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弄堂(外一篇)
徐耘
弄堂是江浙、沪上一带特有的民居形式,类似于京城的胡同。我的老家在浙东的一个小镇上,那里老屋悠悠,街弄交错,弄堂是小镇的经脉支撑,也是小镇的乡愁记忆。这些弄堂蜿蜒幽深,深浅不一,宽窄不等,石板铺就的路面,岁月的步履早已把它磨得溜光,两侧店铺、民宅鳞次栉比。弄堂两边,跨过台阶,穿过屋檐,有的宅院庭院深深,进去后别有洞天;有的则“螺丝壳里做道场”,房子非常狭小简陋。
在我的记忆中,家乡的每一条弄堂内,似乎都蕴藏着一些令人难忘的故事和生动的细节。
豆腐弄原称“铁店弄”。短短的豆腐弄,很狭窄,因为常去买豆腐,印象特别深。现在想来,这条小弄可能早先因铁匠铺而得名,但打铁这个行当,随着时代的发展慢慢地被湮没,而豆腐店则愈开愈兴旺,人们总是喜新厌旧,就慢慢地称豆腐弄了。自古至今,豆腐物美价廉,人人喜爱,而且豆腐作为配菜做法很多,也可直接凉拌食用。豆腐一坨一坨地叠放着,每一坨有个专用的木托,上面盖着薄薄的纱布,因着重复使用,薄纱早已染成了豆浆的颜色。新的一垞豆腐一搬上柜台,掌柜的师傅就手舞一把豆腐刀,“沙沙”比划几下,将其切成“井字型”方方正正的一块块。此时的豆腐块既柔又嫩,似乎还会微微晃动,但又结实有形。我上小学时,独自去买块豆腐、“舀”斤老酒,家长还算放心的。我去买时会带一只大大的碗,或者带一只铝饭盒,一般买1至2块,多买几块必定家里来客人了。印象中当时买2块正好一碗,需要6分钱,还要付豆腐票。
祠堂弄已成网红打卡地。小镇上最长最宽敞的要数永锡弄,后来又称“祠堂弄”。该弄的一头连结着镇上唯一的中小学,平常人来人往挺热闹,可以走自行车、手拉车,偶尔还有拖拉机开过。在该弄的弄底,曾经有过一家规模颇大的祠堂,有大堂、东西厢房、天井、侧院等,里面飞檐翘脊,雕梁画栋,还有很多粗硕的木廊柱、木屋架等,据说原本是俞姓祠堂,当我有记忆时,这个祠堂已变成小镇上唯一的幼儿园。
祠堂弄的东西两侧还有数条横弄相连,朝东有文魁一弄、文魁二弄和晴明弄;朝西有一条与白果弄连接的弄堂,弄名我已不记得,这几条都属祠堂弄的支弄。最称奇的是文魁一弄,弄内墙高路窄,最窄的地方还不足一米,两个行人交会需要侧身通过,抬头望是一条狭长的天空,有“一线天”之说。
那时候祠堂弄口曾有一甘蔗摊,摊主姓俞,卖的是清一色的青皮甘蔗。摊上的甘蔗洗净后切成段整齐地排列着,上面覆盖一片薄纱,摊主常拿着一把用竹丝片制成的刷镬帚,俗称筅帚,经常蘸上清水去洒摊上的甘蔗,估计是为了甘蔗保湿吧。那卖5分钱一段的甘蔗又粗又长,汁多味甜,实在诱人;也有卖2分和1分一段的,那货色就次不少了。我等囊中羞涩的小孩,偶尔买根1分一段的,或者1分一小堆的甘蔗梢头解馋。
后来,这条弄堂因一份美食——崧厦臭豆腐而出名成网红。弄堂深处开出一家臭豆腐店,这一家的臭豆腐油炸后呈浅黄色,外脆里嫩,配上特制的酱料,闻着香,吃着鲜,号称“臭豆腐的祖师爷”,曾上过央视“舌尖上的中国”栏目和美国《时代周刊》。每天下午3点左右,老板娘会准时出来摆摊,这时店门口往往已有食客在排队了,来这里买臭豆腐的以熟客为主,也有慕名而来的远路人,一些远方的游子也很惦记着家乡这道美食。因为每天制作数量有限,去迟了往往空手而归,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听说前几年,曾有人花500万想买这个臭豆腐的配方。美食飘香的背后,是扎实的豆腐品质,独家研制的苋菜梗汁浸泡,加上精湛的加工手艺。
我忽生奇想:以后呀,这条弄堂是否应改名为“臭豆腐弄”?
小弄堂里也要“反帝反修”。我小时候最熟悉的是茶亭弄,离家最近,去的也最多。这条弄呈S形,只有百余米长,因弄内有家周学记茶店而得名。弄堂南边连接着镇上最闹猛的朝南街,原先有街河,后来被填平,朝南街和朝北街就连成一体。弄堂口右手边有一家卖日杂的南货店,木结构的廊房店铺,店面很小,但商品种类挺多。印象特别深的是柜台上面那几只大大的雪花膏玻璃瓶,斜斜地放在架子上,里面装有白色、粉红色等不同色泽的雪花膏。当有人去买时,店员会用竹签现场刮入小小的雪花膏盒子里,几分钱就能装满,这是当时每家每户几乎都在用的护肤用品,尽管当时生活条件很清苦,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小店里有个叫阿冲的阿姨很喜欢我,每次看到我总是问长问短,特别和蔼可亲,有时会用手抚摸我的小脸。
在上个世纪“文革”期间,茶亭弄曾被改名为“反帝弄”。这个颇带政治色彩的名称昙花一现,现在好多人早已忘怀,大家心目中认可的还是原名。附近的祠堂弄也同时改为“反修弄”,这真是那个时代的奇葩。
小镇的东市头伩昌米行边有一条善人里弄,据传,因一位富商的善举而来。有位乡贤叫潘炳南,老家是小镇潘家人。他从杭州鼎记钱庄执事起家,曾参与发起“中国救济善会”,一生行善不倦,赈灾济困,捐资出力,被尊称为“潘善人”。当时,小镇上大多是木结构建筑,用火不当容易引发火灾,而房子连着房子,往往一次小小的火灾会带来惨重损失。潘炳南个人出资,到沪上购得一台20多匹马力的消防水龙,俗称“洋龙”,捐给了小镇,并筹建起第一支义务消防队,为镇上的消防发展破了局、起了头。后来,为彰扬这位乡贤的善举,小镇把他所居住的伩昌弄改名为“善人里弄”,一直至今。
还有一个称“下桥头”的地方,看上去似弄又非弄,普通平常,里面住着一位景姓学弟,他后来学有所成,成长为中科院院士、国内天体物理学方面的权威,成为小镇引以为傲的杰出乡贤。
也有以姓氏和果树命名的一些弄堂,如朱家弄、顾家弄、王家弄、施公盛弄,金桔弄、白果弄,大多因弄堂里集中居住的姓氏而得名,或者是比较醒目的果树而得名;还有糖坊弄、柴行弄、卢江弄、酱园弄、雅房弄等,从弄名来看,几乎都有些来历和故事。
近些年,我回老家时也偶去附近的几条弄堂转转,找寻一点儿时的印记。有的弄堂已面目全非,保存下来的弄堂大都改建得宽敞明净,里面住户的生活条件也改变很多,但特色保存比较完整的不多。总觉得今天的弄堂里缺了些什么,可能是缺了些当年那种大家庭般、轻松自然、其乐融融的味道吧。
岁月悠悠、欲归无地,往事如烟、亦真亦幻,弄堂依然守候着。
一条悠长悠长的小弄,一个丁香花般的姑娘,打着一把细花雨伞,款款走在小镇淅淅沥沥的春雨里……
晒谷场
农村里干农活离不开晒谷场和队屋,所以,当时老家的每一个生产小队几乎都有自己的晒谷场和队屋。 我老家大门一出就是一大畈水田,边上是何家生产大队第6小队的晒谷场和队屋;而隔一条水沟,对面又是第2小队的晒谷场和队屋。孩童时代,这里是农村里最热闹的地方之一,也承载了许多有趣的故事。
晒谷场其实就是村堡里比较平坦的一个场地,有几块已被水泥硬化,有的还是泥地,边缘用石条拦一下,归生产队集体使用。而队屋则用来堆放了集体的生产资料和劳动工具。
晒谷场就像一个勤快的劳动力,农忙时节它很忙碌,而农闲时节它也不停息。春备耕时,队屋里的一些开沟、犁田、插秧等农机具都会搬出来用于生产一线;夏收夏种时,这里要晒早谷、油菜籽、小麦、棉花、蚕豆、花生等;秋收冬种时,则要晒晚谷、芥菜、萝卜、番薯等。
“春天孩儿脸,一日变三变。” 那时候,气象预报就是报个大概,远没有今天那么精准。早谷开晒了,刚刚还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忽然就乌云密布雨水哗啦啦,真叫人手忙脚乱、反应不及。逢突然下雨实在来不及把谷子收进,只能把晒谷的竹笪反转过来,一半盖在谷子上。好在这个竹笪编得细致缜密,也能抵挡一阵子雨水。逢阴雨连绵的日子,收获的谷子堆在队屋里,得不到及时摊晒,那个时候又没有烘干机,只能耐心等待天晴,时间一久,谷子会发霉甚至抽芽,那个心焦呵。
晒谷场上不仅仅开展打、晒、捡、扬、堆等各项农事,还要分粮食、分塘鱼、分柴草等,有时生产队里也在这里开个露天会。周边村落特别大的几片晒谷场,还要放露天电影,那更热闹了。
过年之前,晒谷场边的队屋里要搡一段时间的年糕。这一段时间里,每家每户约定时间,挑着浸过、沥干又磨好的“水磨粉”,自带柴火排队去搡。队屋离我家很近,所以我总是溜出家门去看他们搡年糕,就喜欢闻那个蒸粉从下宽上窄的蒸桶里出炉时醉人的清香,也喜欢看壮汉们在石捣臼上举杵搡击时力量和技巧的融合。有时候,碰上热心肠的大伯大妈,还能“相”一点刚刚搡好的热年糕,解一解馋。
当春小麦晒干,队里第一次分配时,每家每户都会挑着竹箩筐挤在晒谷场上,喜气洋洋的。到了这个时节,很多人家的谷柜和米桶里,几乎已快见底,有个别户已靠借粮食吃。大家只待新小麦一分到户,晚上敞开肚皮饱餐一顿。
晒谷场也是夏天纳凉避暑的好场所。酷暑里,知了不知疲倦地鸣唱着,每天夜饭前,我们几个小伙伴会拎着铅桶,把河水泼在晒谷场上。因为地面温度高,洒上去时水泥地面还会咝咝作响。晚饭过后,微风渐起,月上枝头,周边的邻居们陆陆续续来晒谷场上纳凉。有的背着竹椅子,有的扛出竹凉床,最不济的也拿一件草席,抱个枕头,各自占个地盘,躺的躺,坐的坐,开始度过闷热的夏夜。这个时候,邻居老何伯总会捡点枯枝树叶,加上些秕谷子,堆在晒谷场边,用火点着后再泼点水,做成“焖烟堆”,用来熏蚊子。纳凉时,年长的会讲点老底子的事对对课,毛头小伙子会弄只小收音机玩玩,妇女们则张家媳妇长李家女婿短搬点小是非,孩子们此刻是最开心快乐的,数数北斗星,捉个迷藏之类。
那个时候,没有空调,没有电视,没有冰箱,没有可口可乐,也很少有电风扇,常赤着个膊,把一把扇子舞得哗哗作响,偶尔有只井水浸过的西瓜,那是最奢侈的享受,甜到心里面……
真不可想象,那个没有空调、没有手机、没有抽水马桶的日子,我们是怎么走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