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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娥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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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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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与重(外一篇)

轻与重(外一篇)

顾相栋

这注定是一场阅读的冒险,我们无法聚焦视域,目光三分:一分思维,一分品质,还有一分语言。书中蕴藏着无数个俄瑞狄刻的转瞬之间,惊鸿一瞥的碎片,追随成了阅读此书的恒态。

科克托取书名为“存在之难”,这囿于德·冯特内尔先生的遗言召唤——一种存在的艰难,那么简洁干脆,那么纯粹真实。龚古尔学院院士弗朗索瓦·努里西耶如是评价:《存在之难》是一本独特的书,一本写在路旁的书,一本关于流放和对流放恐惧的书,科克托占据了灰色阴郁的天空一角。以一颗安宁之心去历经一场内心的颠簸,这种阅读本身就是一种悖论。

让·科克托是一个异数,独蹈于法兰西大地。

他涉足了几乎所有的现代艺术创作领域:诗歌、小说、电影、绘画、戏剧和评论,一位20世纪多才多艺的先锋派艺术家,代表了法兰西文人形象的“巴黎才子”,然而这些不是全部。他非常谦逊地表明自己之所为纯粹是一种添乱,他喜欢添乱,而且到死后还是要给大家添乱。

的确如此,科克托一直让读者心“乱”。他抛出了一个亘古的命题,以语言的机智、优雅和天分抒写关于生命的谜,绵长而无解的谜。他的人格姿态决定了作品的分裂性,《存在之难》就是明证。

对,我要说的就是轻与重的矛盾体。“轻”是形而下的,它让读者慢慢靠近,去审视,去触摸;“重”则为形而上,让读者去背负,去稀释,咀嚼或者沉默。执其两端而持其平衡,这就是一种冒险。

轻是一种亲切,一种进入,如科克托的容貌。牙齿参差不齐,瘦且弱的躯体,两只修长且富于表现力的手,还有一颗可憎的行走着的头颅:贵族的形象,既是无缺,亦为最好。他本身就是一只巴黎上空轻盈的飞鸟,带着忧郁而睥睨的神情,喧嚣的舞台上不留雪泥鸿爪。他的叙事是轻盈的,他记不起日期、姓名、省区、人物和细节,尽说太多可说之事。他叙述时间轻快:“死亡应该用不着长途跋涉地来找我。演出过半,我剩下的台词不多了。”(《交谈》)日常与之交谈的人寥寥无几,在宁静的乡村,独自一人株守着安静。关于童年的回忆,轻松盈满,“那扇孩子们钻过去的小门,玩侦探游戏的荒芜的角落,低处的原野,葡萄架下的舞会,小镇上的集市,焰火,消防队员的英勇行为,芒莎设计的城堡,疯长的野草和罗马帝王的胸像,所有这一切构成了童年的乐土”,一种回忆童年腮腺炎般的幻觉。他说友谊,简笔式地绘友人像,谈线条和美,那是一种具有可视性的轻。对称着另一种内里隐形的轻,如梦境,“醒来,梦就枯萎了。它是一株离开水就死亡的水生植物”(《梦》),轻似水,轻似叶,梦因此更加机警。如笑,“开怀大笑的能力证明了灵魂的杰出……笑容起源于扩张”(《笑》),也如拉盖尔式的自由,又如可作隐身衣的轻浮。

不一而足。我在,故我思,轻是思考的外衣。

轻也是孤独灵魂的表征,而重才是《存在之难》中沉淀的底部,那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它让我们追寻一个真正的科克托,一个藏在语言深处的诗人。科克托也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我责怪自己说了太多可说之事,而对不可说之事,却说得不够。

重是说不够的,重是从轻中盛开的一朵朵神秘且繁复的花。时间轻快,留下的是重重的叹息;孤独时与大自然的交谈,山峰被涂上阴影,白雪比猩红更耀眼,分享彼此的快乐;重回童年故地,等待着可怕的意外和震撼的场景,因为记忆已经没有空间;一位卓越的朋友,他的在场使别人的青春显得陈旧黯淡;还有诗人凝重的特质。

一种重叠加着另一种重,像雪落在雪落过的地方。

《存在之难》每节文字都在诉说着生活与艺术之重,它们的经纬构筑着科克托的精神版图。他希望成为一位魔术师——没有主见的背叛者、杂技演员和异想天开的人,在工作中创造传奇,“我消失在传言中,可怕的却是传言人尽皆知”(《工作与传奇》),彰显了人处世上无法隐匿的尴尬。认为悲剧的流放者是一种“重”,他们被扣留在虚空的边缘,如他自己,“这不是我第一次逃亡,也不是最后一次”(《我的逃亡》)。友谊的终点是死亡,“没有他们,我的火焰将黯淡。没有他们,我只是一个幽灵。即使我离开了朋友们,我也会去寻找他们的影子”(《友谊》),寻找友谊的机器旋转得太快,它的损耗也是悲剧性的重。阅读是写作的同谋,“写作是用墨水作战,试图让别人倾听”(《阅读》),书籍的闪烁让人谨慎、徘徊。科克托一遍又一遍地揭着自己灵魂的伤疤,一抹永远无法结痂的痛苦,“人在年轻的时候应该更能够忍受痛苦,因为他有时间有希望痊愈”(《痛苦》),他是知道的,所以只关心自己的灵魂,回归精神秩序,而医生的处方很别致:高山若干座,白雪一片。面对阿尔卑斯山的薄雾,另一种空白开始填充着科克托的心房。他审视死亡,“死亡更像是一种恩典。我习惯了不害怕它,而是正视它”(《死亡》),生存比死亡更令人困惑,这是一种沉重的睿智。科克托试图控制灵魂,以为灵魂的旅行比身体的旅行更显缓慢,“我们不可能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却不遗落任何东西”(《控制灵魂》),他在旅途中迷路了,依旧用道德升华投身唯一的战斗,努力做自己的主人。

这种轻与重是流动着的,单向度地出发。轻的累积质变成就了重的质地。这是一种照镜子的游戏,先是在镜子中找到虚像的自己,而后,镜子模糊了,开始朝向清晰的自己。在《戏剧》一文中,科克托从不适合鼓励年轻的元素启程,以孤单的魅力重组自己的精力,以灵魂兑换致命的空虚。在那里,他可以听到建筑物的寂静,每一秒微妙的痛苦。在电影《俄耳甫斯的遗嘱》里,他演绎主角,“一只脚踏在生里,一只脚踏在死里”,这种割裂性影响着流动,而流动又是纵横交错的,包括科克托的身份,诗人、小说家、电影导演、画家、戏剧家、音乐评论家……

而平衡是流动得以持续的原动力,像一种自然的中庸。

科克托很好地找到了这个微妙的点,他知道走到哪里会走得太远,常常自诩平衡感还不错,把握着物事的分寸。他不厌其详地讲述普鲁斯特,只是为了说“分寸”这一个词,在众多名人命运的花边的衬底上,科克托碰到了骨架的关节,相逢的交叉点,可以说,那肯定是轻与重的融合点。那里,我们或许能找到进入《存在之难》的切口,“现在,我知道节奏了。一旦我睁开一只眼睛,我就闭上另一只眼睛,我拼命逃跑”(《不存在的存在》),此又是一种反常的追随,这是阅读冒险的一隅。书中多数篇什默守着此种平衡:《我的风格》《我的外表》《词语》《美》《品行》《线条》,等等。

轻与重像一株植物,法国是肥沃的土壤,而词句是满树繁花。薰衣草烂漫的法兰西大地,科克托对之爱恨交加,他确定法国是一个自我贬低的国度,维庸、兰波、魏尔伦和波德莱尔缔造了它,这些人是科克托葳蕤的养料。

“躲藏,我躲藏在故事的外衣下”“我并非你们想象的那样”,一个不确定的科克托,触角四面延伸,抵达着无数种可能,轻重相谐,那是词句的魅力。万思俱备,只欠词句,他做到了。

科克托的语言轻盈无谓,有着跳跃的灵动,皱褶的印痕。纯粹的文学家极少有这种语言品质,如蝴蝶的翅膀轻轻一扇,接受者遥承其风,纹理荡漾。我把它作为了思维和语言习得的范本。“我的天性既非快乐也非忧郁”(《我的风格》),“天赋意味着迷失”(《工作与传奇》),“不要去造访不欢迎你的房间。那简直是场灾难”(《宾客如云的日子》),等等,他喜欢劈空而下,首句精粹,奠定格调。他对许多事物的见解是标新立异的,关于诗,“诗是跛足前行的艺术”;关于阿波里奈尔,“这颗星星影响了他伤口的形状”;关于笑声,“扼杀一个人的笑声是一项罪行”……在庸常的散文语言之外,我们需要这种四两拨千斤的厚重语言,诗性和哲性的混合体。

《存在之难》是火热的,猩红的,一如它的封页。它是科克托的几座山峰之一,与《陌生人日记》《〈美女与野兽〉电影日记》矗立在科克托的精神天宇下。

我忐忑有加,写了太多琐屑之词,而对《存在之难》的精髓之神,却写得不够。或许这是我逃离这场冒险的最好托词,或许那个以通常速度行进的科克托会在每一个词语里静止,作者听不见自己说话的声音,我们可以听见,甚至他的沉默,那个燃烧着的自我陌生的人。

这是一本没有起点和终点的书。“最终,一切都安宁了。只有存在之难,无法安宁。”很轻,也很重,这是最后一句话,也是我们再次阅读的第一句话。

 

汉语和江南的坚守

杏花、春雨,种植在江南深处,葳蕤成一树诗意,每一爿诗歌的叶子藏着地理和时间的谜。与潘维相遇,就是遇见一截时光和整个江南。

江南的事情就是水的事情。“雨水日子般落下来”(《第一首诗》),这是诗集《水的事情》绝佳的注脚。潘维揭示了江南的隐秘经验,还大地以大地,还天空以天空。阅读者的视域永远延伸着,那是流水的边界。

读潘维的诗,在2009年冬天,日子敞亮,汉语另一方天宇骤然打开。他的诗歌演绎了象形文字的优美,熟悉而又陌生的符号堆叠,浸润在水光山色之中。诗句架构的缝隙间,透漏着浓稠的情愫。江南元素的意象,柔软而富有水的属性;温婉的情感,架构出率性的诗行,他是诗歌里的“江南后主”。

这是一册江南的地理和时间指南。

诗句里长着江南的地理名词,“台风将太湖里的帆赶出我的眼帘/鸥鸟,舌头沉入语言般下沉”(《鼎甲桥乡》)这是太湖边湖州的写照;“你低首,从佛龛里无语地走下/朴素的曲调,一尘不染”(《白云庵里的小尼姑》),杭州白云庵的天空无所事事,冬日的阳光在瓷碗的釉上摩挲;“灵隐寺的钟声散落到这里/疲倦的枯藤,倚靠着城墙根睡去”(《秋祭》),秋云托住的每一片钟声,就算忧郁也带着江南的体温;“现在苏堤一带已被寒冷梳理/桂花的门幽闭着/忧郁的钉子也生着锈”(《苏小小墓前》),年过四十之后凭吊苏小小,名字本身就躺在江南的怀中,与财富和才华无关;“在这种时光里/水是淡的,梳子是亮的/小弄堂,是梅花的琴韵调试过的/安静,可是屋檐和青石板都认识的”(《同里时光》),同里,江南的一枚标签,那么安静,那么柔情。地理名词是骨架,勾勒着情感的线条,或粗或细,隔离出一片又一片的江南,而它们又是那么完整。江南的地理是潘维诗歌生长的环境,带着湿润,带着体香。

包括水,流过江南的水,留在江南的水。

水更是江南标配,诗歌中的物事都围绕着水生长。一部《水的事情》,湿漉漉的,润而不潮。“春天不在,接待我的是一把水壶/倾注出整座小镇。寂静/”(《春天不在》),江南是水注的,雨已经滴入人的内心。“夜晚,是水;白天,也是水/除了水,我几乎没有别处的生活”(《鼎甲桥乡》),水中流淌着时间,绵长不绝。“被缠绵的雨淋着/庭院里的水井是一颗长得很深的灵魂”(《被沉重的空气压着》),雨水和水井,幸福地依存着,相互滋润。“黎明锯断了昨夜的雨/草坪清新,让岁月成为一只白兔”(《倾斜的城镇》),雨水的连接是常态,黎明是阳光的突围。“种植在旷野上的那片雨”依旧繁茂,“雨水,将耳朵摘入心灵”,诗人听到盲目的音乐,“一条雨水的脐带,演奏着无形的漂泊”(《种植在旷野上的那片雨》)……集子里的诗歌几乎荡漾着水纹,或轻盈,或柔长,这是一堆漂在水上的句子,像一叶小舟自由飘逝。所以诗人呼唤别把雨带走,它们是流淌在诗人血脉里的养分,透明,纯澈。

于是江南无事,万事皆是水的事情,诗歌里漂浮着江南的诸多意象。浩渺的湖、寻找粮食的布谷鸟、水上的村庄、酸涩的山楂果、光洁如水的丝绸,还有芦花、稻谷、虫鸟、溪流、蝴蝶、水杉……这是一串绵长的名字,它们像江南绸衣的纽扣,紧紧地咬着衣襟。打开《水的事情》,就是翻开一部江南,物事零零碎碎,却有序而安然,铺展在读者的面前,那么熨帖,那么安静。

时间滴落,流淌。

从清晨、下午、黄昏到夜晚。“这是清晨,街道尚未传染上噪音”(《一月的清晨》),一月的江南之晨,弥散着丰富的安静,那是时间新鲜的第一页。“雨,滴入内心。如一个走门串户的长舌妇/一下午,就消灭了几屋子的耳朵”(《春天不在》),春天不在,其余的都是存在的物事,一个下午的片段,瘦削而单薄。“入侵的黄昏,水的家园/在危险的叶片上倾斜”(《入侵的黄昏》),黄昏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氛围,寂静洇漫,世界如无边的梦境,适合寻找一座精神的教堂。“那些夜晚,每片树叶都孤独一人”(《登记簿上的夜》)夜的孤独和黑,流水是无法洗净的,我们依旧要过夜,只有睡眠才能穿越它。从冬天到春天,“雪,一场如此盛大的告别/悄无声息”(《雪的告别词》),“郊外的初春被薄冰领着/到了水边。幼小的反光/说明一切都是新的,包括殡仪馆”(《初春》),“疼痛的芭蕉叶知道/七月会在庭院里熄火”(《炎夏日历》),“我呆呆地看着月亮/把唯一的馅:中秋/裹在里面”(《桂花,以及月亮》),一年四季,每个季节氤氲着诗意,漫漶出立春、冬至和除夕,那是一部农历的纸书,“我愿意搭乘一头牛/把离别的速度慢到农历里去养蚕/把今生慢到万世。”(《雪事》),美好而朴素的愿望,适合每一个人。在潘维的诗歌里,时间的轴线一直贯穿着,清晰而显眼,它穿越时间,自古至今。

时空的经纬网织着潘维诗歌的情感框架,江南开始稳稳地定居在诗句里,很是安分。

潘维是“江南的天王”,他用汉字统治着自己的领地,很安静,很博爱,也享受着孤独,一种尊贵、清高的孤独,没有烟火气息。而江南本身就濡染着浓浓的古典情韵,从唐诗的平仄中来,由宋词的韵脚里始,杏花春雨里的江南。

《水的事情》封页朴素,天空淡蓝,白云微微,这是打开册页的心情外化。在春天,清风中,寒雨声里,读一首诗歌,让江南的帝国在你心底扎根,发芽。甚至阅读的每一截时光都会发芽,生长。

生长的还有落入心底的语言。潘维诗歌的语言是独特的,有着异样的禀赋和洁癖,这也是精神的洁癖。诗人一直视语言精确性为最初和最高的目标。他每一首诗歌的大部分句子,精致,别样,疏浚了各种感官之间的通道,找到了隐秘之所,词语总能在出人意料的句列间降落。句子蒙太奇式的拼写,读者往往被带入一个词语的秘境。陌生、隐晦、曲折和新奇,滋养着每个句子,它们始终丰满,可视,沿着词语的足迹,我们可以抵达诗歌的内核,诗人灵魂的深处。潘维诗歌覆盖着的头颅是幸福的头颅,他的诗歌打通了人精神的脉络,每一次接通会生发出无数种可能。

诗人坚守着词语的古典和句子的神秘,他的语词中带着少女般香嫩的气息,清新,沁人,一直会生长。

“我家乡的风光被缝织在茅屋与阴湿的冻土上”(《那无限的援军从不抵达》)“缝织”一词将风光与冻土紧密结合。“那时,黎明像牙齿那样掉落”(《在那时》),新颖的形象,视觉和触觉、听觉共通。“日子不断掉落,就像切去一根根手指”(《多冷的光》),日子逝去的切肤之感尽显句子里。“这线装书的雨水没有页码”(《雨水,将耳朵摘入心灵》)雨水绵长,日子的慵懒感与重复感骤显。“当风小了,小得像一双新鞋”(《莫名的纪念》),风小得如何,试过新鞋的人就知道,不言全而知全,这就是句子的张力。“我记得每一个昨夜/少女的味蕾,奋不顾身的春色/记得雨水仍发着高烧/从嫉妒中失去的万有引力/仅一场大雪紧搂住江南的水蛇腰”(《人到中年》)人到中年,回首青春时某种刻骨铭心的记忆痕迹。潘维总喜欢用异质的思维去排列每一个词,它们总有意料之外的位置,忽略过词语的表征,延展的触角常常有惊喜的相拥。每一个句子适合用低缓的声调诵读,正如诗人那种缠绵的语调,让人沉醉。

不胜枚举,像一茬茬被收割过的春天,萌发着词语的嫩芽。                                             

三月适宜读诗,静坐在古旧的节气里,持一册《水的事情》,我们就站上了词语的巅峰,可以俯瞰整个江南,那些往事的流水,情绪的漩涡,开始泛滥,包括流出云隙间的一缕阳光,和被阳光浇醒的鸟鸣。风继续吹,诗可以一直读,阅读就是收割一个又一个江南,那是对诗人坚守汉语和江南的一场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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