脑袋在泥地里挖洞,恨不得钻到地下去。狗趴在树荫下,喘着粗气。舌头上的汗水滴滴答答的。鹿溪里的水一天比一天少。地势稍高一些的地方,溪水已经晒干了金色的沙子,放着刺眼的白光。樱子牵着奶奶的手走上小石桥。祖孙准备去镇里的超市买些棒棒冰来。

奶奶,你说斑斑爱吃棒棒冰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樱子得意地看着奶奶。

你知道什么呀

“她可喜欢

为什么呀?”奶奶好奇地问。

因为我喜欢吃呀。

调皮鬼。奶奶戳了一下樱子的脑门笑了起来。

“要是斑斑能和我一起玩,那多好哇!”樱子小声地嘀咕。“那些可怜的鱼呀——”奶奶没有说下去,她忧愁地看着干巴巴的鹿溪,摇了摇头。樱子顺着奶奶的目光,这才注意到,水又比昨天浅了,有的地方还真的晒干了露出卵圆溜溜的脑袋。幸福塔!她的小脑瓜中立刻闪出这个词语来。斑斑去幸福塔了吗?想到这儿,又把小手拢到嘴边喊了起来。斑斑——斑斑——你在哪儿呀?浅浅的水面静悄悄的没有波纹,没有飘荡的树叶,也没有一位穿着条纹衣服的小鱼樱子希望斑斑还在苦楝树下的家里,但她更希望斑斑已经去了幸福下广阔的水域里。

这天夜里,月亮是那么圆,又是那么亮。白白的月光透过窗帘漏了进来,斜斜地照在樱子的床上。她小小的心里,第一次装着心事。闭上眼睛,恍恍惚惚中,看见斑斑奄奄一息地躺在晒干的床上,眼睛睁着大大的小嘴一开一合。“救我救我!”樱子的心怦怦。她睁开眼,猛地起身。奶奶被吓了一跳,打开电灯,把惊恐的孙女紧紧搂住

斑斑不见,月光不见了,只有灯光把卧室照得雪白雪白的。“斑斑快要死了。”樱子躲在奶奶怀里抽噎起来。

“别哭,明天奶奶陪你去找。”奶奶安慰着。

 

大自然就是这么神奇,小石斑鱼喝下汤药后不到半个时辰,肚子就不痛了,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手脚还没有力气。他爸爸大腿上像眼睛一样睁着的伤口也在渐渐闭上,渐渐愈合。他妈妈这个晚上就没有消停过。前半夜,焦急地等着鱼婆婆的大军,后半夜照顾着女儿,照顾着丈夫。天亮后,小石斑鱼爸爸醒来了。他看了一下伤口,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他试着轻轻地跳了一下,也没觉得这么疼。他开心极了,转身来喊小石斑鱼妈妈。见她斜靠在沙堆上,沉沉地睡着,头发凌乱地挂在腮边,他的心里涌起满满的愧疚。要不是他受了伤,他们一家三口,此刻应该在幸福塔下了。真是后悔,懊恼呀!可是后悔懊恼有什么用呢?想到这儿,他推开家门口的水草,去查看一下鹿溪的水位。鹿溪比昨晚又浅了一些。不过还能勉勉强强能通行。他决定今天晚上就行动。

奶奶,吃完早饭,你陪我去找斑斑吧。樱子喝了一口牛奶,抬头看着奶奶。

“奶奶今天要去稻田里放水,稻谷渴得厉害。”奶奶摇摇头。

“那我一个人去。”樱子把嘴一噘。

“不不,我的好孙女,小孩不能独自去溪水里玩。”奶奶严肃地说。

“我骗你的,老师说过,小朋友没有家长陪同是不能去小溪的。”

“对,对奶奶亲了一下樱子,“说话算数,明天奶奶陪你去。”

“好的,那咱们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哦,一千年,一万年都不变。”奶奶一句话,逗得樱子笑成一朵花。

奶奶扛上锄头,上大草帽,出门去放田水了。樱子一个人在家看动画片。真巧,动画片里讲的是一条红色的小金鱼的故事。当小金鱼变成小人儿,穿着条纹衣服,赤着脚,拎着个小水桶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踩着鱼的脊背奔跑而来的时候,小樱子激动地从沙发上跳将下来,张开双臂,大喊:斑斑她的小手紧紧地贴在电视机的屏幕上,追逐着画面中的小人鱼,久久不肯离开。“斑斑还活着吗?”她茫然地看着外面耀眼的太阳光,不知所措。

小石斑鱼一家在洞穴里休息了一整天。又吃了些鱼婆婆留给他们的补气增力丸,体力恢复得很快。他们只等着月出东山,升上中天。

西边的火轮慢慢地滚落在竹溪山下。晚霞映红了西天,像春天满山的杜鹃染红了山坡。高高耸立溪堤之上的幸福塔,橘色的琉璃瓦屋顶在绿叶的掩映之下,显得格外明艳。塔脚下鹿溪与竹溪交汇之处,溪水隐隐,波光粼粼,像一个世外桃源。灼热的太阳上蒸下煮的手段也奈何不了它。它温柔地伸着双臂,宽广深邃的胸怀接纳了一个又一个寻求庇护的生灵。

鱼婆婆的大军经历了一整夜的长途跋涉,来到了幸福塔下。这次她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成绩,把家族成员一个不落,完好无损地带到了这片水域。她满意极了,也开心极了。她相信,石斑鱼家族一定会生生不息,繁衍壮大的。不过她也奇怪,这次她们游过四座石桥,路上居然没有一个地笼!那些张牙舞爪阴森森的魔鬼去了哪里呢?她不明白。但不管魔鬼去了哪里,反正这是一件大好事。不知他们什么时候会来呢?她躺在沙堆里,望着夜空,心里又牵挂起苦楝树下石斑鱼一家。

 

月上中天。小石斑鱼爸爸拨开水草,第一个游出了家门,紧接着是斑斑,妈妈在后面压阵。他们留恋地看了看大卵石,看了看苦楝树,然后义无反顾地前进。天太热了,溪水下降的速度太快了。小石斑鱼爸爸怎么也没想到,就在他们休息的这一天一夜的时间里,鹿溪已经出现了几处断流。人算不如天算,命运似乎在捉弄着这可怜的一家三口。他们拼尽全力,可是还是陷入在一个小水坑里。爸爸想纵身一跃,可毕竟大腿受过伤,他又重重地跌落下来。他拼命地用双手挖水坑,想挖出一个通道来,可是事情反而更糟了,小水坑里的水渗漏得更快了。他无计可施,惊恐万分地望着脸色惨白的母女俩,心里如同万箭穿心一般疼痛。小石斑鱼绝望地号啕大哭起来。哭声惊扰了头顶白白的月亮。月亮俯下身子,用她柔软的手指轻拂着脚下哭泣的生灵,只有她知道,这不是最后的结局。

第二天一大早,樱子就起了床。她从小衣柜里翻出一件白色的短袖,从书包里拿出颜料笔,然后跪在地板上,在衣服上画起杠子来。一道,两道,三道,四道……她一边画一边数,心里开心极了。

“我的小祖宗哎,衣服都给你糟蹋啦。”奶奶嚷嚷着一把夺走了樱子手中的笔。

“没关系,哈哈,我已经画好了。”樱子抓起条纹衣服就往自己身上套。

她跑到穿衣镜前一看。“哈哈!哈哈……石斑鱼!这里有一条石斑鱼呢!”她贴近镜子,亲吻了一下镜子中的石斑鱼,唱着歌下楼去了。

一会儿燕子窠里飞出一大一小两只燕子。不,一只燕子,一条石斑鱼

石斑鱼樱子手里提着一个小水桶,跟昨天动画片里的小人鱼一模一样的打扮。樱子很满意自己的杰作,边走边又唱起歌来。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提个小水桶……”奶奶听了,笑得咧开了嘴。

 

小石桥上。

“老天爷啊!老天爷啊!”奶奶看着蜷缩在水坑里,奄奄一息的溪水,叹息不止。樱子停住歌唱,抬眼望鹿溪。溪水所剩无几,河床被晒干,失去水分的淤泥翻卷着,像奶奶冬天皲裂的手。“斑斑!”樱子的心里仿佛被什么蜇了一下,她像小人鱼一样飞跑在堤岸上,小水桶不时地磕在膝盖上,砰砰作响。“慢一点,慢一点!”奶奶在后面边喊边追。小水坑里的水已经盖不住小石斑鱼小小的躯体了。他们一家迷迷糊糊地躺在水坑里,任凭毒辣的太阳宰割。

也许是他们命不该绝,就在这个时候,小樱子和她的奶奶赶到了。小石斑鱼的嘴微弱一张一合。一苦楝树叶飘落下来,轻轻地覆盖在的身上,仿佛也想替她挡一挡这吃人的火舌。

三条石斑鱼被樱子和她的奶奶救起。樱子在水桶里铺上了一些沙子,奶奶掬起水一捧一捧放到水桶里。临走时,樱子还不忘把这片苦楝树也一同放入了水桶里。

“奶奶,我们家要是有个小水池那多好啊!”

奶奶温柔地摸摸孙女的小脑瓜,慈祥地看着。透过那一双善良清澈的眼睛,她看到了另一双同样善良的眼睛,那是樱子爷爷的眼睛。想起樱子爷爷,奶奶还是禁不住鼻子一酸,她抬头望了望远处那座状如馒头的大山。

小石斑鱼在迷迷糊糊中感到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头顶飘来。她想睁开眼睛看看,可是眼皮沉重像两块大石头,怎么睁也睁不开,她又沉沉地睡去。

 

十一

燕山脚下,樱子家后门,有一个樱子不知道的秘密。

那里藏着一口小水井。水井里的水清凉透彻。就是这样的大旱天,也不会干涸。一年到头,春夏秋冬永远是这样的盈盈动人。这口小小的水井紧靠着燕山,它的水就是从燕山深处涓涓流淌出来的。燕子窠里七八户人家,家家后面都有这样的一口小水井。在小石斑鱼一家到来之前,樱子家的小水井里,已经住着了昂刺、鲦鱼、土布、螺蛳、河虾家族。那是樱子爷爷当年活着时留下的。

樱子的爷爷一辈子生活在燕子窠,他是在鹿溪里玩大的。哪块卵石下躲着螃蟹,哪处石缝里藏着鱼儿,哪堆烂泥里睡着河蚌,这些他可清楚啦。炎热的夏日,他每日必去鹿溪里泡澡。只穿一条裤衩,赤裸裸地浮在水面上,像一条无比巨大的水怪。好奇顽皮的小鱼挠他痒痒,咬他脚趾,他只是微微一笑,享受着自己是一条水怪的感受。后来,鹿溪里的鱼类越来越少,而来竹溪镇吃鱼的人却越来越多。街上野生溪鱼的价格几年间就翻了好几倍。鹿溪里,大鱼难得一见,小鱼也越来越稀少。没有小鱼来挠痒痒,泡在鹿溪里当水怪的爷爷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寂寞。

有时候,他去镇上,看到街头卖鱼人脚下的盆子里,一群小鱼张着嘴艰难喘气,他就忍不住掏出几块钱买回来。有时候,他去鹿溪,目睹鱼儿在丝网中惊恐挣扎,遍体鳞伤,他忍不住偷偷把它们放跑。他干的事,燕子窠其他的人也没少干,可是鹿溪里的鱼还是无可挽回地一日日少下去,少下去。于是,他在屋后挖了口水井,那些劫后余生的水族,一个个在此处安了家。这一切樱子当然全然不知,奶奶也没有告诉过她。樱子对爷爷的记忆仅仅是堂屋里那张高高挂起的相片。

后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奶奶牵着樱子,樱子拎着小水桶,他们绕过一道篱笆,来到水井边。“哇!小水塘!鱼!好多鱼!”樱子欢呼雀跃、喜出望外。奶奶把手指放嘴边“嘘”了一下,樱子立即眉开眼笑地捂住了嘴。听到声响,水井里的生命,迅速躲进了石头缝里的家。

三条昏昏沉沉的石斑鱼,被一双稚嫩的小手,轻轻放入了井水中。清凉的泉水,无比温柔地滋润着它们的躯体。生命在一寸一寸地被这股清凉唤醒。祖孙俩在井边看了很久,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十二

周围,静悄悄的。昂刺、土布、白鲦、螺蛳、河虾全都围了上来。石斑鱼爸爸第一个睁开了眼睛,妈妈醒了,小石斑鱼也醒了。“欢迎你们!”昂刺伸出滑溜溜的手。一群白鲦转了个圈,像芭蕾舞演员谢幕时微微蹲下身子说:“嗨,你们好!”几条土布鼓着腮帮,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不知说的是什么。螺蛳举起他的小圆盖表示开心。河虾们弓起身子咚咚两声,集体表演了一个高难度的跳水动作。小石斑鱼看呆了,惊奇地睁大眼睛望着这些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朋友。妈妈笑了,爸爸也笑了,所有的朋友都笑了。

鱼爸爸喝了一口甘甜的泉水,润了润喉咙:“请问这是幸福塔吗?”

年老的虾公公捋着胡须说:“幸福塔?不,这是幸福井!”“幸福井!幸福井!”小虾们都小鸡啄米似点着头,嚷嚷起来。

石斑鱼爸爸抬头看到了长满青草的山坡,山坡上有一棵橘子树,橘子树上圆溜溜的青色果子挂满了枝条。他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不是在溪中,而是在一口水井里。水井的四壁是一块块大青石垒成的。大青石和大青石之间的缝里,不时地有小脑袋探出来。石斑鱼爸爸惊慌地问:“我们是不是被抓起来了?”

昂刺鱼游过来安慰:“兄弟莫慌,这里很安全。”

小白鲦也游过来说:叔叔,这里可安全了。

“是呀!是呀!”两只小虾又忍不住嚷嚷。

“好不好,住上一段时间,你就知道啦。”大腹便便的螺蛳说。

“你们先找个住处休息休息吧。”年长的虾公公提醒道。

水井的石壁真像极了一幢建在水中的环形高楼。青石与青石之间的小洞穴,就像城里人家的套房。一格一格的,这么多的套房,小石斑鱼挑花了眼,不知道选哪一处。突然,她眼睛一亮,看到了一片叶子。啊,一片苦楝树叶!她嗅到了一股再熟悉不过的味道,欢喜地游了过去,衔住树叶,在清凉的水中舞蹈起来。“就住这儿!”她回头朝爸爸妈妈喊一声,嗖一下钻进了叶子边上的石洞里。

 

十三

自从斑斑来到小樱子家,樱子的生活里多了份责任与快乐。她每天都要来喂斑斑,和水族朋友一起玩耍。她们越来越熟,感情也越来越深。有时樱子来了,斑斑顶着叶子藏起来,在叶子底下偷偷看她。有时候斑斑钻进昂刺夫妇的家,一会儿又从虾公公家溜出,那顽皮爱闹的样子,逗得樱子和奶奶哈哈大笑。樱子呢,她喜欢喂斑斑棒棒冰甜蜜的汁水;喜欢把红艳艳的凤仙花瓣散落在斑斑的条纹花衣裳上,为她绣上一朵朵美丽的花朵;还喜欢把自己对爸爸妈妈的思念向斑斑倾诉。斑斑有时候摇摇尾巴,点点头,仿佛听懂了似的。

一天,樱子和奶奶正在院子里乘凉。樱子在玩凤仙花,兴致勃勃地把花儿红艳艳的汁水涂抹在手指甲上。奶奶轻轻地摇着蒲葵扇,笑眯眯地看着孙女。“咚咚咚!”有人在敲院门。

“樱子奶奶,您在吗?”

“在,在,在!”奶奶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黝黑壮实的男人。

“哎哟,是村支书啊!快进来,快进来!”

“我不进来了,大婶,我就是问一下樱子爸爸的电话号码。”支书挠挠头,“我以前存在手机里的,不知怎的找不到了。”

“有什么事吗?”奶奶有点紧张。

“哦,是这样的,”支书清清嗓子说,“我们镇将要被开发为旅游景区啦。你儿子厨艺好,要是愿意回家乡来发展,又能照顾您和孩子,那是多好的事!”

旅游景区?我没听错吧?奶奶半信半疑。

“婶儿,我哪能瞎说,这是真的!竹溪、鹿溪治理工程已经开始了。到时你儿子儿媳妇可以在景区找一份工作,你们也团圆了。”支书怜惜地看了看自顾自玩的樱子。

樱子一边玩一边一字不漏地倾听村支书和奶奶的对话。虽然她还不完全明白,但她听得懂团圆是什么意思。她太开心了!她扔下凤仙花,跑到奶奶跟前,扬起脸说:“我要团圆!团圆!”

 

十四

转眼间,时节到了秋天。

此时山上的板栗成熟了,枝头微微泛黄的果壳,肚子胀得鼓鼓的,像个临产的孕妇。田野里,稻谷染上了淡淡的黄晕,沉甸甸的,低头向着大地。黄昏,石榴红的豆娘,身披薄薄的纱衣在香蒲草长长的绿叶尖上翩翩起舞。翡翠绿的纺织娘,棕褐色的蟋蟀,黑发亮的金钟,也在鹿溪边的草丛里弹琴歌唱。清脆的歌声,从他们的翅膀底下如流水一般溢出,丝丝缕缕萦绕在田野上空。碧海青天,一弯新月静静地着,像一个新生的婴儿弓身蜷在摇篮里酣睡。

鹿溪里的歌声,飘到燕子窠,飘进了水井,钻进了小石斑鱼的家。石斑鱼爸爸睁开了朦胧的眼睛,他还以为自己来到了鹿溪,来到了苦楝树下卵石缝里的家。等他想拨开水草游出洞穴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虽然他们一家在水井的生活无忧无虑,和邻居们相处和睦。但他的内心没有真正的快乐。金色的沙子,柔软的水草,可口的绿藻,蒲草的清香,鹿溪的呢喃……这一切,让他常常醒来后,再也无法入眠。

今夜,故乡的声音在召唤着他。他游出石缝,跃上了一块突出的石头小平台。

白白的月光照在了他的脸庞上,也照在了他的条纹衣服上。他抬眼凝望着月亮。月亮里影影绰绰的,像一团树影儿。“苦楝树。”它轻轻地呼唤了一声。他的心飘出水井,飘过燕子窠人家的屋顶,飘过小石桥,飘过了田野,飘落在水草茂密,流水淙淙的鹿溪里。蒲草的清香啊,让我深深地呼一口。清冽的溪水呀,让我痛痛快快地喝一通。金色的沙子呀,让我在你怀中打个滚吧。光滑的卵石呀,让我站在你的舞台上歌一曲:

鹿溪啊鹿溪,

滔滔不绝兮!

鹿溪啊鹿溪,

蒲草苍苍兮!

鹿溪啊鹿溪,

明月皎皎兮!

鹿溪啊鹿溪,

游子念念兮……

小石斑鱼爸爸忧伤的歌声唤醒了水井里沉睡的生灵。它们听着,听着,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月亮仿佛不忍听,也悄悄地挪开了脚步。

 

十五

时光荏苒,几个月的时间就在这日出月落间飞驰而去。竹溪、鹿溪的整治工作也到了收尾阶段。溪水清澈如明镜,堤岸齐齐整整,长廊古色古香,风雨廊桥气势恢宏。幸福塔下,绿波漾漾,轻舟飘飘,白鹭翩飞。一幢幢鹅卵石砌成的民宿别有情趣,民宿旁边造型别致的房车旅馆掩映在翠竹丛中,显得无比雅致。遍布的花草盆景让你仿佛置身于画中,流连忘返。景区还在建设当中,但每逢周末,从城里来的游客一波又一波挤满了乡村土菜馆。土鸡、土蛋、笋干菜,这些成了抢手货。樱桃、蜜桃、猕猴桃,这些有机鲜果的订单纷至沓来。五彩稻谷手工年糕艾麦果成了网红,走上了城市千家万户的餐桌。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廊桥古亭,田园人家……竹溪镇,这个古老的江南小镇正焕发着前所未有的光彩。

时节到了小雪这一天。“小雪,小雪,暖暖被窝。”奶奶嘴里叨叨。

“奶奶,我给你暖被窝,你给我讲讲故事吧。”樱子像条小鱼似的钻进了奶奶的被窝。

“从前呀,你爷爷像你这么点大的时候,这鹿溪的鱼呀数也数不清……”
    “从前呀,鹿溪里的鱼数也数不清。”水井里大家围在一起,正听虾公公回忆过去。

“石桥下,我们经常举行盛会。年轻的姑娘们穿着漂亮的衣服,梳着好看的发型,三五成群挤成一堆,嘻嘻哈哈地说着谁家的男孩子相貌俊美,谁家的女孩子有一副好嗓子。那些小孩们没见过外边的世界,一个一个攀着石桥下面的水泥板,瞪着大眼睛看呀看。狗吐着长舌头在桥上跑过,他们叽叽喳喳、指指点点。牛迈着沉沉的步履从桥上走过,他们甩着尾巴一声声尖叫。鸭群摇摆着身子从桥上晃过,他们掩着嘴吃吃地笑。”说到这里,虾公公露出孩子般的笑容。但笑容转瞬即逝,忧伤像霜雪一样铺满了他满是皱纹的脸庞。

水井里一片沉寂。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说:“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石桥下来了一个魔鬼。它体型庞大,身子弯曲,张着大嘴,专门吃鱼吞虾。有一次我们虾族几百号人,不小心钻进了魔鬼的肚子里。我们东奔西突,找不到出路。生死存亡时刻,你们石斑鱼家族的一位老婆婆路过,听到了我们的呼救,赶了过来。在她的引领下,我们脱了险,逃出了魔掌。我那时虽然还很小,可我清清楚楚地记着这个恩人的容貌。她满头皓发,面容慈祥,眉心处有一颗痣。”  

“鱼婆婆。”小石斑鱼爸妈同时喊了出来。

“鱼婆婆?”虾公公疑惑地看着小石斑鱼一家。

“是的,就是鱼婆婆!”小石斑鱼爸妈肯定地点了点头。接着,小石斑鱼爸爸把如何接到鱼婆婆十万火急的鸡毛信,自己又如何采药受伤,鱼婆婆又如何率领大军奔赴幸福塔的事一股脑儿和盘托出。大家听了方知鹿溪发生的一切,大家都唏嘘不已。

“我们真想会一会这位大智大慧的鱼婆婆。”昂刺夫妇神往地说。

“我们也想!”白鲦一家异口同声。

“我们都想!”土布、螺蛳都争着说。

“也许,也许有那么一天……”小石斑鱼爸爸抬头凝望着月光。此刻他的心里犹如蒲草一样,散发着芬芳的气息。

 

十六

第二天傍晚时分,奶奶和樱子正在后门口水井里喂食。突然,他们听到院子里狗汪汪汪叫。

“这时候谁呀?”奶奶嘀咕。

樱子竖起耳朵听。“汪!汪汪!汪!汪汪!”那声音里有一种强烈的兴奋。

“我回来了,狗就是这样撒娇地叫。”樱子笑嘻嘻地说。

奶奶赶快拉起樱子奔向前院。狗在院门旁边一边打转,一边兴奋尖叫。吱呀一声,院门被打开了。

“妈妈!”樱子欢呼着飞奔上去。

“妈,我们回来啦。”樱子的爸爸扛着大包小包,风尘仆仆地走进院子。

“怎么提前回来,也不打个电话?”

“我们想给你一个惊喜嘛,今天是您生日。”

“哎呀,生日算什么,你们回来就好!”樱子扬起头来又看到了奶奶脸上皱纹汇成的欢乐。

白白的炊烟在燕子窠人家上空袅袅升起,像一方挥动的白手绢,把远方的游子召唤。燕子终于回巢。冬天的燕子窠,温暖如春。

樱子家的厨房里,爸爸在油锅里煸着蒜姜。妈妈正在切五花肉。樱子在水龙头下洗翠绿的葱。奶奶笑眯眯地倚在门框上,看着忙碌的三人随口说出:“三个厨师杀蚂蚱。”

“蚂蚱?”樱子不解地看着爸爸。爸爸回头看了看樱子,哈哈大笑起来。奶奶和妈妈也大笑。樱子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也跟着大笑。

厨房里的朗朗笑声,融合着肉香、蒜香飘出屋外,飘向田野,飘向鹿溪。
   “妈,真不敢相信。咱们竹鹿镇这么美啦。”樱子爸爸把一块红烧肉夹到了奶奶的碗里,喜滋滋地说。

“咱们家乡都成网红啦。”樱子妈妈滑了一下手机,给樱子看图片。

“我们准备回乡创业,不再飞出去了。”

“我想在网上开家店,卖家乡的农产品。”

“支书大伯说我手艺好,让我在民宿里做主厨。”爸爸边说边把一片蛋黄夹到樱子嘴边。樱子啊呜一口吃掉,还像小燕子一样张着嘴讨食。

“我真是太开心啦!”奶奶激动地举起杯子。

“生日快乐!”爸妈同时举杯。

“回家快乐!”四只欢乐的杯子碰撞在一起。杯子里甜甜的果汁,飞洒出来,相拥相抱。

回家快乐。

回家快乐!

 

十七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跃出高山,金色的光芒洒向大地。鹿溪里香蒲草的嫩芽,昂起了头。

一会儿,晨光金色的手指轻轻挪移,拂过燕子窠。燕子们,叽的一声,矫健灵巧的身影,从屋檐下飞出,掠过庭院,飞向田野。衔泥垒窝,生儿育女,在这个春天里开始了它们全新的生活。“小燕子穿花衣……”樱子穿着小花裙在院子里边唱歌边舞蹈。“年年春天来这里……”妈妈抬头指了指屋檐下的燕窝,接着唱。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樱子歪着头笑嘻嘻地问妈妈。“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母女俩一齐欢唱。

母女俩大手牵着小手,一边歌唱,一边学着燕子飞翔的样子,翩翩起舞,欢快的笑声荡漾在空气中。

“回来啦,燕子回来啦。”樱子把小手拢到嘴边,一会儿跑到海棠花边悄悄耳语。一会儿咯咯咯大笑,跑到小狗狗面前,对着狗耳朵宣布。小小的心灵第一次感受到“回来”是个多么让人开心的词。这几天她常常拉着爸爸妈妈的手蹲在水井边喂鱼、看鱼,还给爸妈讲斑斑的故事。

樱子奶奶倚着门框,望着田野对面郁郁葱葱的馒头山,常常叨叨一句话:“回家了,都该回家啦!”樱子觉得奶奶一定是想爷爷了,因为爷爷就睡在那座馒头山上。

回家!让斑斑回家!樱子心里有太多的不舍,但她知道奶奶说没错。她知道和斑斑分别的那一天不远了,她的心里既难过又开心。

一日清晨,爸爸妈妈,牵着樱子走出燕子窠。小樱子手里拎着个小水桶。

“哇,空气好清新,家乡好美呀!”妈妈发出惊叹。

樱子抬头望去:飞翔的白鹭,吃草的牛群,弯弯的溪岸,清澈的流水,静卧的卵石,茂密的水草,嘎嘎叫的鸭子……

“好呀!”她学着妈妈的口气,张大嘴巴夸张地惊叹。爸爸妈妈都被逗笑了。

鹿溪上新建的廊桥下砌着一排台阶,供燕子窠里的人洗菜、捣衣。樱子牵着爸妈的手一步步走下台阶,蹲下来,把小水桶放在最末一级台阶上。啊,小水桶里一片热闹,大家不知所措地推来挤去。

“放吧。”妈妈摸摸樱子的头温柔地说。

“让它们回家吧!”爸爸轻轻握了握女儿的手。

小水桶放入水中,被慢慢倾倒。

闻到熟悉的气味,昂刺夫妇第一个快速地游了出来。接着,土布、白鲦游了出来。斑斑紧跟着爸爸妈妈,摆着小尾巴也游出来了。

“再见,亲爱的斑斑……”樱子鼻子一酸,声音有点哽咽。小石斑鱼回过头来瞧了瞧,然后迅速地去追她的父母去了。虾公公慢慢爬出,然后沉入水底。螺蛳的反应有点慢,它们挤做一堆紧紧靠着水桶,一动不动。爸爸伸手抓起一个,咚一声,抛入水中。樱子也学着爸爸的样子,抓起一个,咚一声抛入水中。咚!咚!咚咚!螺蛳一个个全被抛入水中。水面上漾起一串串涟漪,像春天的花儿般绽放。

幸福,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水井里的生命怎么也没想到,他们又能重返鹿溪。

啊,多么熟悉的抚摸!多么熟悉的气息!他们尽情地享受着溪水的拥抱与亲吻。小石斑鱼喜出望外,兴奋地翻滚、跳跃、追逐。爸爸妈妈紧张地喊:“小心!”昂刺夫妇游过来,面露喜色,开心地说:“石兄,很安全。”

“安全?”小石斑鱼爸爸半信半疑。

“安全!”昂刺夫妇肯定地点点头。

“没有地笼?”

“没有!”

小石斑鱼爸爸立即沉下深水处。一会儿浮出来,兴奋直嚷嚷:“安然无恙,安然无恙!”

虾公公也慢吞吞地游过来,捋着长须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回家!”昂刺夫妇相拥而去。

“回家,回家!”一群白鲦远去了踪影。

“走!”小石斑鱼爸爸拉起妈妈和孩子,快乐地朝苦楝树奔去。

 

十八

圆圆的月亮早早地从东山升起,它皎皎的月光尽情倾洒在广阔的田野上。乳白色的夜,轻轻地,如梦呓般呢喃着。鹿溪里,苦楝树下的大卵石上,小石斑鱼一家沐浴在月光中,他们的心里犹如蒲草一般,散发着甜美芬芳的气息。他们深情地凝望着远处的燕子窠。那里,橘色的灯光星星点点,温暖地开在夜色里。

“君若归来,请至幸福塔一叙。”小石斑鱼爸爸从口袋里掏出鱼婆婆压在卵石下的树叶便签,他们的目光顺着蜿蜒的溪岸望向远处,望向鹿溪的尽头。

鹿溪啊鹿溪,

明月皎皎兮。

鹿溪啊鹿溪,

游子归来兮。

这一晚,樱子在梦里听见了斑斑嫩嫩脆脆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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